证据你也不必报太大希望,本将既然想要将你送到京兆尹当替罪羊,就能伪造出证据。”
韩文殊斜目扫了他一眼,见那少年似乎无动于衷,心中惊叹他的忍耐力,想来这条路行不通,不过她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人可以没有弱点。
她换了个口风,微微歪头对上他的眼睛,柔声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你看你才这么小,就要为此断送一生吗?我听说你还有家人,你不怕他们伤心么?”
少年的手一点点握紧,面上也有一丝苍白,韩文殊看在眼里,挂着一抹冷笑,继续道:“往年从来没说过有匪盗,甘泉山也一直是皇家禁区,你们应该是被执金吾的人逼过来的,我的人跟我说,那个山洞虽然大,但是最多也只能容纳三十人,这么短的时间,就算你们摸金开洞的技术再好,也不可能挖通整座山,想来其他人都在洞里某处隐着,本将军就派人守在洞外,十天半个月就算不饿死,也会憋死吧?”
“跟他们无关!”那少年猛地仰起头,瞪着眼睛便要朝韩文殊扑过去,眼见就要抓到她,绑在身上的绳子突然收紧,少年停在原地,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前进一步。
绳子的另一端拴在支营的木桩上,帐内只有韩文殊与少年两人,突变之下,韩文殊定了定有些惊慌的心神,缓缓绕开那少年身前,勾唇一笑,“终于肯说话了么?”
那少年双眼通红,颓败地蹲在地上,看着那些他偷来的金银器具,放弃挣扎,只是眼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我听他们叫你将军,那你就是能做主的,我可以认罪,但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得保证不为难我的家人。”
“你拿什么和我讨价还价?”韩文殊冷笑。
他的眉毛不着痕迹地抽动了一下,旋即一脸坦然道:“你即便把我送到官府,我也什么都不会说,大不了咬舌自尽,而你也抓不到我的家人,拖得时间久了,他们也许就有一线生机,有可能会挖洞逃出去,你总不能封死整座山。”
韩文殊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随即展颜一笑,朗然承诺:“好,你将所有坦白,并且交代清楚你家人的身份情况,我即刻便命人撤兵。”
少年的防备稍稍放下,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叙道:“我叫小多,与家人都是住在西域的秦人,这些年战火不断,我们一家在西域备受歧视,实在生活不下去,便避难来到中原,沿途遇上一伙骗子,将我们所有盘缠都骗走了,无奈之下,一家人只能靠我偷盗为生,我们从西域一路偷到了长安,没想到这里的官兵与我们之前遇上的大不相同,怎么甩都甩不掉,最后一路逃进了你们这里,但我只是躲进了粮仓,并没有杀人!”
韩文殊见他语气强硬坚决,不像是在骗人,不禁讶然问道:“这么多起偷盗案,都是你一人所为?”
小多一脸傲然,“当然,我师承西域三盗,自诩在偷盗上,大秦还没人能赢过我。”
“你偷了这么多,那换到的钱呢?”
听到韩文殊的问话,他的眉头一下拧紧,嘀咕道:“我只偷大官富商,要是偷到金银珠宝,我就卖了钱,饱餐一顿,然后将剩下的钱送给其他穷人,到了长安,稀有珍贵的宝贝有人查,不好卖,我就只能偷些小玩意,但没想到惊动了那么多官兵……”
韩文殊轻笑一声,“所以你干脆来盗我军粮?”
小多冷哼道:“民以食为天,我偷那些金银珠宝也不过是为了换钱充饥,我家人都快饿死了,看见有粮,我当然偷粮了。”
韩文殊显然不信,她眯着眼问道:“我驻扎在此的士兵虽然不多,但编制在内也有五百人,你只要每日偷得一点,我的人根本不会发现,可你却每次下手都偷走十中之一,你有多少家人,要偷走我一大半的军粮?”
小多两眼神色发飘,紧紧咬住下唇。
韩文殊见他缄口不言,猜测这应当是他的底线,许是问不出什么了,便命人将他带下去,嘱咐看守的士兵,好生照顾,不要动刑,并命人再到那处山洞好好搜捕。
韩文殊坐回案前,正端起茶杯,想要润润喉咙时,一个金属落地的声音吸引到她的注意,有个士兵在收拾那些金银时,不小心将一制鎏金笔掉落在地,声音清脆,一下便开裂断成两节。那士兵赶忙将其捡起,却惊讶地大叫:“将军,这笔里有张纸条!”
正要出帐的小多停下脚步,朝这边望来,韩文殊接过那支笔,只见断裂的笔杆只有薄薄的一层鎏金,里面完全空心,难怪一摔就断,她将里面卷着的纸条取出,小心翼翼地展开。然而她却一头雾水,这纸条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但却并非是篆字,而是异文。
这纸条上面的字,分明是西域文字。
韩文殊将那纸条攥在手里,朝一旁士兵道:“你们都出去,把他留下。”
“你看得懂么?”韩文殊将纸条展在小多眼前。
小多只是皱了皱眉,然后摇头道:“这不是匈奴的文字。”
“那是什么?”
“应该是匈奴以南的羌族。”小多斩钉截铁。
“羌族……”韩文殊歪过头,陷入沉思。
这个纸条到底是谁的?看样子应该是与外族的通信。嬴珩登基这么多年,别的多还好说,只有一点,就是多疑。朝廷严令禁止,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与外族人接触。嬴珩对此向来是严惩不贷,整个大秦都是谈虎色变,西北的边境城市还好,物资交流必不可少,但是在长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支鎏金笔你是从哪偷来的?”韩文殊正色问道。
“不记得。”他直截了当道,但见韩文殊脸色愈发阴沉,似要动怒,忙又讪讪找补道:“我偷过那么多,又是遍地下手,哪记得住……”
韩文殊将那纸条收到怀中,眼底神色却让人捉摸不透。
☆、心软(一)
寒风瑟瑟,更漏声声,稀疏的星光映照着寂静的子夜,偌大的宣室殿,烛光显得异常孤零。
“皇上。”陈顺小心翼翼地试探,“已经三更天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嬴珩一动不动,仍是一手把握着书卷,一手转动那串碧绿的翡翠珠子。
陈顺有些发愁,他看着嬴珩近来愈见消瘦的背影,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劝道:“皇上,这样看书毁眼睛呐……”
过了一会,陈顺本以为嬴珩又是什么都没听进去,正左右为难之时,却见他突然将手中书卷放下,音色略有些疲惫道:“去龙泉。”
龙泉位于宣室殿以东,是一处专供天子洗浴用的浴池,里面分大池和小池,建造师最初的设计意图可能是为了方便皇帝享乐,所以特设了一座大池,以供天子与后宫嫔妃共同享用。却不成想,在建成伊始便遭到了先帝冷落,到了嬴珩这一任皇帝,更是连妃嫔都没有,后宫无人,大池便也就荒落了。
以往嬴珩都是晚膳后,为了安神才来小泡片刻,这么晚还是头一次,龙泉的宫人接到皇上要来的消息,一个个都是手忙脚乱,好在龙泉的小池并不大,全宫人动手,倒是在嬴珩御驾驾临前准备好了。
几个宫人看到陈顺的眼色,便都请安退了出去,嬴珩沐浴时,向来不喜旁人伺候。
陈顺将两侧挂着的纱帘拉好,似是闲聊一般,朝嬴珩道:“今日皇上晚膳用的少了些,人也有些乏懒,奴才以为皇上不想来这儿了,还特意将龙盆都准备好了。”
见里面没什么动静,陈顺只是笑笑,便告退了。
水汽氤氲,团在四周,使得整个龙泉殿都变得朦胧虚幻。温热适宜的水没过锁骨,池中的男人静静地坐在太石上,长发随意的散在池水里,随着它被水波打湿,皮肤虽然光洁白皙,却仍是遮不住从肌底散发而出的疲惫,他闭着眼,轩眉微微蹙起,日复一日,也就能在这儿享受片刻安宁了。
然而好景不长,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是偶尔想贪恋这短暂的宁静,却也仍是有人破坏。
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似是要紧事,但那脚步声又掺着畏惧。
“出什么事了?”嬴珩沉沉开口。
陈顺虽然听出他语气不悦,却仍是照实禀报:“刚刚宣室殿来人,江辙送了封信过来。”
“拿过来吧。”
陈顺定了定神,低垂着头缓步进入,眼观鼻,鼻观心,直到听到一阵出水的涟漪声,他才将浴帕递上去,见嬴珩擦干手,陈顺便小心翼翼地呈上那封信。
嬴珩接过,撕开漆封的信封,展开其中叠得工整的笺纸,只扫了一眼,神色愈来愈凝重,他将笺纸重新叠好,放回信封,递给陈顺,幽幽命令道:“烧了。”
陈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嬴珩自登基以来,最信任的便是他亲自培养的暗卫,许多他不便出手解决的事情,皆是由江辙负责代劳,嬴珩心重,朝廷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四面楚歌,江辙不免还要担起调查秘史的工作。若是赶上繁忙的时候,江辙大多都会派可信的人来送信,嬴珩知他心中有底,也从未怪罪。
陈顺接过信笺,走到龙泉池一旁的长明灯下,将其置于油灯火焰上,暖阁水汽大,陈顺点了许久,才将这封信笺烧得分毫不剩。他余光扫了一眼水池,轻声问道:“皇上可要用些宵夜?膳室太官得知皇上还没睡,便准备了一些细点。”
“朕的行踪,连膳室的人都能知晓?”嬴珩缓缓开口,阴冷犀利的眸光如剑般扫过。
陈顺心中发沉,暗骂自己触到逆鳞,嬴珩的样子显然是动怒了,慌忙下跪,顶着满头冷汗道:“皇上息怒,奴才这就派人去查。”
这时,就在陈顺说话间,一道白影如轻烟般飘过,虽然隔着层层水雾,又隔着半开的轩窗,嬴珩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墨黑的瞳孔蓦地收紧,并且收起慵懒疲惫的神色,起身迈出浴池,将一旁竹架上叠放整齐的衣物披裹在身,又将腰上的衣带系好,急急便掀帘出去。
陈顺愣在原地,茫然失措,皇上这火急火燎的又是玩哪一出……
午夜的未央宫,除了巡夜的侍卫和打更的小太监,恐怕就再无其他了,没有香艳没有奢靡的后宫,如死一般沉寂。韩文殊不知道这是走到哪来了,这未央宫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若说是个小城也不足为奇。
虽有轻功在身,但是前前后后绕了这么多遍圈子,腰腿早已酸麻,韩文殊找了个粗大的洋槐,靠在上面,打算歇歇脚,以往每每进宫,她都是直奔宣室殿,从未再他处停留,今番偷溜进宫,正路上有禁军守夜,小路又未免太过蜿蜒,没成想竟迷了路。
真是与这未央宫八字不合!
错!是与他八字不合!
韩文殊在心里狠狠骂了他八百六十遍,心底却又浮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今日得了那张纸条,她想都没想,第一反应便是交给他处理。那纸条密封在一根不显眼的鎏金笔里,显然是极其重要的机密,小多只偷富贵人家,长安城大多都是官宦,朝廷已经严令禁止官员与外族发生关系往来,却仍有人偷偷摸摸,以这种方式递信,实在是让人起疑。
“通敌”两个字浮现在韩文殊心头,羌族在西域地区,是除了匈奴以外最强大的民族,族民又皆是骁勇善战,近年来匈奴一方面骚扰秦朝边境,一方面征讨鲜卑、乌桓等小族,羌族位于匈奴以南,大秦以西,呈三足鼎立之势。大秦因始皇靡乱,二世残暴,而元气大伤,这么多年无论是人口还是经济,都未恢复到最初鼎盛之时,若不是有韩家银羽军镇守西北,只怕早要向匈奴胡夷低头。而羌族虽然还没有向秦朝伸出爪牙,但却也是虎视眈眈,边境的百姓没少受辱。
她伸手摸了摸放在袖中的纸笺,陷入沉思,她从不认为自己对这个朝代有感情,她马上就要走了,本不想为了什么国家大义而趟这趟浑水,但是她的心却一直提着,似乎是有些担心,之前那些历历在目的场景,还有那些不可言喻的情愫。
不得不承认,她是放心不下。
她一手撑着树干,一手不由自主地扶着酸痛的腰,有些迟缓地从树下站起,打算继续前行,虽然不知道前面是哪,但也总好过在这坐着睡着了强。
刚抬起脚,正要往前走,只听一阵裂帛的声音,不知从哪伸出来的枯枝干草挂住了襦裙,韩文殊惊诧回头,一个重心不稳,朝后仰去。
此处貌似是块荒地,地上碎石极多,她为了躲避巡逻的羽林卫,才藏在这里歇脚的。本以为要摔得狼狈,腰间的疼痛让她身体有些迟钝,来不及做出应急的动作,便直直朝后摔去。这时,暗处掠过一阵疾风,韩文殊余光扫到黑色的衣袂飘动,一个宽厚有力的大掌抚上她的腰间,稍一用力,将她撑起,揽入怀中。
闻着那撩动人心又让她心生惶恐的龙涎香,韩文殊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突如其来的怀抱,熟悉而又让她避之不及。
“教你的那些,你都还给我了么?”冰冷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带着几分轻责,她做了八年导演,见过各种演员的表演,但是刚刚那疏离的语气,在她听来,似刻意似伪装,总之很虚伪。
为了稳住身体,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扶在他的腰上,现在站直了,她便以一种主动迎合的姿势抱着他,脸埋在他的怀里,有淡淡清香。片刻后,深思回转,韩文殊俏脸飞红,伸掌将他推开,那双紧拥她的手臂坚持了一瞬,便恋恋不舍地松开。
“练过武的人,就算失忆,本能的反应总该有。”嬴珩俊眉轻轻皱着,语气中有几分疑惑与责备。
韩文殊紧紧抿着嘴,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瘦了,憔悴了,即便是穿着松松垮垮的长衣,又将一头乌黑绵长的黑发披散在背,也仍是遮不住他日渐消瘦的身体,她记得就在几天前,他的肩还有那么宽,抱着她的时候像是四面环山一般,她无论怎么挣扎都逃脱不开。可是刚刚,她推开他的时候,却只想问,这件衣裳怎么这么大,明明以前就见他穿过,可如今就跟别人的一样,变得好大……
方才指尖不经意扫过他的长发,冷如寒冰,硬邦邦地凝在身后,韩文殊撅嘴蹙眉,问道:“你的头发?”
嬴珩伸手捋了捋背上水珠逶迤的长发,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刚刚在沐浴。”
韩文殊又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月白的里衣松荡地裹在身上,似乎出浴时来不及擦干身体,丝质的白绸沾水,与身体紧紧粘合,勾勒出诱人的身材,腰上的缎带随意地挂着,晚风一过,轻轻飘摆。再往上看,未扎严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肌,刚刚,她就是抵在他线条优美的锁骨上的,她的脸紧紧靠着他的胸膛,思及此,韩文殊制止了自己还在向上挑的眼眸,刷的低下头,脸上染起一抹娇红。
“你这样会受寒的……”她长睫垂下,小声嘀咕道。
嬴珩审视着她,似是再也强装不下去,板着的脸一点点变得柔和,他的眼中含了几分笑意,问道:“你在担心我?”
慵懒的声音,噙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韩文殊不禁皱眉,冷冷否定,“没有。”
眸光转动,嬴珩的神色闪过一丝失落,黯然地笑笑,却又悠悠道:“确实好冷,刚刚不觉得,现在站在这里被风吹着,身上的水都结冰了……”
韩文殊抬眸,正撞上他无辜的眼神,他长睫垂敛,低头俯视着自己,带着一丝调笑的味道,韩文殊心头晃过一丝悸动,却又下意识地向后遁去,她冷冷问道:“你想怎样?”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嬴珩勾唇一笑,“不如把你的披风借给我穿。”
韩文殊蹙眉,却想也未想,便抬手欲将身后的白羽披风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