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漫漫冬季。
蛮族人大都不喜欢冬天,因为大雪会破坏植被,一整个漫长的冬季,几乎难觅猎物的踪迹。
坤达不讨厌冬天,也许是因为只有下起雪的时候,母亲才会破例与他多说两句话。
那个时侯她的脸上会呈现出一种恍若少女的烂漫来。
今年冬天她生了一场大病,整日卧床,身体每况愈下。坤达才从这个穹庐搬出去一年多,此时又回到这里,为了照顾她。
大约真是母子连心,关于她将不久于世这件事,他们其实都隐隐预感到了。
彼此都不是多话的人,大多时候相对无言。她很少话,坤达更甚,从出生起,就从未说过一个字。
庐内烧着炭盆,外面雪花落地的声音几乎都能听见。
也就是那个冬天,坤达从她那里知道了两件重要的事。
他不是大君的儿子,他的父亲在遥远的中原。
他也不叫坤达,他在中原的名字叫做张起灵。
直到那一刻他终于知道,无论表现得如何完美,也不可能得到夸奖的原因。
她向他描述了中原城镇的样子,中原的人如何生活,说什么样的话,吃什么样的食物,听来就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她唯一不说的是关于他生父的事。
这个故事很长,从江湖到朝堂,她足足讲了一个冬季,张起灵沉默而认真地听着。
最后她捧出黑金古刀交到他手中,很沉,他知道这是她的佩刀,于她重若性命。
她说:“刀出鞘,必见血,三思后行。”
张起灵隐约有些明白,她想说的是,刀的真意不在杀,而在藏。
那是她第一次抱他,以一个母亲的名义抚摸他的头,告诉他:“活下去。”
“娘。”
那是张起灵第一次开口说话。
也是他对母亲说的唯一一句话。
长平十八年,春。
张起灵六岁,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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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三王子图萨并胞弟查尔钦出世。
张起灵拒绝迁入王都,选择继续独居漠北。对此大君的态度是放任自流。
另一方面,南边争端已起。天南海北的两个君王,各自坐在王城之中,同时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谁都知道这一仗无可避,而且对两族都是巨大和长久的损耗。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当时两边都缺少这样一个人。
阿提灭本来有机会成为这个改写历史的人,只可惜,他已不是年轻时那个不顾一切的自己了。现在的他更多是站在大君的位子上考虑问题,他的羽翼之下不仅仅只有他的家人,更有他的臣民。
对于一个种族来说,没有什么比留存更重要。
战争相持了六年,这六年里上天像是听到了张起灵心底的声音一般,让他飞快地长大了。
蛮族十五岁为成年,十二岁的他站在一众十五六的青年中,体格也丝毫不逊色。
但是,除此之外,他就没有什么出众的表现了。
大君的四个儿子中,大王子刚猛,武艺最高;三王子稳重,懂得进退;四王子聪慧,能言善辩。惟独二王子,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冷漠的性格令人退避三舍。他独来独往,没有朋友,连算得上是最亲近的海客,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在大哥和三弟越来越多地展现出各自的过人之处时,他就像一株伴生植物,大多数时候是被忽略的。
甚至是武艺。
连续几年的狩猎大会,大王子都毫无悬念拔得头筹,三王子总是谦逊地恰好位居第二。至于二王子,看起来只是空长了一副愚蠢的大个子。
多年前那个淋了一头虎血的瘦小却强悍的背影,被人们逐渐淡忘。
只有两个人会偶尔用探究和防备的眼光打量张起灵。
一个是他的弟弟图萨,还有一个,是他的父亲阿提灭大君。
图萨并不是唯一一个懂得以退为进的人,他现在忍让,是为了将来不忍让。他只是没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的二哥,可以做得比他还要绝。
雄性动物的本能让他感觉受到了威胁。
但是张起灵把锋芒藏得太深了,甚至很多时候他都差点相信他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庸碌之辈。
藏锋何其难?既是锋芒,势必要伤人的,不是伤他人,就是伤自己。
张起灵真正的狠厉之处在于,他不惜自伤。
海客有时会觉得他是在等,至于等待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机会来得太快。
中原使节带着求和的意愿而来,大君不动声色地接待了他。
这一天总算是来了,蛮族人剽悍的马战能力和不惧死亡的作战风格,让中原军队吃尽了苦头,他们终于要低头了。
对方开的条件十分优渥,允许蛮族入关通商,每年朝廷还会有特产供上,许诺中的特产,都是大多数蛮族人一辈子未曾见过的。
此外,皇帝提出让大君膝下一位王子南下前往中原,并允诺以世子之礼待之,美其名曰,巩固邦交,传播风俗,不得不说想得周到。
别人眼中的苦差事,对张起灵来说是机会。
座下几拨人七嘴八舌,座上的阿提灭半靠着支着脑袋看他们。他的眼睛是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南下通商这个条件太有诱惑力,阿提灭心里也清楚,连年战乱只会使他的族人越来越少。
至于要选哪个王子去,这一次,他们的意见出奇的统一。
选谁?当然选最无能、最不可能继承大君之位的那个。
阿提灭的眼神更冷了几分。纵虎归山,一瞬间,他的脑海中蹦出这个词。
但是张起灵太聪明了,多年来伪装的懦弱此时成为他不能说不的理由。
另一方面,由于担心将来有一天张起灵会威胁到自己的王位,此时图萨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将他往外推。
这件事情上,图萨在无形之中帮了他。
场面上的礼数还得周道。
送行的马队一直从王都延伸到漠南。
大君跨着高头大马,威严不忍逼视。他的对面是另一骑,张起灵背着刀,神情淡漠,没有说话的意思。
韬光养晦,人的本性最是难压抑,多少成年人都做不到的事,一个半大的少年郎做到了。那一刻阿提灭看着张起灵,觉得他定会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男人。
与血缘无关,单纯出于对英雄的赏识。
大君说:“沉默是高贵的。”
张起灵点了点头,干了酒,策马而去。
廿四年冬,张起灵作为质子去往中原,随行只带走了两个人,一把刀。
换了水土,张起灵也没有因此变得多话一点。
因为早听闻蛮族凶悍之名,以为此番来的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角色,宫中如临大敌,增派了不少护卫看宫护苑。后来发觉张起灵除了为人冷漠之外,并没有任何逾越的行为,也就放松下来。
在宫中,他差不多就是一个特殊些的透明人,没人管他,也没人真当他是个王子。他的作用,就是用来提醒一下千里之外的那位蛮族大君,不要妄动罢了。
王孙公子们可不懂什么政治外交,玩乐才是他们人生的主题,难得来了这么一个稀奇的人,都跑来取乐。
通常沉不住气的只有海杏。
每次替主子出头的是她,替她受罚的是她哥。
他们整不到张起灵,就整他的伴当。
“喂,蛮子,听说你们那都是生食牛羊的,是不是真的啊?”
“刘兄此言差矣,有道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坤达兄,小弟我今儿个特地带来一头膘肥体壮的野牛送你,以慰你思乡之情。”
张起灵理也不理,任他们一搭一唱。
郭世子差人牵牛出来,一脸好心地交到他手中,“其实小弟也很好奇,这牛肉要如何生食,不知坤达兄能否让我等开开眼?”
他本意是奚落一下张起灵,没成想对方会狠绝到这种地步。
张起灵出刀干净利落,野牛轰然倒地,还没感觉到痛苦就咽了气。然后他从牛胸口剜下一大块肉来,血淋淋的,咬下一口,漠然地咀嚼着。
最开始挑衅的刘世子一个没忍住,在冲天的血腥气中,差点把肠子都呕断。郭世子面色也很难看,也赶紧告了辞。
从那之后,不知为何传闻又变了,说是蛮族人生食人肉,搞得皇城人人自危,看见那三人都远远绕着走。
好像又回到他四岁之前的日子,没人愿意与他多说一句话,甚至是他的母亲。
一晃三年。
人说中原最美是春,百花开遍姹紫嫣红。宫中过春节很是热闹,像是永远不会落幕的歌舞升平,觥酬美酒。在张起灵眼中,却都是无声无色。
从小便是如此,他永远都融不进那种欢乐的气氛中。
过年过节可以让人忘却很多的不愉快,连海客海杏也与其他孩子玩乐去了。
张起灵独自坐在高耸的宫墙上,随后一个小小白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那小孩穿一身很厚的袄子,外面还套着一条很厚的斗篷,像个软绵绵的雪娃娃。他趴在围栏外,脸贴着围栏,近乎贪婪地遥望着围栏内的孩子们疯玩疯闹,眼中流露出艳羡。
围栏像一道屏障,将所有的快乐隔绝开来。听得到,看得到,无法加入,无法拥有。
高墙之上张起灵远远地看着,那个小不点的背影看起来竟和他一样孤独。
张起灵很少会去注意周围发生的与他无关的事。
平常他待得最多的地方是校场。
开春后,校场里来了一批官家的孩子,由杜雀山将军负责传授武艺。就是在那种情形之下,张起灵第二回看见了小吴邪。
似乎是特别怕冷,春暖时节,他还是裹成了肉粽,半张小脸陷在斗篷里。
吴邪的对面站着几个比他高壮的男孩,看起来都要比他大上两岁。
他献宝似的捧出一叠纸来交给他们,大眼睛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我用了不同的字体来写,保证不叫解先生发现。”吴邪小声地说。
麻子看了一遍吴邪代笔的功课,满意地收入怀中,眼珠一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带你去玩。”
吴邪才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比起做那些学问,吴邪是更乐意习武的,却由于体弱不被允许。
事实上他不被允许做的事太多了,大部分同龄男孩儿玩的游戏,都被视为是危险的,与他无缘。
男孩们爬树掏鸟窝,点炮仗爆竹,甚至是打架挨训,所有这些,他都羡慕得不行。在他们自由奔跑的时候,他只能慢吞吞地跟着走,虽然即便真的跑起来,他也是跟不上的。
吴邪在长辈心中落了个知书达理、听话乖巧的印象,他却宁可没有。
他也只有用这种方式对他们施以恩惠,以求得一个朋友的席位。
爬高落低是孩子的游戏。
他们爬上了房顶,又爬上屋旁那棵高大的老树。吴邪努力地跟在最后,他的身体明明难以负荷大量连续的攀爬,可是他依然固执地坚持着。
“师父来啦——”不知是谁喊了声,孩子们沿着树干猴儿般地滑下,一溜烟跑个没影。
除了吴邪。他们早把他抛到不知哪去了。
吴邪双手死死抱着树桠,试图伸足去够下面那一根。张起灵看到他的汗水顺着鬓角,最后汇聚在尖尖的下巴,晶莹的一滴。他倒是一脸坚毅,只不过脸上泛出异样的红潮,由于皮肤白而透明,显得底下血色更甚,像是一碰就要流血似的。他整个人也像一片树叶,微微地颤抖,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松手落到地上。
杜将军气性大,都没注意到树上还有个人。奔进院门只见满院狼藉,怒不可遏,暴喝一声:“小崽子们反了天了!”
吴邪本就紧张,冷不丁被他一震,惊惧交加,脚下打滑,失足坠下来。
从这么高的树上摔下,岂不是连人都要四分五裂?
张起灵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他连自己的事都不愿意管。
惊飞的麻雀扑棱飞去。
树下是杜雀山瞪大的牛眼和可以吞下两枚鸡蛋的嘴。
一片新叶悠悠飘转,落到地上。
吴邪受惊之后的反应也不像别的孩子,不哭闹,甚至连个气儿都不吭。
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情绪,无助、恐惧,只有一个人知道。
瘦小的身体在怀里无声地发抖,两条手臂紧紧地巴住他脖子,面颊贴在颈侧,软软凉凉的。
张起灵单手托着他屁股,迟疑了一下,另一只手还是落在他的背上。
听到此处,吴邪脸上露出些许羞赧的神色。
自己身上发生的往事冷不防从他人口中听来,感觉十分奇异。
他抬眼偷看张起灵的表情,对方居然也在看他。黑亮的眼睛澄明依旧,仿佛能够看尽天下事,眼神却是专注温柔的。
吴邪被他看得心漏跳了半拍。
张起灵看的好像又不是他,而是一个旧时光的影子。
从那以后,吴邪似乎是认定了张起灵。
他有时停下来回个头,就能看到吴邪像只小鸭子迈开笨拙的脚步,嗒嗒嗒地跟上来,扯扯他的衣摆,对他笑一笑。
与预料的不同,吴邪非但不孤僻,还是个笑起来很温暖的小孩儿。
至少让他觉得温暖。
如果张起灵牵住他的小手,他会笑得更开。
张起灵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脉门,紊乱的脉象说明了一切,是极为罕见并注定早夭的三阴绝脉。
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身边的小不点,吴邪正仰着脖子偷看他。
天道并不公允,这样无忧无虑,心地善良的孩子,却无法拥有完整的人生。
每天吴邪做完功课就会来找他。
吴邪喜欢趴在他的膝头午睡,有时会攥着他的手指。幼儿体温高,捂得暖烘烘的,就像抱了个暖炉。
逢年过节,京中都有灯会。
家里大人不许吴邪夜里出门,别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谈论时,他都钦羡不已。
今天的吴邪无精打采的,因为散学时他听见几个同窗弟子说,今夜集市有庙会看,闻名遐迩的彩戏团也会来。
小孩的心事都在脸上,张起灵知道他对那种热闹向往已久。他等着吴邪央求他带他去,可是不知是吴邪太懂事,还是从未敢这样奢望过,失落之余,那愁眉苦脸的小人竟忍着只字未提。
入了夜,吴邪例行喝了药,乖乖躺到了被窝里。
陈妈妈照看了一会,便掩门退了出去。
月如银盘,色正浓。
吴邪怎么可能睡得着?他推开窗户,趴在窗沿上,一脸落寞。
忽然眼前一亮,一盏兔子灯晃晃悠悠升起来,吴邪伸出手去截住,循着往下望去,正对上一对幽深的眼。
他激动地一下站了起来。
张起灵像只鹰那样飞进他的楼阁。
吴邪兴奋地要说话,被他轻轻掩住了嘴。他凑近,耳语了几句,吴邪双眼灵动地眨了眨,会意地点头,短短的手指竖起来贴在嘴巴上,冲他狡黠地笑了。
庙会热闹非凡。
张起灵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喧嚣的场合与他浑身不搭界。
他把吴邪驮在肩上,吴邪一手牵着兔子灯,一手举着小糖人,还在亢奋地不停扭动。左看右看,哪边都有趣,哪边都好玩,眼睛都不够用了。
夜空中忽然炸出一朵璀璨的花,张起灵环顾一番,最终选择带他飞上最高那间酒家的房顶。吴邪抱着他的脖子,盯着空中的烟花,看得眼都发直了。
脖子忽然有些湿热,风一吹凉飕飕的,张起灵侧目,只看到吴邪毛茸茸的头顶心。吴邪抱着他不撒手,也不肯抬头,更多温热的液体沿着脖子淌进领子里,一路滑到心口上。
吴邪总是笑呵呵的,这是他第一次在张起灵面前哭鼻子。不是委屈,不是伤心,不像普通孩子那样一哭就恨不得声嘶力竭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