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哥……”硝烟过后的一声轻唤,嬴珩身体为之一震,韩文殊将这轻微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中一暖,轻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有人逼你?”
静了好久,仿佛过了好几个冬夏,嬴珩才幽幽开口,所说的却不是她所等待的结果。
“没有任何人逼我,只是我自己不想了。”袖中的双手紧紧握住,他冷冷道:“男人的心变得很快,否则也不会妻妾成群。”
沉寂良久。
韩文殊跪坐在地上,始终一动不动,此时却蓦地颓然,她苦苦地笑了笑,声音绝望而苍凉,“你的心也变了?”
“是。”
“为什么?”
嬴珩轻笑一声,从黑影中缓缓移除,玩世不恭地看着她,道:“因为得到了。”
“这么多年,我只是好奇,你韩文殊到底是有多孤傲清高,我不信我俘获不到你的芳心,我便一心执着于你身上,而如今尝尽甘露,也不过如此,更何况……”嬴珩眉心微凝,有些厌烦地看着她,冷若寒冰道:“更何况你本就不是清白之身,早已有悖为□□的三从四德。”
韩文殊猛地抬头,眼中溢出一圈浅浅的红,苍白的唇张开又合上,反反复复,想要辩驳,却又觉得可笑至极,他在意最初那一晚,他竟在意!她未落红,而他因此嫌弃她不清白。
疼,浑身上下都疼,五脏六腑似都在燃烧,喉咙里火辣辣的仿佛正在被灼伤,强忍住想要干呕的冲动,她沙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问:“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何不说?早在你得到我的那一晚,你就可以狠狠将我甩掉了。”
问到最后,从身体里不自觉的发出一声哭腔,倔强的隐去,却早已满眼朦胧,可是嬴珩的回答却像是一道雷击,不留一丝余地,绝情地劈在她身上。
“当初你还有兵权在手。”
他低头扫了一眼,如花的凤眸却只含冷澈,“大秦半数精兵在你手上,我如何放心得下,那时对你,我总要有所顾忌,正不知怎么将你兵权削弱,你却自己提出出使西域的计划,如此,我便顺势而为,以借银羽军护卫为由,将你兵权一分为二,如今你势力与当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之所以一直未言明,只是我对你心中有愧,而你却不知珍惜帝王的愧意,竟还利用巫蛊诅咒朕与大秦江山。”
“我没有!”韩文殊大声辩驳,她听完这些,早已身心俱震,浑身颤抖,却不是气,而是冷,发自内心的寒冷,往日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人,竟然会疑心至此。
“你怎么没有!”一阵冷冽的风袭过,嬴珩掠身而至,冰冷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爆发的内力与怒意将衣袍鼓风,携着冷肃吞天的气势,向她席卷而来,“灵鸢难道不是你的婢女?一直以来视朕为死敌,想要杀朕灭口的,难道不是你?三年前,朕已得手,本可将刘萧两族一举歼灭,难道不是你出面阻拦,以死相逼吗?若朕不顾往日师门情谊,看你自生自灭,哪还有现在的你!”
手指掐得脸生疼,韩文殊忍着悲痛心扉的心伤,仰视着他,目光中绝望的泪水,却又倔强的忍着,在眼眶里幽幽打转,不掉下来,声色悲痛,往日的傲岸不复存在,她颤抖地朝他说:“我本不记得三年前的事,更没有害你之心,灵鸢的细作身份,也是由你亲口相告。”
“呵。”嬴珩轻哼一声,不屑地看着她,手上更加用力,稍稍一抬,便扯动她的下巴,使他由跪坐变为直跪,更映显他高高在上的气势,“朕若不将她细作的身份公布,你如何能活?你以为朕不知道,她早已归降,你将她赐给你麾下副将,不就是为了归于己用!”
韩文殊心中大震,惊骇地道:“我没有,我从不知她是细作,即便我知道,四个月前我失忆,又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查出她的底细。”
嬴珩意味深长地一笑,深眸如寒潭,冷冷地审视着她,然后幽幽开口:“是啊,朕怎么不记得了,你失忆了,那你现在还留在这里解释是在企图能得到什么?朕即便喜欢过你,喜欢的也是曾经那个韩文殊,你都不是她,还在朕面前奢求什么?”
一股凉意穿身而过,心底的一点期望彻底变凉,无穷无尽的黑暗与悲哀从四面八方袭来,绝望倾盆而出,心被人敲碎,和着血碾成碎渣,拼都无从拼起,韩文殊愤怒拔出长剑,剑尖指向嬴珩,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愤怒都是假象,满身满心的绝望,早已凌驾于恨之上。
长发纷飞,像地狱的黑幕,猩红的双眼毫不掩饰地透露出恨,韩文殊一字一字吐出最后的话:“你说的对,我不是你爱的那个韩文殊,你早就知道,但你却不肯放弃。”
“呵。”韩文殊冷笑,“你得到了我有什么用?你一辈子都得不到你想要的那个人了,她当初没选你,是她做过最明智的决定。”
嬴珩的黑眸黑潮涌动,仅一瞬,却又被疏离掩盖,他凝视着眼前已近似疯狂的人,一点一点挪步向前,慢慢逼近的身体,却由胸前长剑阻隔,嬴珩像是看不见那横于两人之间的剑,即便皮肉撕裂,胸口割开,他仍是不为所动,一步步走向韩文殊,嘴角噙着一抹妖冶的笑,他似是有快感,似是这样既可解脱。
韩文殊的疯狂是在那一瞬间湮灭的,当他殷红的血液沿着剑锋流到她手上,感受着他一如既往的热度时,她便输了,她曾扬言:若他嬴珩违背当日诺言,她定以手中长剑,取他性命,为此情终结。
话从口中出,上下唇稍动便可将心意道出,然而真要兑现,却是难上加难,她狼狈地拔出已在他胸口刺出血花的剑,却在用力抽出的瞬间,带动破裂的血脉,鲜血喷薄而出,染上韩文殊月白的衣袖,像一朵绽开的火花,她心中麻乱,只想躲避,逃开这炼狱般的宫殿,嬴珩却只皱了皱眉。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嬴珩嘴角印出一丝苦笑,当她迈出宣室殿最后的门槛时,他下意识地想要追出去,然而理智最终战胜执念,携着破碎的心神,轰然倒地,嬴瑀从旁移出,走到嬴珩面前,俯视着倒下的他,目光冷然,幽幽地问:“既知今日结果,当初又何必相许?”
嬴珩双唇开合,动了几次,却终是回答不出,只能转着头,望着门外早已空无一人的庭院。
“当初她丧失了从前的记忆,我见她对你早已深情暗许,才会助你那一次,你若是不招惹她,以她心性,最多也就是在朝堂上偷望你几眼,过得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嬴瑀顺着他的目光,却望向明月。
嬴珩缓缓闭目,紧抿的双唇透出苍白的颜色,流出再多的血也不足以麻木他的心痛。
韩文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宫,眼前迷蒙,她看不清走过的路,出了宫才发觉,一路上竟无人拦她,也未有任何阻碍,韩文殊心中冷笑,知她如斯,他定已料想到她会克制不住,前来宫中逼问,既知今夜要摊牌,他便早已布下了一切。
好,很好。新人怀中笑,他竟还能顾及到此,他已算仁至义尽。
韩文殊用力抹了抹双眼,衣袖上的他的血迹融进眼里,与泪水混而为一,不过她不在乎,左右都是苦的,只要能擦开,谁还在乎多一滴血水。
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无人的街上,寒冷刺骨的夜风刀割般吹干脸颊,冷静下来后,她将长剑归于剑鞘,心里揪痛,却总不好发作,说穿了,彼此都是过了年少无知的岁月,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都是有过思量的,傲岸如她,又怎会放下尊严,低着头哭哭啼啼,去求问他个因由。做不到,若放以往,兴许还可以,但他已有贤妻在侧,曾经说过的誓言:执子之手,白首不离,谓予不信,有如皦日。也终成过眼云烟,随风而逝。
可是又不甘心,她想问他,为什么,人怎么能说变就变?
腹中悸动,心神上的打击惊扰了胎儿的好梦,韩文殊低头轻抚着小腹,心中对这个孩子满是愧意,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她翻出怀中的紫玉瓶,里面只有两粒药,韩文殊仰头一口吃下,过了一会儿,胎中稳定,她才长出了一口气,喃喃低语,“对不起,娘亲对不起你,之前受过伤,中过毒,还一直让你担惊受怕,以后再也不会了,娘亲会好好照顾你,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韩文殊咬了咬牙,即便他再凉薄,也不是孩子的错,从今以后,她要好好活着,为了这个孩子。
☆、第一百零六章
“报!”
“漠北急报,冒顿单于率十万铁骑亲征,已攻陷阴山,直逼朔方!”
“韩大将军失守阴山,银羽军退至河朔,前线兵力不足,三百里加急,请求支援!”
急报连夜送入宫中,第二日一早,长安城便已人心惶惶,宫中派人连夜将众臣聚集明光殿,商讨应对对策。
“众卿家怎么看?可有何应对良策……咳咳……咳……”
话说到一半,嬴珩剧烈的咳嗽让众臣面面相觑,他的身体一向很好,除了年前误食了热物而感染了一次热症,其余时候都气色俱佳百病不侵。此时他这断断续续的咳嗽,以及病态苍白的脸色,实是让人担忧,众人皆肃正了神色,想必皇上也是被前线战事急得坏了身子。
“陛下,匈奴军这次突袭,只怕志不在于侵地,而是声东击西,有备而来。”兵部何文林上前一步道。
“何卿家此言怎讲?”嬴珩重新展开那一纸急报,倚在椅背上,有些气息不稳地问。
“匈奴与大秦已近五年未有大的战事,彼此早已不知双方兵力,两方都在养精蓄锐,匈奴人如何有把握此战能大胜?想必还有后招。”
嬴珩蹙眉深思片刻,随后微微颔首,面色凝重道:“何卿家说得有理,朕前日得到密报,羌族首领病危,只怕撑不过五日,木吉卡回国后,以雷霆之势肃清异己,收复他国十二万兵力。看来用不了几天,这皇位便将要落在他身上,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整合兵力,只怕对朕的大秦虎视眈眈。”
听闻此言,众臣皆已色变,大殿之上议论声渐起,这时,庆武公从旁站出,斟酌言词:“陛下,靖清之变后,我朝百废待兴,先帝主张休战养兵,陛下更是仁厚,连年将多余的兵力遣出,如今我朝可调遣的兵力仅有七万,匈奴羌人又成联合之势,左右夹击,现下再征兵,只怕为时已晚,臣主张求和。”
“庆武公是两朝元老,你长兄樊哙曾经随先帝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到了你这一代,难道就只会求和吗?”嬴珩手指攥紧,目光凌厉地扫过下面众人,正要斥责,大殿正门却“哐当”一声被人推开,初升的朝阳照着来人的背影,银甲铁片光耀照眼,几分飒爽映入众目。
待那英姿上前,众人才看清,是公侯将军韩文殊,此时她身着白银铠甲,腰间佩剑,众人倒也不奇怪,传言她前些时日,执勤时惹怒了太后,吃了几下板子,如今伤好,便立即接手了羽林卫,禁军统领理应身着军装。想来她也是听说了急报,才从宫中的练兵台赶来了明光殿。
不等他人从震慑中走出,她便踏步上前,朝嬴珩拱手冷肃开口,那声音如含冰霜,“皇上请来商议的人中,不是文臣,便是年迈的武将,廉颇老矣,也怪不得庆武公主和,臣愿领兵上阵,驱逐匈奴,守土安疆。”
韩文殊主动请缨的话一出口,朝野上下尽皆语塞,朝中重臣被噎得面红耳赤,却又无力反驳。
嬴珩沉默许久,两相对视,再无深情,在她坚定审视的眼神中扬唇一笑,他似乎很满意她的这个决定,起身缓慢走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扶起,面含赞扬,道:“爱卿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那朕便调兵十万,前去漠北支援韩大将军。”
“皇上。”何文林打断他的话,“如今可调遣的兵力只有七万,十万有些……”
嬴珩抬手,制止他道:“即日起,贴出征兵告示,务必在韩卿出征前,凑齐三万精兵。”
“不必。”韩文殊想也未想,便斩钉截铁地回答,“皇上恕罪,臣愿带兵上阵,却不是去漠北,西北战场有家父坐镇,臣并不担心,臣要去的是河间之西,以御羌人外扰。”
“不可!”嬴珩阴翳的目光扫过殿下众臣,轻咳两声以掩饰方才的反常反应,朝殿下摆了摆手,道:“众卿先退下吧,朕要与韩卿商讨一下用兵事宜,太常且先去准备出征所用粮草,”
“臣等告退。”
……
待众人退下,大殿上只有她与嬴珩两人,韩文殊傲然静立,嬴珩亦是一言不发。僵持下,他忽然笑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却最终克制住,倚在了宝座上。
韩文殊来之前本已默然,却见他此时手抚着胸口,腥甜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韩文殊定睛细看,那身黑袍虽色深如墨,却还是被她捕捉到了那朵氤氲的血花,韩文殊心中动容,想要上前去扶,却手伸在中间,越不过两人之间隐形的墙。
“你的伤口裂开了。”韩文殊生硬地说。
嬴珩眸色深了深,却转而面容肃然,将话题扯开,“你不能去河间。”
韩文殊蹙眉,抿紧唇望着他,嬴珩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悠悠解释:“羌人联合匈奴,想要趁虚而入的想法,是朕凭空猜测的,并非真实可靠,你领重兵到了那里,万一是朕多心,非但耗损将士体力与志气,还会使得大秦与羌人关系转恶,因此非到消息准确,猜测确实之前,都不可轻举妄动。”
“皇上此言差矣。”韩文殊转身面向一侧挂着的山河地图,正要发表己论,却心中一阵发酸,想当初,她就是对着这面地图与身边这人高谈阔论,这上面还有她画的印记,然而物是人非,身旁人早已判若两人成陌生,她心中苦笑,也许只有她还记得这些细节吧……
“爱卿要说什么?”
嬴珩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打断,韩文殊定了定神,肃容道:“陛下的担心并非多余,这一点臣也想到了,五万精兵并不难安置,只要便装隐藏于附近村镇即可,也可解决大秦一大后患。”
“胡闹!”嬴珩寒声训斥,语气中含了恼意,“如今匈奴人已欺到朕的边疆,大将军已发急报请求支援,若不是到了危急时刻,太傅如何会针脚慌乱,朝野上下可堪大用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可调遣的精兵又只有七万,你独自一人便率五万精兵,却去河间防范一个朕凭空猜想的敌人,是拿国事当儿戏吗!”
对于嬴珩的一通大骂,韩文殊心中憋闷,面上却是冷笑,既是不赞同,驳回便可,何须动如此大的怒,面前的嬴珩脸色一阵青白,胸口的血迹似更大了些,喉间也隐隐传来喘息的声音。不知怎么的,韩文殊心里一阵发紧,想都没想,便急切应了他:“陛下若无他事,臣便退下了。”
说完,韩文殊仓皇逃出大殿,之后胃里一阵拧痛,头一低,便是一阵干呕,却因水米未进,半点也没吐出来,就是因为这如疾风骤雨的害喜说来就来,她不敢再多呆一刻,生怕嬴珩察觉出什么,他既弃她,又厌她并非处子之身,想来也会更加厌弃这个孩子,但是她腹中所怀胎儿毕竟是龙种,又是现下唯一的龙种,以他性格,一定会将这个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到时她与孩子天地两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宫中不受重视,又将受养母欺凌,弟妹排挤,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不能与他相认,想到这里,韩文殊便从心里开始往外发颤,她万不能让嬴珩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为今之计,只能先尽快离开长安,再想对策。
……
之后,嬴珩便拟旨定下了出征的日期,前线战事告急,嬴珩只给了她三天时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