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不过涉及到皇权的私密事件全部经由江辙之手。韩文殊记得他被委派调查骊山狼群之案,此案未结,他不该出现在未央宫,可自打除夕过后,他似是全天十二个时辰不歇地守护在宣室殿周围。如此说来,嬴珩是铁了心不见她,就像之前在林光宫凉风台一样,非要她低头不可吗?
可是在凉风台的时候,他好歹还会见她,现在他是彻彻底底将她拒之门外,难道要她上表一封请安折子吗?夫妻之间,情分至此,实是可笑可悲!
韩文殊恨恨地想,瞪着他的背影,心中腹诽他千万遍,连送行的祝词都忘了念,不过所幸有身后的声音掩盖,倒不至于被人发觉。
灼灼目光注视着他,他却似毫无察觉,笑容雍贵,又充满威仪,待礼毕,迎面朝队首的蒙嘉走去,扬声鼓舞,军心大振,又小声对他嘱咐几句,便道天色不早,命他早些启程。
回銮的路上亦是一路平静,嬴珩坐在金銮车架里,这下韩文殊连他的脸都看不到了,更让人着恼了。
她无精打采地驾着马,身旁传来一个戏谑的笑声,“韩大人五日不见,略显憔悴啊。”
嬴瑀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挤到她身边,两匹马并肩而行。韩文殊斜了他一眼,心中没好气,自然也说不出好话,干脆便对他爱答不理。
“方才送行时,看你也是魂不守舍,自家属下远行,你都不送别两句,啧啧……”嬴瑀一副感慨人世苍凉的模样。
“该说的都说过了,再说也是重复。”韩文殊冷冰冰地道。
前一天银羽军内大摆送行宴,她既为三军少帅,自然出席赴宴,对赵奕嘱咐良多,并将夜明引荐给他作为随军向导。她今日见到嬴珩,自觉失态,来之前本还想再叮嘱几句,可是一见到心中牵挂之人,竟将所有都抛之脑后,所幸没什么重要的,不说也就不说了,省得啰嗦。
嬴瑀低低地笑了两声,甚有兴致地问:“本王一会要面圣,午膳也要在宫中用,你可要随本王一起?”
“要,当然要!”韩文殊脱口而出,说完才惊觉自己失仪,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
“那大人便跟着吧。本王只答应带你进宫,但是不保证你能过了江辙那一关。”嬴瑀低笑了一声,轻“驾”了一声,甩了她向前去,挥了挥手,临了还不忘揶揄她:“你别想着乔装改扮了,这套在江辙那里行不通。”
☆、疏离
韩文殊这回是着了官服组绶进的宫,大臣有事求见皇上,倒显得理由充分。
她与嬴瑀并肩谈笑,不一会儿,便走到了宣室殿,这其中她的心一直揪着,若是嬴珩还不见她,可就真无计可施了,难道真逼她奏一道请安折子,里面写满道歉吗?
正思忖着,斜眼不经意撞到嬴瑀的目光,韩文殊有些微窘,轻咳了一声,问道:“你盯着我看什么?”
轻挑的薄唇向上一勾,嬴瑀闲笑,“我看你额角都生了汗,有这么热吗?”
韩文殊用衣袖拂去额上冒出的冷汗,胃里绞着难受,懒于回答他的调侃,他走得快,没两步韩文殊便落在了他后面。
殿外伺候着的夏凉迎上前来,陪着笑脸,似乎是没看到嬴瑀身后的韩文殊,只顾着朝嬴瑀趋奉:“城安王,陛下一直在殿里等着您呢,这不,午膳都备好了,就等着您一起开膳呢。”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殿外排成排的宫娥,手里端着精致的碗碟,正有条不紊地往里送着。就这一侧头的动作,夏凉望见嬴瑀身后立着的人,整个人呆了一瞬,随即嘴角轻微踌躇,“这、这是韩大人吧,恕奴才眼拙,竟没瞧着……”
韩文殊这才朝前挪了一步,与嬴瑀并肩而立,面无表情地道了句“无妨”。
嬴瑀也不多说,移步便要进殿,谁料一贯谨小慎微,人前笑呵呵的夏凉这回却一反常态,上前拦住他二人,结巴道:“恕、恕奴才失礼,殿下与大人还请在殿外稍候,待奴才通报陛下。”
眼见这夏凉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嬴瑀哈哈干笑两声,却没缓解尴尬气氛,他斜目扫了一眼身旁的韩文殊,见她脸色发青,眉目也微微拧在了一起,便出声解围道:“本王随陛下出城,从早上就没吃东西,现在饿得两腿都站不稳了,你这奴才就别罗嗦了。”
夏凉也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韩文殊,心中为难,却还是硬着头皮,央道:“殿下别为难奴才了,这要是出了岔子,奴才可是要到掖室领板子的。”
嬴瑀还欲再说,韩文殊已将他拦住,沉声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劳烦夏公公前去通报。”说完,转身面向嬴瑀,“殿下先进去吧,不必陪微臣在这里等。”
嬴瑀听后叹了口气,也未说什么,只是脚步未动,朝夏凉挤着眉毛使眼色,催他快进去。
夏凉如蒙大赦,逃也似的小跑进殿,只留韩文殊与嬴瑀直愣愣地站在殿外。
“该帮的我都帮了,这御前的人都跟铜墙铁壁一样,一个也糊弄不得。”嬴瑀颇感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是好事,御前当差,理当如此。”韩文殊淡淡道。
过了不多会儿,宣室殿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身影闪出,迎到他们面前。
“奴才见过城安王,韩大人。”这回出来的是陈顺,当了两代帝王的御前总管,老奸巨猾四个字,他当之不愧。
“陈总管老当益壮,越发年轻了。”嬴瑀笑眯眯地寒暄道。
“不敢当不敢当,城安王这话是折煞奴才了。”说完,陈顺朝韩文殊偷瞄了一眼,道:“陛下召城安王进去觐见,说是有要事与殿下相商,实在没空召见大人。”
韩文殊秀眉微蹙,咬了咬牙,问:“皇上可说什么时候有空?”
“这……奴才也说不好,皇上只说,皇亲议事,外人不便在场。”陈顺面有不忍,劝道:“要不大人先请回吧。”
韩文殊闭目想了一瞬,随即睁开双眸,瞪着殿前匾额,定定道:“我就在外面等他见我。”
既然劝不通,陈顺也不便多说,只轻叹一声,便引着嬴瑀进殿去了。待殿外只留她一人时,不知从哪悄无声息地冒出一个人,站在她不远处,冷冷注视着她。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这个气息她再熟悉不过,交手了那么多回,对他的套路已摸得透彻。江辙双臂环胸,长刀拿在手上,伫立在她斜前方,像是座高山,无法逾越。
嬴瑀一人进了殿,嬴珩正坐于案前,手里握着一卷书,津津有味地看着。朝臣难得一年也就休息这一次,所以在正月十六开朝前,是没有人往宫内递折子的,嬴珩的政务倒也随之歇了。
嬴瑀瞧着他的样子,低低笑了一声,看似心无旁骛地翻书,实则心思已飘到了殿外,怔怔愣愣的,像个走神的学童。
“皇兄难得休假,不出去走走吗?”嬴瑀低笑。
嬴珩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随即将手上书卷搁到一边,伸了个懒腰,无甚兴致道:“再过两天要到民间梳田,之后干脆迁到林光宫或是阿房宫,也就踏实了,现在束手束脚,着实难受,到时你随朕一起吧。”
“臣弟有罪呐。”嬴瑀叹息一声,深深拜了一拜,“臣弟当日疏解皇嫂心情,如今倒成了皇兄的负担了。”
“贫嘴。”嬴珩轻轻挑眉,脸色透着浅浅的疲惫。
嬴瑀见开解不通,便打了个哈哈,坐到嬴珩侧手边,自顾自倒了杯酒,随即正色问道:“说起来,皇兄为何要选蒙嘉为使臣,皇兄这般重视此次出使,选蒙嘉会不会太草率?”
“蒙嘉这么多年来,手上实权被消磨的差不多,唯一剩下的执金吾还是烫手的山芋,与其让他当这名存实亡的执金吾统领,不如派他出去干点实事。”嬴珩面色淡淡,挽了一挽袖口,执起银筷,夹了一片青瓜,似乎没有品尝的兴致,只是索然无味地拨弄着。
嬴瑀望住他,须臾,方道:“皇兄信得过他?”
“蒙氏一族三代仕秦,到蒙嘉这里已是第四代,只是时移势迁,被打击得差不多罢了,朕让他到西域,是发挥其所长,二十年前,其叔父蒙恬征战北疆、威震匈奴之时,蒙嘉就是其麾下副将,他对西域的了解,不比太傅差。”
嬴珩将手中银筷放下,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道:“刘邦回朝,蓄势待发,如今萧何又做大,朕的太傅远在西北,最近来朝局太过混乱,骊山之阵,巫蛊人偶都不是偶然,这些所生之事也是处处针对朕,年后难免生变,让他去西域,朕心中有别的目的,等一切平稳,你若是需要,可调他回朝,他自是你能信任之人。”
嬴瑀面上笑容一僵,杯盏中的酒水也险些溢出,他自是听出了嬴珩的语意,却讪讪一笑,故意回避,“原来蒙嘉一直是皇兄的忠信,之前种种碌碌无为都是在韬光养晦,不过臣弟只是一国藩王,实在无权调兵遣将,况且皇兄将自己亲信告知臣弟,未免太过轻率。”
“你是朕唯一的兄弟。”嬴珩目光深深。
片刻后,嬴珩率先打破僵持的气氛,转而温煦一笑,揶揄地问道:“朕听说,你在皇城玩得挺尽兴,挥金如土,朕的国库快被你消磨光了?”
“臣弟也就这点出息了。”嬴瑀自嘲地笑道。
“锦芳阁的秦川姑娘,可是庄灵献舞那次为她弹琴伴奏的女子?”嬴珩问道。
嬴瑀摇头苦笑,“是了,看来皇兄赏的零花钱不能乱用,皇兄查得甚是精准,臣弟的行踪躲不过您的法眼。”
“那样才艺双馨的女子,若是从了你,确实委屈了些,你还是悠着点,免得人财两空。”嬴珩乜了他一眼,低笑着劝道。
“皇兄盼我点好。”嬴瑀怪叫一声,一双桃花眼落到窗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过皇兄有空闲操心我,不如担心一下自己,咱家这嫂嫂可不好惹。”
外面传来阵阵打斗声,金属摩擦产生的刺耳声音,远远听来,像是风雨欲来电闪雷鸣,嬴珩早就习惯了,韩文殊那点工夫他再熟悉不过,她闯不进来,即便她用了杀招,照样不是江辙的对手;而江辙听命于他,就算是废了自己,也不会伤她分毫。既然知道她无虞,不如就由着她胡闹吧。
“不知皇兄晓不晓得,昨晚银羽军的送行宴上,嫂嫂喝了不少酒,醉得不省人事,还吐得一塌糊涂,这借酒消愁的滋味可不好受啊……”嬴瑀不紧不慢地说着,声音中带着几分耐人寻味。
嬴珩不作回答,只是铁青着一张脸,僵硬地灌了一大杯酒水。他当然知道她昨晚的胡闹,她不光乱叫乱闹,还吐了他一身,明明不能喝酒,还偏要喝,而且还喝了那么多杯,醉得昏睡过去被人抬进营帐后还不老实,诈尸一样直起来,开始撒酒疯,要不是他及时赶到,将她拦着,恐怕她能将整个长安城闹翻。
若是放以前,他定要好好罚她,抄一百遍吕览都不解他恨。可是,现在……
心中突然生了怅惘,以后只能在她醉了睡了的时候才能抚摸她了吗?这样也好啊,但是总有一天,这样的日子也会消失……
正踌躇间,外面的打斗声戛然而止,极不自然的金属撞地声,有身体触地的闷响,还有脚步突顿的摩擦声。
嬴珩一惊,转瞬间回过神来,猛然起身,惶急地朝外掠去,夺门而出,入眼便看到面色苍白的韩文殊满额冷汗,蹲坐在石板地上,一旁江澈惊诧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看他的样子,好像是扭到了手腕,金属触地的声音也是因他飞刀脱手,显然是为了躲避韩文殊,内功逆行,强行收招所致。
嬴珩夺步上前,一把将她拉住,抱入怀中,没有丝毫迟疑。
“子卿!”
江辙双膝跪地,告罪道:“陛下恕罪,韩大人突然倒地,臣措手不及,恐将她伤了。”
嬴珩关切怀中人,旁事一个字都未听进去,须臾,怀中人儿艰难地睁开双眼,面色惨白,展颜满意地一笑后,转而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虚弱地问道:“你不是不见我吗?”
嬴珩看着她,皱了皱眉,“传太医!”
韩文殊拽住他衣角,制止他道:“不用了,我就是饿了,你招待我进去吃一顿,我就好了。”
他盯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寒眸透着冰冷,幽深如潭,过了片刻,他方才冷声命令:“来人,去太医院取一碗醒酒汤来,解解韩大人的宿醉。”
☆、风雨
宣室殿还是一样的味道,淡淡的龙涎香,掺着一抹竹香,还有……嬴珩身上的味道。
韩文殊用力地呼吸,高傲如她,却低着头闯了这么多次,每次都被江辙拦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觉得这五天过得恍恍惚惚,仿佛已经消逝了十五年。
前世的时候,哪里会料到自己终有一日,也会为情低头。真是应了那句庸俗到用烂的古话: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还不到生死抉择,单单他的冷漠以待,已经让她揪心似的痛了。
不过心中竟然隐隐有丝欣喜,今日总算见到了这个让她痛彻心扉的罪魁祸首了,始终觉得那晚的不欢而散,有些对不住他,可是想到年宴后他的那道圣旨,心里又难掩酸楚,仿佛不可抑制一般,想骂他,想打他,想责怪他,却又盼着他说出一些道理,让她可以理解他的道理。
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看着他从桌上拿起白玉碗,用汤匙搅动了几下,黑色的药汁随之旋动,像心的涟漪。他将碗沿置于唇边,细细啖了一口,似乎温度刚刚好,便递到她面前。
“把药喝了。”他音色不太自然。
韩文殊略略迟疑,十五年不见,已不晓得如何对处,“我的酒早就醒了。”
嬴珩蹙眉,端着玉碗的手却并未收回,“这是解宿醉的,早上吐得那么厉害,喝了这个会舒服点。”
韩文殊垂眸,静静地一动不动,声音闷闷,“你怎么知道我早上吐得厉害?”
“我……”嬴珩一怔,似是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便讪讪打晃:“朕、朕是听御弟说的。”
韩文殊猛地抬起头,愣愣地注视着他,不敢相信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他竟自称了“朕”。
“为什么要这么说话?”韩文殊小心翼翼地问。
“你先把药喝了。”嬴珩眸色一黯,躲开她灼灼目光。
韩文殊咬了咬唇,将他手中药碗取过,一饮而尽,用袖口擦过嘴角,看着他静静问:“现在可以说了吗?为什么要这样?”
嬴珩并不回答,转身挪步到轩窗下,淡漠看向窗外。
“珩哥……”韩文殊轻唤,望着他萧瑟的背影,轻声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逼你?”
“没有人逼我。”嬴珩缓缓转过身,神色古井不波,语意寒彻,似是挣扎,过了许久,方才冷冷说道:“是我自己不想了。”
本是绝情的狠话,韩文殊却无动于衷,只是心疼到不能自已,徐徐道:“曾听人说‘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少时以为这句诗的意思是,随着时间消逝,相思之情渐渐消弭。到了如今才懂得,思君之情不会减,有的只是衣带渐宽,身形萧索,折磨到人死灯灭才是个尽头。”
嬴珩身上一颤,微微动容却又转瞬恢复如常,韩文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浅浅笑了笑,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这五日过得不好,你黑了、瘦了,‘为伊消得人憔悴’用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虽然看在眼里不忍心、又心疼,但是却意外的有些欣喜,知道你过得和我一样不好,我心里却好受了些,珩哥,我这样是不是很恶劣?”
问完,不自觉地有些哽咽,盼着他能说句话,想不到有一天,她韩文殊也会这么矫情,可在她心中,到底是他已胜过一切,纵然傲岸,却终究为他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