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他还是个伤患,吴邪顿时自责不已。
这时几近黄昏,斜阳西沉,天地俱是一片金色,浩瀚沙海更像是一匹巨幅的金绸,何其壮阔。
吴邪平生未见这样的落日,内心震动,一时语塞,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张起灵见他神态,示意乌云,马有灵性,渐而放缓了步子徐行。
沙漠中昼夜温差极大,日落后便不能继续赶路,最好找个适合的位置休息。
张起灵选了一处,依着大石正好背风。
吴邪白天睡了一大觉,张起灵是一刻都没歇过。吴邪正觉羞愧,自告奋勇提出去捡些柴禾干草回来生火,除了取暖,也可驱赶野兽。
吴邪捧着一大捆柴火回到营地时,张起灵已捡了不少青黄的小果,而他正在用刀将一只沙狐开膛破肚。
升起篝火,烤好的狐肉在火上滋滋冒油。
“小哥,你真厉害。”吴邪由衷赞叹,反正比他这个四肢健全的人管用多了,他敢说他自己一个,逃跑起来都不一定有这么顺遂。
张起灵背靠岩石,看着他,不说话,眼光在火光映照之下忽明忽灭。
西风纵 中 失控
两个人的时候,吴邪不说话的话,就显得太过安静了。
风中传来某种鸟类的低鸣,闻之彷如幽咽呜诉,间或夹杂着干草燃烧时发出啵的一声。
吴邪干脆在沙地里仰躺下来,他在军营时就常和潘子这样躺在大帐顶上看天上流云飘荡。一条腿搁在另一条的膝盖上晃悠,两只手交叠枕在脑后,嘴里叼根野草,一耗就是一下午。
少年不识愁滋味。
身下的沙子还未完全退去白天太阳烘晒后的热度,背上暖融融还挺舒服。星空像一张巨大而密实的网,扑盖下来罩住他们。
吴邪沉迷地望了一会,直到嘴里咬着的草茎逐渐从嘴角滑脱,只见他嘴巴微张,睡了。
张起灵飞快地接住那根眼看快要落地的草茎,拈在指尖把玩了一番,转而含进嘴里。
微苦的滋味。
吴三省一直在派人找寻吴邪。
潘子几乎整天都奔走在外,终于打听到少许蛛丝马迹。
“三爷,有人报,小三爷极有可能是被鸣沙山的马匪劫走了。”潘子之前已对吴三省说明过,吴邪和张海杏在龙门客栈外交手一事。
吴三省有些意外,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绑架他的侄子,实在犯不着。
官匪疏途,这些年他默认哑巴张在鸣沙山坐大,他们也不会冒失得来犯君威。这是君子协议,虽然吴三省和哑巴张都谈不上是君子。
之所以意外,是因为在他印象中,哑巴张不像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同在凉州地界,同是行把子般的人物。如果说吴三省是面子,威名在外震慑三军,那么哑巴张就是里子,虽然他只是一个马匪,但却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敢把寨子立上鸣沙山的马匪。
鸣沙山,差不多可以看作是蛮族进犯最后一道关隘。盘踞着这样一个位置,哑巴张的立场就变得尤为关键了。
由此可见,吴三省对他也不是全无顾忌。至少目前,他并不想跟哑巴张撕破脸,因为这张脸太重要了,已不再是吴三省一个人的脸,而是一个国家的门脸。
所以道上关于哑巴张的传闻再多也好,不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都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是个人物。要成就称霸一方的枭雄,绝不是有杀两个人的胆量就行的。
吴三省令潘子带了一队亲兵前往鸣沙山打探虚实。
同一时间,蛮族举兵南下,如履薄冰的局势终于再次被打破,战争开始了。
一声惨叫划破村落上方宁静的夜空。
蛮族铁骑过处,生灵涂炭,走兽惊惧,飞禽四散。
以打法阴狠着称的蛮族大将煌烈目标明确,剑指雄关。
赶了三日,张吴二人才终于到了长云,看到的却是一幅不同寻常的景象。
北边的战火即将蔓延而来,一些从北边村落流亡至此的百姓,失去了家园,整个长云镇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昔日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四处可见面带惊慌的人们。多得是举家迁徙的人,一辆板车,一户人家全部的家当都在上面。受了伤没钱医治的人蜷缩在墙根,孩童脏污的手捧着比之更脏的馍馍,死了男人的妇人茫然地举目望去,那里有着已然化为焦土的家园。
吴邪穿行在这些流民之中,看着这副民不聊生的惨状,与一双双写满了疲惫和苦痛的眼睛擦肩而过,心情十分沉重。
没有人不渴望过安定平静的日子,背井离乡实属无奈之举。
他二人一路与逃难的民众背道而驰,有能力的都在往外逃,像他们这样还往镇里去的,实属罕见。
道旁一间无名茶馆,茶客寥寥,有也是坐在角落里低声交谈。
吴邪和张起灵外形本就十分打眼,想让人不多看两眼都难。两人对坐着,都没有开口。
断了腿的老乞丐奄奄一息地瘫靠在门根处,小孙儿趴在爷爷怀里,饿得没精打采。吴邪不忍看,喊来小二想多要两个馍,一碗清水,却被告知一人只得一份,加钱也不卖。
这战乱年月,也莫谈什么法度了,有一口吃食就该感天谢地,更遑论肉食了。
看他这般神气,吴邪也不与他再辩,直接将自己那份端到爷孙二人跟前。
张起灵望着吴邪蹲在门口的背影,若有所思。
吴邪摸了一下小孩的头,回到位子,却发觉张起灵将自己那份推到了自己门前。
吴邪朝他笑了一笑,也不推让,直接掰了一半递给他,两人分着吃了。
看这情况,前线怕是已经开战。吴邪知道一旦开战,三叔从来都是坐镇军中。
来路上他就已做下决定,不回凉州了。
在亲眼见证过如此惨况之后,再让他回到将军府中,坐看家国沦丧,他做不到。
然而现在并非只有他自己一个。他们萍水相逢,吴邪不能要求张起灵陪他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吴邪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忽闻一阵吵嚷,几个蛮族士兵肆笑着来到此间。
掌柜脸色一僵,从柜台后急忙忙凑上前去,涎着脸问道:“各位军爷,今日怎地有空来了?”
说话间,小二端出了几盘羊肉。原来不是没得吃,只不过不是给他们吃的而已。
正值兵荒马乱,识时务的,便收起了那仅存的几分傲骨,像捧着星星月亮般奉迎着这些入侵者,只为求一席苟活之地。
说到底都是各人的选择罢了。
吴邪叹了口气,还是决定眼不见为净,与小哥交换了个眼神,张起灵一点头,准备走。
却看到了这样让人愤怒的一幕。
刚才门口那小乞丐趴在地上,被几个蛮族士兵围着,为首一人手里拎着块羊肉,故意悬在小孩眼门前,晃到东,晃到西,小乞丐拖着长长的哈喇子和眼泪鼻涕,跟着满地爬,引得那些蛮族人哄笑不止。
战争是两个国邦之间的事,但吴邪无法接受这种力量完全不对等的欺凌,随意地将无辜百姓的尊严踩在脚下。
所以明知这时动手是不智之举,但他还是出手了。
那只拿着羊肉的手掉到了地上。
小乞丐扑上去,从沙地里抓起那块羊肉就往嘴里塞。
一个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吴邪也呆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刚才那刀是小哥出的手。
一出手,直接就要了对方一只手。
鲜血这时才从断臂之处涌了出来,蛮族兵捂着断面痛叫,饶是如此,血还是不住地从他指缝间涌出,扑簌簌落入沙地里。
再一看,张起灵的刀未曾出鞘,他手里拿的,是不知从谁手里夺来的朴刀,而适才被他空手入白刃的那个士兵还在发愣。
这般动静,引来了更多蛮族兵,抄着刀加入战团。
吴邪中规中矩,见招拆招还算应付得过来。张起灵那边就只能用血肉横飞来形容了,手起刀落,刀刀见血。凡是被他砍中的,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腿,趴在地上哎哟哎哟叫唤个不停,无法起身再战。
此处地处闹市,蛮兵后援源源不绝,久战不利,早走才是上策。这些吴邪都懂,但是憋了这许久的火气,又不想就这样草草了事,恨不得把一腔热血洒尽方休。
“小哥!”他现在已经为张起灵的话马首是瞻了,两人后背相抵,吴邪立刻征求他的意见。
到底还是少年意气,张起灵心里下了评价。就算这时杀得了几十个、几百个蛮兵又如何,也无法对大局产生毫厘的影响。
然而不可理喻的却是自己,居然陪着个青头一起发疯。
“放心。”
只不过两个字,吴邪就好比吃了定心丸,眼光擦亮,蹂身而上继续和攻过来的蛮兵战在一处。
激战正酣,被人遗忘的小乞丐坐在离战圈中心最近的位置。一名蛮兵举着刀朝他劈头砍去,小乞丐已经看呆了,也不知道逃跑。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小乞丐就要被当头劈成两半,只听“铛”得一声巨响,那用了十二成气力的一刀,竟仿佛砍在了磐石上一般,纹丝不动。
架住它的是另一把朴刀。
刀,握在张起灵的手中。
蛮兵一声痛喊,双手虎口已然震裂。而张起灵看似全无用力,只单手,轻轻巧巧地就接住了他使尽全力的一劈。
张起灵面无表情,一振臂,那人竟被他的刀风震得倒飞出去,口中鲜血直飙。
“好!”人群当中居然爆出一声喝彩,紧接着一阵畅快的长笑,中气十足。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只有行家才看得懂,张起灵那看似软绵绵的一招背后,究竟蕴藏着什么样的雷霆之力。
就在蛮兵被震飞的那一刻,张起灵一把提起小乞丐后颈,往战团外掷去。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看这高度,小孩落地岂非要摔个半残?
结果小乞丐却稳稳当当落了地,既没摔死,也没摔残。有人开始猛揉眼睛,都不明白刚才那一刹那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却有人看得明白,张起灵抛掷小乞丐时用上了几股不同方向的巧劲,下落时就像有只手在底下托着一样,别说摔着,根本就像是给轻轻放到地上的一般。
没有深厚的内力加持,决计做不到如此,只能说张起灵的内力修为已臻化境。
“还是好!”那个声音第二次叫好了,有人开始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
这场争端到此为止,围观者居多,镇民的确痛恨这些凶蛮的异邦人,但本质上他们是无力的,只敢在心中痛骂,最出格的,不过是在蛮兵跌倒后再暗中踢上两脚泄愤罢了。
他们也恨不得自己此刻就是吴邪,就是张起灵,然而他们只是平凡人。
却有一个人,注定不会是平凡人。
“这位小哥身手实在俊,看得胖爷手痒得很,忍不住也要来干他几个蛮人!”
说话间,一个圆球般的身影也不知从哪个方向弹出来的,不偏不倚,正砸中两名蛮兵的脑袋。
胖子故意在那两颗人头上重重蹬了一下,借力扶摇而起,一招马踏飞燕硬是被他使出了黑熊上树的气势。
众人看呆了,吴邪看笑了。
“嘿,小兄弟别笑,胖爷今天保管让你开眼,瞧瞧什么叫身轻如燕!”边说着,胖子在蛮兵头上飞来飞去。有人用刀去斩他腿,还没沾到边,他又借力飞走了。
看来这胖子并未托大,他的轻功确实绝了,不过搭配着那浑圆的身材,怎么看怎么怪异。
只听远处一声吹角,吴邪脸色骤变,就连张起灵也冷下了脸,这是个很坏的兆头。
这角声代表马上将有大批蛮兵入城,说不定大将煌烈就在其中。
再不走,就真成了网中鱼瓮中鳖了。
张起灵一声哨响,乌云一声长嘶,跃过人群,蹄下扬起一阵沙。
“吴邪!”听到张起灵的喊声,吴邪什么都还没看清,就被他提上了马。再回首,果然见大批骑兵向他们冲来。
吴邪觉得不可思议,“这时候主要兵力应该都在西阳关支援才是,怎会大举攻入长云?”
蛮族要南下攻城,有两条路可选。一是避开沙漠走西阳关,经由宁鹿谷,再取甘州;二是通过长云,横穿沙漠,直取凉州。
一般情况下,将领都不可能冒险选择第二条路。只因长云镇背倚鸣沙山,沙漠急行军,辎重运输不便不说,若是不幸遇上沙暴,更是还未杀敌自损三千,得不偿失。
而现大批蛮兵涌入长云,难道西阳关失守了?吴邪不信,他三叔镇守的关卡,没道理这样轻易被攻破。
身后一骑紧追不舍,那蛮人嘴里还大声嚷嚷着什么,吴邪虽听不懂蛮语,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他说胖子是贼。”背后的张起灵忽然说。
吴邪咦了一声,不明就里。
张起灵道:“他偷了煌烈的将印。”
吴邪一愣,“小哥,你懂蛮语?”
他感觉到张起灵点了点头,下巴碰到了他的肩膀。
“你爷爷不就借了你几样宝贝使使,犯得着这样穷追不舍吗!”胖子一面骑着马赶上来,一面扭头对后面的蛮兵骂道。只见他怀里还死死抱着一个大包,鼓鼓囊囊,除了将印之外,里面不知还装了多少财宝。
吴邪一下就明白这些蛮兵是怎么回事了,看来这死胖子偷了别人的宝贝,人家这会儿上门要债来了。
胖子那马不是顶好,堪堪能追住他们,这时笑着朝他俩打招呼,“哎,兄弟,太有缘了!同是天涯亡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看不如今天咱就拜了把子算了!”
吴邪十分恼火,吼他,“那些人明明是追你的!”
胖子道:“什么你的我的!小吴你这么说多见外,咱哥仨可是水里来火里去的兄弟,一起砍过人,一起逃过命,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啊!”
十足油滑,十分泼皮,吴邪被他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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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马不停蹄,连乌云都跑出了一身汗,好歹在胖子那匹马跑死前,甩脱了追兵。
据逃跑的方向来看,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五川原。
月在中天。
“小哥天真,瞧这花前月下,良辰美景,不如我们就地结拜如何?”
吴邪正在喝水,呛住,一顿猛咳,“狗屁不通,什么花前月下,你是结拜还是结婚?”
“不不,这婚就留给你们结了,胖爷可以为你们证婚。”
不过半日,吴邪和胖子就像相交几十年的老友般,互相调侃打趣了。
张起灵倚在树下闭目养神,如常不发言。
胖子贼兮兮一笑,“结拜也好,结婚也好,反正酒我都带来了。窖藏百年的老酒,价值连城,要知道,偷它的时候可费了胖爷我好一番手脚。怎么样?不来一杯?”
说着他竟真从包袱里变出一坛酒来,吴邪眼都直了,也不知道那包里还有多少稀奇古怪的玩意。
这世上多得是偷金银偷珠宝的贼,却大概再找不出第二个会偷酒的贼了。
这两个人是吴邪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结交的江湖中人,张起灵让他觉得深不可测,胖子让他感到妙趣横生。
吴邪越来越觉得,过去的十九年简直像是白活了一场。
拍开了封泥,霎时间一阵浓烈的醇香仿佛铺满了整片树林,就连张起灵闻到酒香都睁开了眼。
胖子吸溜着口水,搓着手,迫不及待端起一杯,猛嗅一口,脸上美得就跟醉了似的。
“就冲这杯酒,打一辈子光棍都值了!”胖子美美地喝上第一口,就再停不住嘴了。
看他欲仙欲死的表情,吴邪好奇到了极点,赶紧也啜了一口,整个口腔都被那股浓郁的酒香盈满了。
与中原酒绵绵的口感截然不同,蛮族的酒,直接而干脆,单刀直入地夺走饮酒人全部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