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昏着脑袋无意识应了一句,然后也还是没睁眼。得穆清一个咕哝似的回应,皇帝将支楞着的耳朵放下来,终于叫了一声有了回应,再不是一室沉默,长长嘘一口气,二十天里头一回心下安定,虽然知道眼下才真正开始要打硬仗,然这一会儿终归心里安定。
严五儿不知道皇上作何就对静妃执着成魔,若是细问皇帝,皇帝大约也是说不清楚,问到底,他也只能说看着人了,他心下就安定,如果要细说,皇帝大约只能说初见静妃时候的感受,初见静妃时候,他心跳的奇快,快到让他惊恐,要知道他很久都没有心跳的让他骇怕的程度了,可是除却了第一次,再见着人时候,他浑身就总是有一股懒洋洋的舒快感,那种感觉陌生的叫他要发疯,再往后,那种叫人每个毛孔都舒快的感觉竟然随着他的内息往心里收了,从四肢百骸里往心里沉淀,沉淀沉淀,最后形成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擦着心脏,和着呼吸,与心脏互相供养。
那团黑漆漆的东西与心脏一起生长,静妃不在的时候,偶尔皇帝想念那种浑身都中毒了一样放松的舒快感时候,他就悄悄释放一点出来,释放一点出来之后就发了疯的思念人,然后那黑漆漆的东西重新被供养的强大,强大到随着心脏血流往全身各处冒,冒到一定程度,再往心里钻,如此一次次,那团东西已经长到比心脏还大,让心靠着,让心安定,你要怎么割舍,你强行拿掉那东西,心就没了依靠和守护,它该要害怕和受冷了。
人世间有那样许多的物种,有心的没心的,但凡活着,总也是心里住进了一个东西,有些人住进了钱物,有些人住进了名利,有些东西住进了吃食,有些东西住进了阳光雨露,可总也是住进了一些东西,如此才有东西守着你的心,叫你的心有个依靠,然后你方能活个样子。当然很有一些个人心里没有住进任何东西,遂他们一生也就没个形状,浑浑噩噩对什么都无所谓不在意,临闭眼要走的时候连一丁点要回忆的东西都没有,空白的在人间走了一遭。
只是支撑皇帝的,恰好是个不那么容易叫人看见的东西罢了,缺什么的人,最稀罕什么,皇帝一路长成,能记住的,怕是野狗一样的幼时最清晰了。
皇帝是昨日傍晚时分到的小河滩城,天一擦黑时候小河滩城城门大开,骑兵打头后面一行十万往姑臧城赶,人马无声一路到了姑臧,彼时野夫将将接到皇帝到小河滩城的消息,方接到信儿,守在姑臧外面的探子来报小河滩城出兵了,野夫仓促点兵,结果迎来了十万大军。
那时候还未看见皇帝御驾亲征,只当主帅的是沈宗正,搏杀半夜终究寡不敌众,仓促转西集结厮罗部落,再回来整个姑臧便呈战火后的萧乱,赶上山来,终于与皇帝在半山腰有了那么一见。
对于穆清,野夫心里终究是不甘,皇帝将人理所当然抱进怀里的样子也叫野夫眼睛发红,不是不愿意再将人抢回来,只是那时候已经失了抢人的机会,宋朝大军战后重新集结在一起,他们刚刚赶了远路,人困马乏,交战也只是徒然。
穆清的态度叫野夫伤心,但是不至于寒心,无声看她三年,一起生活两年,野夫知道穆清,她总也是个沉静疏离的样子,然倘若你待她一分真,她必然会回你两分,她总也是认真待这世界她关心的人,遂只要能将人留在身边,总能得她的心。
时至今日,野夫最后悔是两年里没有对穆清剖白心迹,这两年里他该是让她强行成了自己的人,眼下怕是能少去不少事端。
现下战火已开,孰胜孰负仍然是个不定数,天下局势,早就不是一两人能说了算的,姑臧一夜,各方怕是已经调兵了。
世事大水卷了天下人往前走,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待看你能不能得到,凉州西风三日起,激起怒涛三万里,乾坤即将要倾折,;凭谁奠苍黄。
一夜过后,天下局势野夫清楚,皇帝也清楚,皇帝该是要重新不眠不休了,只是他抱着穆清在水里一直不愿意起来。
是时外间风雪停住,只还是个阴天,万物都披上了一层盐白,世界仿佛是个安好的样子,皇帝耽于这点安好,隔了好长时间才从水里起来。
起来之后将穆清放进被里,他本应该要走的,却是没禁住也跟着翻上床去,严五儿再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皇上同静妃二人交颈睡的正熟,皇上向来警觉,这回却是连他进来都没有发觉正在酣睡,皇上护着静妃头脸,严五儿隐约也看见静妃睡的脸色发红,遂就悄声出去,再没有进来,看来皇上睡的少,静妃睡的也不多,遂两人这会儿才能睡成那样。
还算有点良心,严五儿总是在嫌弃静妃与觉得静妃也还行之间摇摆,方才还在嫌弃皇上九五之尊老是跟着静妃屁股后面跑,这会儿又看静妃近些时日没睡好又将自己摇摆回来,哎,我可真是没有多少原则呢,严五儿长吁短叹。
穆清醒来时候皇帝还睡着,她睁眼,眼前一片灼热,头顶上传来均匀呼吸,一瞬间还未能从睡梦中清醒,正自一愣,鼻端窜进来的气息却是叫她瞬间醒了过来。穆清与皇帝同床那许多时间里,她醒来皇帝还睡着的次数算上这回也就两三回,可没有哪一回看见他的锁骨那样分明过。
穆清单知道皇帝长了一身的大骨架子,可从来不知道他的锁骨这样粗大,她靠在皇帝胸前睡觉,睁眼那两只露出来的锁骨粗壮异常,撑开一点薄薄的皮肤那样露在外面。穆清看的有些发怔,愣愣盯了半晌稍稍抬头想看看他的脸,却是她一动,睡着的人眉头紧皱开始呓语。
他的脸已经看在眼里,皮肤更黑了,眉骨像是两只山梁突出的厉害,脸颊上的肉也掉了许多,这会儿正在烦躁呓语竟然没有醒来,穆清身子僵住一瞬,下一秒却是伸手顺着皇帝脖颈往他后背抚,那样来回三两下,皇帝呓语少了,只眉头依然皱着。
那时候在乌江船上,有一回她闲来无事在二楼碰见韩应麟,韩应麟同她说了许多宝和的事情,依稀记着韩应麟同她说过宝和回回炸毛的时候、做恶梦的时候他将宝和顺脊背捋着安抚几下宝和便能乖了,想来舅甥应该一样。韩应麟说的时候坦坦荡荡,他文官的儒雅里带了一点大士的威严,说这话时候也不知是什么心思,穆清却是觉得他将这些闺房事情说与她听简直是不成体统,虽则她对于韩应麟与宝和两人的事情没什么看法,然总归两人不与世俗一样,她接受起来还要些功夫,韩应麟这样的人竟然给她说这些,她听得面红耳赤替韩应麟丢人,匆匆忙忙寻了借口跑回三楼。
这时候不知怎的一瞬就想起韩应麟说的话,想来她那时候在三楼琢磨韩应麟说的话用的时间长了,穆清那时候不愿意承认她想学着同皇帝亲昵一些,这会儿却是自然那么做了。
皇帝眉头皱着,穆清慢慢顺着他后脊背安抚,他还没有穿衣服,穆清摸着他的肩胛骨,摸着他的后脊梁,骨头形状都能摸出来,一方对于这样的举动陌生,她竟是从来没有这样摸过皇帝肌肤,另一方又眼眶发红几欲掉泪,也才二十天不到,怎的就瘦成这样,我望着你吃饱穿暖不要发疯,你总也不会这样。还有因为发觉自己从未给过皇帝这样的温情,穆清是真正眼眶发湿,遂也就一遍遍摸着他身体。
你总也是个站起来仿佛能顶天的样子,亦或总也乱发脾气像是身体里住了一座火山,总之是个无限不若凡人的样,原来你也长了一个普通人的身体,也有这样的皮肉与筋骨。
穆清盯着皇帝露在外面的一点脖颈蓄眼泪,等手臂酸的要承受不住方才罢了,这时候皇帝已经安静下来,穆清悄悄仰头想要看看他的脸,却是一抬头不期然撞进一双黑亮的眼睛里,也不知他醒了多长时间。
第83章 唱葬
穆清想要开口,却是不知要说什么,想要将手收回来,却终还是没动像是她主动揽着皇帝将手放在了他后背。穆清抬眼看皇帝,皇帝眼里已经没有了睡意,看着穆清竟然也没有说话,二人相对无言,方寸间互相端看良久。
“怎的瘦了这么多?”穆清开口,鼻尖眼眶发红,声音低低,近乎责怪。
“咳咳……”皇帝开口,却是咳嗽了两声,然后方说“气儿不顺,给我再顺顺气儿。”
穆清一怔,脸蛋迅速涨红,她本是贴着他身体一手抚他脊背,这时候他那么说话,她竟是顺从将那手收回来,顺着皇帝胸膛捋了捋,再是不敢抬眼睛,只睫毛乱颤。
我还是认为夫妻间应该互相敬重,我也仍然认为遵着妇德是对的,只是我却不由自主愿意迁就你的胡闹了,若是你能高兴你能如意一点,我竟然也是高兴的。有人说我在想着我的……情郎,这两个字我说出来仿佛都张不开嘴,我不愿意做个无情的人,那两个字分开是能说出口的,可若是组合起来于我却是极陌生的,我自始至终都未听说那两个字的组合,嬷嬷们无论如何都交给我的是要以夫为天,夫妻敬重,自尊自爱,我先前以为我听都要听不得,却是乍然听到的时候心里烫的我都要脸红了。
只是我仍然不能叫人发现我那时候发烫的心,连你也不行。穆清主动将皇帝胸膛捋过之后就睫毛乱颤不敢看人,能给所有人关心,可给这人关心之后就格外难为情,和皇帝之间,说起来也是四五年过去了,穆清没有这样过。
小河滩城有许多热泉眼,皇帝今早泡汤的地方就是一处上好的热泉,他们在汤里泡了好长时间,早上又是一场好睡,穆清昨日晚间脸色不好极了,这时候却是脸色有了点盈盈的意思,睫毛颤抖,眼皮垂着,明明多半时候是个有丈夫气的大女人,怎的偶尔就同个少女一样,这点偶尔露出来的少女气极为动人,皇帝心下也发烫,将小可怜儿一样的少女一胳膊圈进臂弯里低头饮尽一寸芳香。
阔别数十天,他心下既恼恨又想念,因了想念更恼恨,因了恼恨更想念,简直要将自己逼疯,怎的就是个这样的女人,一个看不住就跟着别人跑了,怎的就这样不知道人的心,皇帝恼恨,唇舌就用了劲儿。
他吃东西向来大嚼大咽,小时候自己能吃的不多,有吃的总怕倏忽间不见了,遂他就养成了那么个大嚼大咽的习惯,到现在也改不过来,贪吃穆清唇舌的时候也是,凶狠贪婪,恨不能像猛禽一样用尖牙将猎物撕开,然后连吃带喝将血肉吃尽喝近弄个饱腹。
穆清仰头承受了他凶狠的动作,只到他身体一团火一样的抵住她身体,穆清发急,模模糊糊发出一句“缉熙,不行,快停下来……缉熙……”她恳求,皇帝却是不听,分开这么长时间,他忍耐不住,分开前他才将将开了荤,再见着时就无论如何忍不住,穆清张嘴说话,他索性吮亲吻的叫她话都说不出,握着自己就要进去。
“不行……真的不行……缉熙啊,你听话。”穆清一开始急的满脸通红将自己折腾出一身的细汗,蜷着双腿翻身要起来,却是哪里能够,皇帝一身的大骨架子半个身子就能将她压的动弹不得,眼看他急惶惶贪欢执拗发狠同个少年一样,穆清蓦地就不发急了,摸着皇帝脑袋叫他听话。
皇帝身形一僵,简直要不可置信,这女人方才用了什么语气同他说话,去你娘的听话,我又不是个小孩子,他睁眼瞪穆清,抚在自己头上的手却是没甩下去,只拄着胳膊悬在上方看这个胆大包天胡言乱语昏了脑袋的女人。
“我母亲刚走,我们不能这样,你先下来。”穆清温声同皇帝说,看他阴着脸恶狠狠的张着眼睛,竟然觉出了几分色厉内荏来,终于没想着逃了,坦然躺好将折腾到一边的被子拉过来盖上,还将皇帝也包进被子里,“外面天冷,你盖着被子,小心受凉。”她捂着被子说话,脸上还带了先前折腾出的红晕,只两眼晶亮温柔。
“我又不是小孩子。”皇帝恶狠狠低语,泄气的往下趴在穆清身上。
“没人说你是,你不是。”穆清摸着皇帝后脖颈往下给顺脊背,明明没有哄小孩儿,皇帝却是更加生气起来,鼓鼓囊囊说不许穆清那样子同他说话,穆清嘴里道不那么说不那么说,皇帝终于是气恼的无力了,翻身躺到一边将穆清圈进怀里。
他昨日夜里见着她的时候她嚎啕大哭,说她母亲走了,皇帝生来就体会不来那样的情绪,可她生来仿佛就是为了父母家族的,他恼恨,可是却毫无办法,她见着萧铎了,也不知她知道他要将萧铎处死的事情了么,皇帝眼下拿不准她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于是终于安静下来,方才恶狠狠的样子也没有了,只是抱着穆清躺好,收了所有情绪。
皇帝一安静,穆清也安静下来,即便父亲说过母亲病入膏肓是要走的,自己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一遍遍跟自己说生老病死是世间规律,然等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候穆清仍然彷徨失措,犹在她晓事之后头一回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母亲之后,母亲却是走了。
她头一回同母亲说了小时候的事情,说起这些年她怎么长大,说起家里兄弟,母亲也说些她小时候的事情,说说外祖母的事情,穆清头一回叫母亲挽了头发,她长了这么二十余年,仿佛也才找见了自己母亲。
时间能将很多东西拉长,也能阻隔掉很多东西,可是有些东西却终是时间割舍不断的,旁人兴许可以,穆清这里却是瞬间就连上了,即便也没有多少时间的相处,即便她的母亲将别人家的女儿视若亲生一直娇惯却生疏了她,可她终还是从母亲生掉下来的,原本吃穿用度皆有规矩的相府夫人临了了受了这样的大罪,穆清终是过不得。她幼年少年时期,所有的父母之情皆都是来自父亲,若是母亲走了,父亲老来没了伴儿,该要多凄凉。
如此种种,穆清那几日心下凌乱想了许多,还未来得及同母亲说说她那时候也怨愤过母亲,也还未来得及说那点怨愤已经没了,人就那么走了,上一秒她还在操心别人父亲的后事,下一秒却是她自己的母亲,世事的无常真个只有天爷才能知道。
她还未来得及说的过去,还有想同母亲说的往后,她都再不能说,有些时候,生活里有些话有些事仿佛就只能同母亲说,可是如今人没了,她从此以后再没有母亲了。以往时候她只是迫不得已同母亲不亲近,可她还是有母亲的,从今往后,那个人再没了,那个位置空了。
皇帝圈着穆清,一时室里安静,外间天是阴沉的,遂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穆清因为提起母亲心下发潮,转念又是伤心懊恼,如若她早早找了旁的太医看看是不是还能好,如若她不去管老藩王的事她是不是还能见着母亲的最后一面。京里有父母走了子女唱葬的习俗,本应该是走了的那会唱的,穆清慌乱没唱,这时候蓦地想起来,也不知人家唱词到底是什么,也不避着皇帝,低低开口。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皇帝沉默听穆清低唱,等最后已经听见哭声,他本因为穆清又生起了自责的心而恼恨,想要斥责一句她母亲的死同她没有任何干系,最终出口的却只是一句“我着人厚葬她,往后有我。”
“好。”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