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诺握着千镇的手抵上自己的额头,静静地看着她苍白安详的睡容。
“你在做什么好梦呢,千镇……”迪诺喃喃,“醒过来……不好吗?”
光从窗外透进来洒在她削瘦的脸庞上,像下一刻她就要化作无数光点消散了一样。
“你醒过来的话,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他轻声说,“你想当德卢卡的首领就当,不想当的话谁也别想拦你……我陪你去吃意大利的美食,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陪你去罗马或者威尼斯都好,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只要你……”
他闭上眼睛,握紧她的指尖。
“只要你醒过来……”
千镇在脑海中睁开了眼睛。
她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紫阳花海里,一团团花色如雪,纯白无暇。
“哟,恢复意识了。”
千镇闻声望去,看见面前的诗寇蒂坐在那把柔软华贵的欧式椅子上,胳膊下夹着一本书,淡紫色的长发海藻般柔软地飘扬在脑后。她望着千镇,笑容柔和。
“维吉尔终于……结束了。”
千镇听见这句话,终于放松下来,忽然发现手下的地面开始震动。她猛地仰起头,看向头顶苍白的天穹。天空正渐渐化作碎片分崩离析,这个神域,要崩塌了。
“你……”
“不用慌,只不过是束缚我的东西终于没了而已。和维吉尔家族的羁绊是我身上的禁锢之一,现在维吉尔家族覆灭,最大的限制已经解除。”诗寇蒂微微一笑,伸出柔软白皙的手,摸了摸千镇的头顶,“多亏了你,我终于可以彻底离开这里了。”
千镇皱眉:“束缚你的东西?”
“神明的事,你还是不要探知了。”诗寇蒂收回手,“即使是神裔,你现在也是人类。”
千镇点头,她一向不多话:“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再说吧,我的以后还有很久。‘以后打算怎么办’应该是你们需要操心的事情。”天穹渐渐碎裂消解,露出属于外面的世界的光,诗寇蒂眯起眼睛仰望,像是很多年没有真正见过了一样,“以后有机会,也许还会再见吧。”
千镇默默地点点头。
诗寇蒂将手里的书递给她,她伸出双手去接。在碰触到书柔软的酒红色封皮的刹那,她感到脑内瞬间清明,像是即将从这里挣脱一般。
“好了,醒来吧。”
诗寇蒂微笑着轻声说。
“外面还有人在等你。”
榻上的女子睁开眼睛的瞬间,迪诺也抬起了头。
她因为太久没有睁开眼睛,在窗外透进来的光洒在眼底时不适地闭了闭眼,再转头时,看见迪诺的脸。
千镇愣了片刻,抬起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去触碰他下巴上的胡茬。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千镇沙哑着嗓音道:“迪诺,我说过多少回了……好好一个Boss,别总是在别人面前露出这么废柴的表……”
她的话卡在嗓子里,迪诺突然扑上来用力地抱住了她。他用力之大,几乎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怀抱里和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他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千镇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顿了半晌,才慢慢地抬起手回抱住他的后背。
“……迪……迪诺?”
“……”
“发什么抖……你穿这么厚还冷吗?”
“……”
“……放手,你的胡渣扎着我了。”
“……”
“说句话,哑巴了?”
“……千镇。”他低声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死命压下想哭的冲动,“你真煞风景。”
“我听出来你要哭了,废柴Boss。”
“……”
“……对不起。”
在门外偷听的一众人员同时松了口气。
托利亚眉头舒展,费鲁乔放下心来,斯黛拉微微一笑,卡萨帕耸肩离开。
弗朗西斯则露出了意味深长的悠然神色,转头悄声对罗马里欧口形道:“他——们——什——么——时——候——结——婚——”
罗马里欧面无表情地同样口形回答:“我——怎——么——知——道——,Boss——还——没——表——白——呢——”
弗朗西斯:“……”
千镇在床上躺不住,她本来也不是能安生歇着的人。迪诺只好陪她在德卢卡的花园里散步,权当是做恢复体力的复健运动。
天光湛蓝,阳光晴朗,惠风和畅,花香袭人。
千镇走到阳光之下,深深吸了一口温暖的空气,又长长地吐出来。鸟鸣婉转萦绕枝头,她微微仰起脸,闭上眼睛,翘起唇笑了。
她很久没有这样笑过,像一个普通的二十多岁的女子那样,温柔而安宁。
迪诺就在她身后,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她的笑容,怕惊走了她的惬意。
“对了,迪诺。”
千镇想起什么,侧过头来,嘴角笑意还未完全退去:“你之前说等一切都结束,有话要跟我说?”
她就那么侧过头来,风吹起她黑色的长发,墨晶似的通透双眼里盛着水光般盈盈的笑意,被阳光映得清浅动人。唇角微微翘起,小小一抹。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美。
“嗯。”
迪诺沉默片刻,问:“维吉尔家族已经彻底覆灭了,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以后?”千镇偏了偏头,“嗯……维吉尔家族没了,德卢卡的麻烦就少了很多,我应该也不会很忙了。我想把家族事务交给弗朗西斯一段时间,然后到处走走。”
“那你愿不愿意……”
迪诺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她的眼睛。
“你愿不愿意,留在加百罗涅?”
鸽子从他们头顶扑棱棱地飞过,风吹起迪诺额前的碎发,吹不乱他望向她的眼神。
他们之间很静,只有风无声拂过。良久,千镇将面前的发丝扶到耳后,迪诺看不清她眼里的神情。
“明天你就回去吧,迪诺。”她淡淡地回答,“加百罗涅没有你在,工作一定堆了不少,再不处理便会变成麻烦。”
迪诺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他上前一步,犹不死心地叫她:“千镇……”
他想问她为什么。
“我是诗寇蒂,拥有芙图罗之书,能够看见未来。不论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
千镇突然撂下这句话后背对他走出几步,又顿住,没有回头。
“迪诺。”
迪诺听见她平静的声音被风绵长地吹来。
“我看见了我的死亡。”
☆、结局
在睡着的那几天里,千镇其实也没闲着。
她在一片黑暗中,把出生以来的事情全部梳理了一遍,再对照自己从芙图罗之书中看到的画面,她发现即使中间的过程不一样,但她看到的那些画面一定会变成现实,虽然也许那个现实,并不是她想到的结果。
比如鬼川玲倒在血泊之中,不论她如何试图阻止,鬼川玲还是死了;比如迪诺肩膀中弹昏迷好像会死,但梦里也确实没有明确表示他死了,他只是中弹后昏迷不醒;比如樱泉晶诅咒维吉尔家族,塞缪斯想控制千镇,但他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应了芙图罗的预言,家族覆灭,死无葬身之地……
有的预言有生机可寻,因为预见的画面只是未来的一小部分,改变的空间很大,也就是可以“打破”。而有的预言则画面连续,根本无从逃避。
她真真切切地看到自己躺在棺材里,虽然容颜如生,却声息全无。而迪诺垂着头站在旁边,由着罗马里欧一铲子一铲子地往墓坑里填土。
是真的死了还是假死,如果是假死,谁能将她逼到这种地步,不得不以假死作计?如果是真的死了……
千镇揉了揉太阳穴,重又握紧了笔,强迫自己现在不要多想专心批她的文件。迪诺已经离开伦巴第,这会儿应该离加百罗涅总部不远了。
虽然因为迪诺的存在,她已经开始惜命,但却仍旧不惧死亡。她只是不想自己离去的那一天,牵扯他人一同痛苦。
这不必要。
就像诗寇蒂在她预见这件事时问过她:“不告诉迪诺吗?”
“为什么要告诉?”千镇收起芙图罗之书,淡淡答道:“如果迪诺什么都不知道,他以后也许和我淡了联系,也就不会为我的死感到悲伤。我希望他永远笑着,像西西里的柠檬花一样。”
“噫,”诗寇蒂抖了抖,“你这比喻,不应该是像西西里的阳光一样么。”
“这个喻体被加百罗涅的人用滥了,俗。”
“……”
加百罗涅的人觉得最近Boss有点儿奇怪。
他将公务分散给各部的人自己处理,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没事儿就往伦巴第邮个包裹。罗马里欧偷偷看过那些包裹,都是一些礼物,什么樱花糖啊玫瑰酒啊欧式花瓶啊……
邮往伦巴第的,是个人都知道他送的人是谁。
罗马里欧终于没忍住,叩响了Boss办公室的门。
“进来。”门内传来应声。
“Boss。”罗马里欧把门一关,不客气地道,“就算您要追求千镇小姐,也请您不要占用工作时间追求好吗?”
迪诺:“……”
迪诺沉默片刻,道:“罗马里欧。”
“是。”
“要是你跟喜欢的姑娘表白了,”迪诺艰难地开口,“但她回答你‘我会死’,然后没有接受……”
罗马里欧:“……”
罗马里欧:“……好久没听过这么清新脱俗的拒绝理由了。”
罗马里欧:“千镇小姐这么说的?”
迪诺揉了揉眉心:“对……千镇不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
罗马里欧:“那她可能真的只是为了拒绝你。”
迪诺:“……”
罗马里欧叹气:“开玩笑的……但是Boss,您觉得不断给千镇小姐送礼就有用了吗,又不是行贿。”和这码事比起来,行贿简单多了。
迪诺闭了闭眼睛:“她不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可我宁可她是在开玩笑。”
“难道这是……”罗马里欧面色一变,“千镇小姐的未来?”
迪诺沉默。
罗马里欧不知道说什么好。办公室里沉寂了片刻,才听见他轻声问:
“Boss,去维吉尔总部的那一夜,您看到千镇小姐伤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当时会死?”
迪诺用力地闭上眼又睁开,吸了口冷气道:“想过。”
“她死了的话,您的心意会改变吗?”
“不会。”
“如果您知道她以后会因为某件事而死去,您会怎么做?”
迪诺抬起头,看见罗马里欧温和的笑容。
“您无非是怕自己无法接受失去她的现实——可是如果您不跟千镇小姐说清楚,您现在就已经失去了她。”
罗马里欧将电话往他面前推了推,鞠了一躬后恭敬离去:“属下要说的已经说完,就先离开了。”
弗朗西斯斜倚在首领办公室的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家十代目飞快地把左手边批完的财务报表往右手边堆。
“小姐,”他懒洋洋地道,“我真是搞不懂你啊……您到底为什么要让迪诺先生离开?傻子都看得出来您……”
“弗朗西斯。”
千镇笔尖一停,抬眼瞟了一瞟他,弗朗西斯立刻识趣地闭嘴。她的目光挪回报表上,想接着写,却吐了口气,放下了笔。
“累了。”
“累了好啊,累了就歇会儿。”弗朗西斯点头,“您拒绝迪诺先生,不会是跟您看到的未来有关吧?”
千镇用能杀人的冰冷目光投向他。
“嗯……让我猜猜。”弗朗西斯抬眼望向头顶天花板,“能将您动摇至此的,大概也就是……您死了?”
“你下个月的工资也没有了。”
“……您先别急着威胁我好吗小姐。”弗朗西斯抽了抽眼角,“您的安危对于我们而言也至关重要。”
“如果是你呢?”
弗朗西斯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耸肩摊手一笑:“当然是赶紧跟欧蕾结婚,我死也要死在她怀里——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死法。”
千镇:“……”
“所以你看,小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弗朗西斯笑了起来,看到千镇脸上神色变幻,他知道她已经被自己的话动摇了。他从门框上直起身,转身前悠悠地撂下一句:“‘因为害怕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他朝后挥挥手,悠哉离去,“莎士比亚的诗。”
千镇顿在桌前片刻,手边的电话响了。
她看着震动作响的话筒,手指动了动,犹豫着要不要接,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拿起话筒,放在了耳边。
“喂……”
“千镇!你不要挂电话听我说完!”那头迪诺呼吸急促,像是刚下了车为了赶着什么事而在路上奔跑,“我有话要对你说——我那天想对你说的话还没有说!”
“我有话要对你说,这句话被很多人演绎成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话语,所以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才最好……”
“我问过很多人要怎么表达,有人告诉我说送很多的玫瑰花,可是你不喜欢;有人告诉我说一碗意大利面,可是你喜欢吃我不擅长的日式料理;有人告诉我说写一封长长的情书,把我的心意全都写上去,可是我提起笔,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起——那一定会很长很长,万一你没有耐心看下去怎么办?”
“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想把全世界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你面前,可是你不在乎;我想在你站不稳的时候扶着你,可是你自己扶着行李箱站稳了;我想救你让你活下去,可你自己就拿枪对准了自己的头;我想保护你,我想让你不要再受任何伤害,可是你宁可遍体鳞伤接受训练都不愿意白白接受我的帮助去复仇……你从来都是无欲无求的模样,从来都不愿意坦然接受我想送给你的东西,从来都不希望从我这里获取任何东西……连命运的磨难都不能动摇你分毫,我又能拿你怎么办——所以——所以我只能这样告诉你——”
那头因奔跑而传来的猎猎风声停止了,千镇听到楼下传来惊呼,还有人狂奔上楼梯的脚步声。
她听到心脏在胸膛里砰砰跳着,杂乱的奔跑声越来越近,最终他出现在她的面前——
仿佛是初见那一天,他金色的短发像是萃取了所有的阳光,温暖而灿烂。千镇拿着话筒的手还举在耳边,像是傻了一样看着迪诺喘着气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手机。
迪诺琥珀似的眼睛包裹着她,轻声道:
“Ti Amo。”
——我爱你。
从面前传来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迪诺看着她拿着话筒的手开始发抖,他稍吸了口气,平静地说:
“我觉得这个请求可能非常荒唐,但是——”
“千镇,请你比相信你的眼睛,更相信我。”
千镇将话筒缓缓放回了电话台。
忙音从手机里传来,迪诺怔怔地看着她从办公桌后起身,走到自己面前来。女孩卡了半天,只挤出一句:
“笨蛋吗,跑这么急干什么,我又不会跑。”
“……”迪诺握着手机,有点儿紧张地看着她。
她沉默了半天,终于抬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问:
“……你觉得,我的意大利名字叫克莉丝朵·加百罗涅怎么样。”
下一瞬她听到自己耳朵上的隐蔽式耳机里沉默一秒后,楼内四面八方传来了欢呼声。
——玛德,她忘关家族通讯了。
年末,加百罗涅与德卢卡家族正式联姻。
离密鲁菲奥雷血洗黑手党世界还有个五六年的光阴,但——那又会是另一个故事了。
酒红色缎面的书缓缓合上,穿着白色衬衫黑色百褶裙的女人站在游轮的船头,小心翼翼地收好它,又伸手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