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已经三更天了,当心龙体啊——”陈顺低声劝慰。
他本来没指望嬴珩能有什么反应,正思索着如何劝说才能更有说服力的时候,嬴珩突然抬眸看了看他,像是午夜寂寥下寻求慰藉。
“陈顺,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他声音空洞,没有丝毫感情,像是害怕得到陈顺的答案,他的目光又落回到那件血衣上,神色落寞且又悔恨,像是冬蝉冰封般绝望。刚刚来了消息,韩文殊子时扬鞭赶往沛国公府。若是将此事像往常一样通报,只怕整个宣室殿今夜都不得安宁了。陈顺将要说的话压下,递上早就备好的茶。
“老奴心中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嬴珩疑惑地看了看他,“今日怎么连你都变了?不与朕打太极倒不像你平日的样子了……你说吧,今日只当是谈心,父皇走了以后,朕已经许久没与人真心相谈过了……”
“陛下抬举奴才了,奴才怎敢与先皇相提并论。奴才只是有一言在心中藏了很久,今日陛下问及于此,奴才便冒死想要一吐为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么多年奴才看得清清楚楚,陛下错在了一开始没能像现在这般认清自己,一步错步步错,才让他人趁虚而入抢得先机。”
陈顺顿了一顿,转而带着些许期待道:“不过韩大人已经许久没再与陛下针锋相对了,奴才私心觉得——”
嬴珩本来蹙眉深思,听到此话突然有了一丝笑意,眼中也有了一丝亮光,陈顺还未说完,他便拦口问道:“你也觉得她变了?朕也这么觉得,但我又不确定,我不敢试探,我怕她原本释怀的那些全部又都想起来……”
陈顺听他又用了“我”这个字,知晓他夜深人静时心中最柔软的情绪又不经意流露出来,欣慰而又心疼地笑笑,附和着他的话:“如此,陛下更要养足精神,也许再过三年,也许用不到三年,只要一年,或者就在明天,陛下就能得偿所愿了。”
嬴珩像是将他所说的听进去了,露出一个豁然的笑,又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攥着的那件红袍血衣叠起收好,他面色平静却又带了一丝充满期待的兴奋,语气诚恳,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奢求这么多,我只是盼着她能将身体养好,就算她仍旧恨我,我也希望她健健康康地恨我……”
萧晔站在聚光灯下,她的梦想终于实现,手捧着一尊小金人站在世界的顶端,她身旁花团锦簇,记者们争相恐后追在她身后采访,她优雅地笑着,从善如流地应对着那些刁钻的问题,仿佛此前所受到的刻薄已经不堪一击。
然而场景一转,她还是穿着那身黑色晚礼服,银闪闪的高跟鞋显得她本就高挑的身材更加修长,四周却变得漆黑如静夜,片刻前的记者倏地消失不见。一道镁光灯打下,刘杰就站在她面前,他背对着她,一缕缕白烟袅袅上升,灯光打在上面像是一层层幻雾。
“阿杰?”萧晔迷茫地朝他走去,然而却始终与他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他仰头缓缓吐出一口烟雾,你声音像是叹息,熟悉又陌生。
“我讨厌烟味儿。”萧晔蹙眉,伸出手嫌厌地扇了扇。
他将手中香烟掐灭,寂寥而又漠然地发出一声轻笑,“小晔,祝贺你。只是你现在不需要我了,不然我一定会给你办一场最豪华的庆功宴。”
萧晔只当他是在替她高兴,旋即展颜一笑,快步上前要去拉他的手臂,“阿杰,我正要找你,我们去庆祝一下,去吃火锅?还是鱼生?”
然而无论她怎么向前,她都与他差了那分毫的距离。
“小晔,为什么你总是想着你自己?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对你妥协,我怎么这么自私呢?如今你获了奖,所有人都肯定了你的努力,你就再也不需要我了,我要走了……”
萧晔呆愣地看着他离她越来越远,他始终没回头看她一眼,当她反应过来追上去的时候,他却已经消失在白雾中了,那道镁光灯也随着他一起淡化,四周变得一片漆黑,从她身前身后每个角落都传来恐怖的嘲笑声、谩骂声、诅咒声,那些声音尖利又刺耳,她捂着耳朵蹲下,却怎么也没用,好像那些声音都是从她身体里传来的。
她一遍一遍地叫着刘杰的名字,却再也没有一丝温暖,如同坠入冰窟。
好像过了很久,有柔和的光线映入眼帘,左侧手臂传来阵阵疼痛,虽然刺拉拉的难以忍受,却给人一种真实感。
韩文殊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眼前明晃晃地烛光照着,她觉得有些胸闷,虽然神思已经清明,但是眼皮却沉得像是注了水银。她深深喘了一口气,挣扎着坐起身,不小心碰到左臂的伤口,不由得倒吸了两口凉气。
她定睛朝疼痛的地方看了一眼,左手手掌延伸至手臂,都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鼓鼓囊囊的,像是一节莲藕,想到这里,不禁嗤的一声笑出声。
“公子这是做了什么好梦,睡着觉都能笑醒?”木门被推开,灵鸢从门外闪入,打趣着笑道。
“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失去了很多东西,甚至失去了整个人生,但是醒过来却看到被包成这样的手,心情一下就没那么糟了。”韩文殊缓缓地诉说着,眼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这话说得像是在慰藉自己。
灵鸢却长吁一声,担忧道:“公子刚刚被宫里的人抬着进府,奴婢以为又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了呢。如今看公子还笑得出来,奴婢便安心了。”
韩文殊敛了笑,满脸困惑地重复着灵鸢的话:“不得了的事儿?”
灵鸢伸手将韩文殊如黑瀑般的长发拢起,方便她一会儿喝药。
“三年前,公子也是这样浑身是伤被宫里的寺人们抬进府,那时奴婢吓坏了,公子的身份只有奴婢一人知晓,老爷又远在大漠,多亏了当时有如意公子在……”
灵鸢心疼地看向韩文殊,走至一旁将火炉上煨着的汤药递给她。
韩文殊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惊,问道:“如意兄的病如何了?”
左右是瞒不住,灵鸢索性实话实说:“沛国公府又派人来请了几次,公子一直昏睡着,奴婢便做主叫他们先回去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三更了。”
“备马!”
见灵鸢还要说什么,她接过药碗仰头将墨色般的药汁一饮而尽。
☆、夜深
韩文殊赶到沛国公府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沛国公府门口的小厮似是一直候在门前,听到绝尘而来的马蹄声便将大门敞开,韩文殊跳下马,便径自长驱而入。
韩文殊还记得那日与纪澄一道走过的长廊,冬夜风大,她身后的斗篷被吹得猎猎作响。刘盈应是得知她已到的消息,早已候在如意房门前,长出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半颗心。
“文殊你可算是来了,如意再这般胡闹下去,这条命都得搭进去。”
“药呢?”韩文殊伸手。
刘盈身后的家丁忙将药碗递到她手上,看也未看便直直走了进去。
韩文殊微微蹙眉,干燥的热气扑面而来,地上放了三个火盆,暖则暖矣,但这么干燥的空气对病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里间传来一阵阵急促而又无力的咳嗽声,她放轻脚步向里走去,只见床榻上的那个白衣胜雪,恍若谪仙的男子此时面容憔悴,嘴唇干裂,额上冒着密密麻麻的虚汗。韩文殊刚想上前,怎么着也得先把药灌进去,去听他絮絮地说起胡话来。
“子卿——子卿——”
韩文殊听清他在叫她,忙将药碗放到一边,朝他榻边挪了挪,轻声应着:“我在这儿,你想要什么?”
“子卿——你没死——真、真好——”
“你说什么?什么真好?”韩文殊急问。
“你喝下——那杯——毒、毒酒——我本想——与你——一起走——”
“你、你活——下来了——却、不愿意——原谅我——”
刘如意几天就吃下了些稀粥,已经病得气息奄奄,此时说得咬字不清,又断断续续,韩文殊听着着急,耳朵伸得老长却还是没听出来他要什么,便索性将药碗拿起,扶起他将药灌进他嘴里。
“什么毒不毒的?我知道你病得难受,但你也不能饮鸩求死啊!”韩文殊嘴里絮絮地抱怨着,手上动作却是极轻,生怕一个疏忽将他呛着。
她边照顾着他吃药,边低头细细地看着,被她半揽在怀中的男子虽然面色惨白,但是五官精致,细长的眉眼淡雅如雾,高挺的鼻梁,轻抿的薄唇,还有那因为病痛而微微皱起的眉,上一次见他,因为来自那个韩文殊留下的牵绊险些叫她走火入魔,她只顾着与心魔相斗,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此时看来竟有些失神,这样一个男子不愧是真正的韩文殊临死前都不愿舍弃的一份牵挂,即便是他这么病着,她也不禁为这绝美的容貌而倾心,若是他闲步长安,只怕十里长街的闺阁姑娘都要为他扔下绣帕。
“咳咳、咳咳咳……”
手臂中病得几乎退了一层皮的男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呛到了,韩文殊一慌,手上一抖,药汁洒出了一些,她忙将药碗放到一边,扬手用袖子为他擦去下巴上的药汁。
刘如意咳醒,正看到她这一动作,先是瞪大双眸,随即又恍然若失地瘫了下去。
“喂,既然醒了,怎么还这幅表情?”韩文殊心里生了些怜惜与不忍,此时卸下了防备,真心想对他好些,也没有心魔再侵入。
想必那份残留在心中的情丝知她对他没了敌意,便也不再挣扎,沉入心底了罢。
听到她的声音,如意先是一惊,随即不可置信地问道:“子卿,是你?”
韩文殊笑骂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如意冷淡的面容慢慢变得热切,慌张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怪我吗?”
韩文殊脸上笑意褪去,她猜想,眼前的这个人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使得真正的韩文殊临死都不能释怀,二人的情分应该已经被她以死斩断。
但是她不是那个韩文殊,如今的韩文殊早已脱胎换骨做了另一个人,她的牵绊都已经被黑白无常带到忘川河奈何桥,随着一碗孟婆汤烟消云散了,她可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既然要活着,当然是要随着自己的心而动。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她也是存了私心的。真正的韩文殊若是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可是她萧晔重生到她的身上,那便不能任性妄为由着性子胡来,在这个一步走错就是株连九族的封建社会,当然是树敌越少越好,更何况她身上还背负着韩信之子这个尴尬的身份,像是个烫手的山芋,随时有可能爆炸。最好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归为她所用,虽然过于理想化,但是能少一个政敌便少一个,这沛国公显然是皇亲国戚,万万不可得罪。
想到此,她便露出一个释怀的笑,为了死去的韩文殊,也是为了新生的自己,仿佛前尘往事,过眼云烟。
她秀眉挑动,昂然笑道:“我不怪你,我只当自己死了重新来过。”
韩文殊将药碗递到如意嘴边,语气中含了三分不容置喙:“如意兄先将药喝了吧。”
说罢便又将那墨黑色的药汁往他那边挪了挪,只见他微微蹙眉,随即眸光一亮,“你喝酒了?”
韩文殊晌午的时候进宫谢恩,皇帝赐了她一顿午膳,也就是从那之后她的思绪便断了片儿,再醒来她得知如意仍是吃不进药,便快马加鞭赶来沛国公府。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确实是喝了一尊酒,韩文殊心中无奈,没想到穿越到古代,换了一个人的身子,竟然还是一杯倒的体质。
“小酌了几杯。”韩文殊神色如常。
刘如意不再出声,阖目养神,据说这几日他只在昏迷的时候被下人喂了些米汤,现在醒来这片刻,就像是已经耗费了全部的体力一般。
韩文殊见他也不反抗,淡然将剩下的药喝干,她踱步出门,刘盈正心焦如焚地守在外面,见她出来,忙迎了上去,“文殊,里面怎么样了?”
“药喝下去了。”韩文殊斜睨了他一眼,“去把大夫请来罢,我在这儿等着。”
说完便又闪了进去,刚才忙着照顾如意喝药,连披在身上的大氅都还未来得及脱下,想着这外衣带了些冬夜的寒气,只怕染到他身上病情加重,便随手将其脱下搁在一旁。又见他呼吸均匀闭目平躺,怕惊扰到他,便放轻脚步走到如意床榻前,缓缓坐下。
“你又何苦这样难为自己?”
韩文殊问出此话后,静默了许久,正当她觉得如意真的睡着了的时候,却听他突然开口,声音幽远。
“我是想死。”
“你死了能解决什么问题?”韩文殊笑问。
如意看到她眼中的笑意,不觉恍惚,“子卿,你真的变了……”
韩文殊走到一旁倒了杯清水,呷了一口,突然认真问道:“我以前什么样?嫉恶如仇敢作敢为?还是被人伤到遍体鳞伤却一个人强压在心?就像我说的,你就当我死了重新来过,前尘过往抛诸脑后。”
要说的话突然戛然而止,韩文殊有些心软,她担心自己说得重了,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又要想不开,自己为难自己。
如意却一反他以往的冰冷漠然,他听到韩文殊说的这些,削薄的唇微微上翘,露出一个释然明朗的笑,“我知道了。”
韩文殊觉得他可能误会了什么,却又不好开口解释,恰在这时,刘盈请来的大夫携着药童匆匆进门,她侧身让了让,看着如意的眼睛,郑重嘱咐道:“你好好养病,不许再任性妄为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了!下次这种情况,我也不会再来了。”
想着医者望闻问切,旁人不宜在场,她与刘盈正一前一后向外走去,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出门前她顿住脚步,“小澄这几日天天吵吵着要来寻你,你若是同意,我来日带他来见你。”
刘如意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她闪出视线的背影,过了许久,他微微阖目,唇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失仪
韩文殊走在回路上时天已经快亮了,因为一路上都是民舍,她便未像来时那般快马扬鞭,仗着自己有权有势,扰到百姓好梦这种事可不是一个两袖清风的好官所为。
因为只是灵魂换了,所以胯下这匹骏马并未察觉到有异,极温顺地闲步在还没什么人的街上。有些商户已经开始准备早上的集市,道路一旁卖早点的老伯打着哈欠将蒸笼放在灶上,韩文殊拽了拽缰绳,从马上跳下,那早点摊的老板见她朝自己走来,忙巴结着小跑过去,伸手想要牵过缰绳。
“这马只听我的,我自己来就好。”韩文殊和善地解释道,顺手将缰绳拴在一旁柱子上。
那老伯见她平易近人,面上谨慎退了几分,话也多了些,“将军要吃点儿什么?这是刚从城外回来吧?还是今夜城中守夜?小店这有包子、馄饨、菜粥、小米粥,看您用点儿什么?”
韩文殊笑:“来一碗馄饨吧,要是能下点儿面就更好了!”
“好嘞!”
老伯笑呵呵地应了,手脚麻利地忙活了起来。
本来她也没想那么多,只是从昨晚开始便没吃东西,到现在忙活了一夜有点饿了,见路边上有早点摊,况且时辰还早,便打算先祭五脏庙。直到听到老伯说有馄饨,她便神思一动,加一把面将就将就也算是云吞面了,好久没吃过,如今可真是想念啊!
想到这些,韩文殊眉眼间露出温柔怀念的笑意。
“一碗馄饨,一碗面,将军慢用!”
韩文殊哑然失笑,老伯竟然误以为她要了两碗不同的早点。如此,就真的只能将就了。
她自食其力将两大碗馄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