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带兵的王子没有文书是不可以随便回城,那年女王特意召格里尔回城。外界纷纷猜测,是那匹马博了女王欢心。
王位继承有明确法文,它规定了王族子女继承顺序,却限制不了他们的明争暗斗。人们以为,四王子的马替他的宗族、替他自己,赢得了争夺。
回城的队伍抵达伦敦桥,桥的那端装束完备的军队等候着。从来不记得迎接王子的队伍有这样大的规格。
只因他们根本不为迎接。
当天正午,王室布告天下:四王子格里尔勾结外族、意图兵变,英耀军团奉女王之名,就地诛杀。
后来才听说,格里尔进献的是凯厄司王族专享的马。然而凯厄司觊觎不列颠国土已非一朝一夕,多次阴谋企图皆被粉碎,屡试屡败,屡败屡试。这一次竟是勾结不列颠王子!
外交檄文自白金汉宫发往凯厄司,将对方批得体无完肤。外交上的互相贬损,对于他们那样交恶的国家本该是常态,哪知凯厄司竟是借“侮辱国体”直接宣战。
战争是外交最不想要的结果,然而当尊严被挑衅,应战在所难免。无数个日夜、无数场作战会议之中,无论军方还是白金汉宫方面,都不想因这一场聊无意义的战争折损太多兵力。
于是他们找到了当时颇具盛名的维勒兵团。
兵团中的大部分人还是退役老兵,那些为国尽了一辈子忠诚的人,听说能重上战场兴奋不已。
出兵时的场景是这些人这辈子最大的荣耀。女王亲自为他们践行,路边站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举国上下为他们欢呼,预祝他们得胜归来。
还未打仗,已成英雄。
国家之间的战事毕竟不能只靠雇佣兵,与英耀军团齐名的英灵军团在他们之后开赴前线。
他们是先锋,正规军是主力,这样的安排无可非议。
然而这场仗并不好打,正面防线凯厄司守得很紧,唯一稍有松懈的战线需要出海,要在控制伤亡的前提下,主动出击几乎不可能。
所以英灵军团的最高指挥官给出的指示只有两个字:死守。
他们不打过去,对方会打过来,只要拖到战意消退了,这场战争也能结束。
若是大家都带着这样的想法,抱如意算盘,这场仗很快能不了了之。但所有人都低估了那些普通人的爱国热情。
维勒兵团的成员都不懂政治,倘若那时能再仔细地探探口风,便不会出现那个悲剧的结局。
英灵军团的对敌策略和维勒兵团有限的实力,决定了他们不能与凯厄司硬碰硬。
大凡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人总有着建立功勋的想法。他们虽说是看惯了杀戮,但正规的参战还是第一次。想到女王亲自颁发的勋章,想到无数鲜花与掌声,纷纷雀跃。
年轻人都在偷偷谋划最合适的偷袭,所有的计划都应不了解凯厄司内部形势,而不敢付诸行动。
拉锯战双方打得都很辛苦,虽说不想大动干戈,常规的“你来我往”还是必须。
如果一切都按高层预想,势必简单,然而士兵毕竟没有多少政治头脑,小规模的试探打着打着变成恶战,是常有的。
这种状况在一个多月之后彻底维持不下,英灵军团长官往伦敦方面报告,得到撤退指令,另行派遣英耀军团三师掩护,王子修奈泽尔亲临总督。
在英耀军团抵达前夕,英灵军团召开全军会议,部署合作工作,为撤退前大煞敌人威风鼓舞士气。
***
撤退对于渴望立功的年轻人,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兵团里如千基妲一般的行动派,眼见着所谓考虑周全的按捺换来的是即将丧失的最后机会,烦躁不已。
冲动打败了理性。
当天夜深,千基妲带了一支小分队,闯入萨达后林。人们发现他们失踪在两个多小时后,因于逃跑的队员回来求救。
那个时候,修奈泽尔带领的英耀军团已经抵达,如果即刻安排救援,千基妲的小分队完全能够救回。
当英灵军团长约克希伦和英耀军团长莱温斯徳为救与不救争得面红耳赤,修奈泽尔淡淡一句“按原计划行动”泼灭了所有希望。
包围着主帐的雇佣兵对于这项决定,不可能满意。开始暴动,开始怒骂。
最为突出的是拉斯菲尔蒂四人,毕竟与千基妲最亲近的也是他们。
将军的营帐,像他们那样没身份没地位到人,按理说是进不去的。只是闹得太过厉害,修奈泽尔想要收场,才见了代表。
那个代表自然是维勒老爹。
佯攻与撤退,两方面按计划进行得有条不紊。
没有人注意怒极的少年人暗自定下的杀机。在所有同伴的掩护下,拉斯菲尔蒂、费德里、邓普斯和波尔希思躲过了共计三轮的清点,留在岸上。
背着满身枪械,顺着千基妲去时的路线,展开一场不受批准的营救。
作为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只是他们从不是合格的军人,说到底从没有进过正规部队。
支撑到今天他们所依仗不过少年人的傲气,和一身不算差的拳脚工夫。在兵团里,比起纪律,更看重的是情谊是正义。
正如前辈教会每一届新人的第一句话:我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所以不论何时何地,不论危险重重,他们绝不会抛下同伴。
匍匐前行,山中的沙石小路忽而坚硬如铁。
抬首,正看见山丘之后火光涌起,四面将他们包围。山丘上,那人穿着一身银白战甲,金发飘摇。
☆、Chapter。11(2) 荣耀倾覆
***
不被批准的军事行动,无论成败都会接受惩罚。
他们早想好了英勇就义,却未料到栽在自己人的手中。
一头金发的王子站在粗砺的山丘上,居高临下地俯瞰,冰蓝的眼眸未有波澜。他动动手指,面前的士兵冷着一张肃穆的脸,粗暴着将他们拉起。
波尔希思几近崩溃地仰天长啸,咆哮着又疯狂笑起。当士兵被他的莫名其妙弄得摸不着头脑,他挥起一拳挣脱束缚,直奔向那一暗色深重的地方。
只是。
那么多人,便全是傻子也能拦得下你一人。
波尔希思很快被制服。
本心有不甘的孩子,开始不顾一切行事。挣脱又被束缚,束缚再奋力挣脱。如此没完没了,磨灭了将士的耐心:“你们真他妈,有完没有!”
高大的士兵抡起一拳,直冲脸颊。拉斯菲尔蒂心知躲不开,也干脆不躲。
“莱温斯徳,我不是说过,让你的手下不要对女人动粗。”
士兵愣住了。莱温斯徳愣住了。拉斯菲尔蒂,也愣住了。
抬首,撞入他的眼,眼神里有微弱的光,像是无边黑暗中看透一切的圣光,却固持高傲无动于衷的天使。
对,天使。
圣洁的天使从不会插手半点沾染黑暗的纷争,就像那人冷眼旁观郁郁悲怀。
然而,冷情的天使有着最锐利大的眼光,若无法辨明时局便无法置身事外。
就如,修奈泽尔是那些正统人里,第一个看出拉斯菲尔蒂的女身。
他从山丘跳落,恰落足于她面前,细细端详:“只是女人就该好好打扮,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他握住她的手腕,没用多大劲,却任她怎样挣扎都逃不脱。
修奈泽尔再次摆摆手,不听话的少年被押解回归途。
渐暗的灯火里,仍有人在不顾一切地反抗,直到灰色的眼眸都湮灭在了满目黑暗,后颈忽有温润的气息:“再敢乱动,我就杀光他们。”话语却是冰凉。
她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相当简陋的船只载着他们归家。
海岸线的那头,正有火光。杂乱的水花裹着炮弹,时而掀起巨浪,火色长龙盘桓在低空惊得风声嘶鸣,他们似乎能听见,风里隐隐的哀嚎。
海舞白浪推动船只前行,渐行渐远的异国还是牢牢吸引着视线。船桨击打水花,刚强的韵律融进水深处,只能听见模糊。船头,最是刚强的少年哭得没有形象。
第一次看到波尔希思哭。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个总是笑意绵绵护着千基妲的他,也有软弱的时候。
男孩们围在波尔希思的身边,低低安慰着。
拉斯菲尔蒂坐在一旁抱着膝盖。脑海里都是,那人阴冷的警告。她抬头看他,被耷拉着的刘海遮掉半边的眼神,凌厉如刀锋。那人也在看她,生来柔和的眼角微微眯起,竟有了笑的感觉。
她却感到了凉意,抱着膝盖的手又收紧了些。
怕。
这个很早挪出她字典的词,居然在今时今日这诡异的场合回来。
无端的害怕。
恍惚中,她想起了教堂里的传说,想起了那个光与暗并存的男子——堕天使路西法。
***
“为什么!”
歇斯底里的质问被冰冷的嘲笑打断。多么熟悉的声音,曾经,他也是那样嘲讽别人。
真是讽刺。
“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或者说,还想着要把他们救回来。”修奈泽尔拿过莱温斯徳手中的酒壶,喝了一口,才道,“听说你的女朋友也在,可惜了。”
若不是费德里和邓普斯拉着,波尔希思又将多出一个袭击贵族的罪名。
“让你们去了,就能把她救出来?你就那么肯定能见到她?而不是把那个女孩也害得和她一个下场。”修奈泽尔扫过拉斯菲尔蒂的眼神里,什么也没有,“你们不知道吧,凯厄司的男人特别好色,因为漂亮的女人都住进了宫里。”
波尔希思他堵得无言以对,一度他也是那样把人堵得无言以对。
一切,宛如情景再现,伴随着那些丰腴的记忆和成日的欢笑,几乎将他压垮。他忽地捂住耳朵,将头颅埋藏于臂弯间。没有人看得到他的表情,只依稀看见裤腿的颜色深浅不一。
藏于层层庇护之下,是动物自我保护的本能。
远方传来爆破,不知砸烂了谁家的船只。
惊慌于变化的人们没有注意,拉斯菲尔蒂颤抖的手。
记忆中的大火和现实重叠。都是那样吵闹,都是那样无助。被大脑努力埋葬在皮层之下的记忆,一波波不断袭来的冲击中,再次被唤醒。
她看到了血,看到了尸骨,看到了人们素衣上绽开的绚烂花朵,让人毛骨悚然的极致艳丽。
百般死态在那一刻如走马灯上的片花,回旋在脑海,海浪翻涌似是被那徘徊在世间的冤魂搅动,他们将枯槁的手奋力地伸长、再伸长,像是要把她也拉到那万劫不复之地。
她很害怕,却没有哭。
千基妲说过,她们是女中英雄。英雄没有泪水。
人在害怕的时候渴望被拥抱,收紧的臂弯是无声的支持。
这一次,费德里没有发现她的不正常,所以她只好自己抱着自己,紧一点、再紧一点。
然而她不知道,有些人轻轻一扫就能看穿另一些人刻意隐藏的害怕,特别是当另一些人因为害怕而疏忽了隐藏。
***
船在约哲姆靠岸,天际泛白。
原来他们一夜未眠。
下船的时候,修奈泽尔叫住拉斯菲尔蒂。在朋友们的迟疑和警惕中,她坦然跟他走向角落。
只有她知道,那个人的“邀请”除了答应别无选择。若是他想,你就必须做到。
威严嘛。
呵。
他给了她一张名片:“不要急着扔掉,你会用到。拿着它到英耀,会有人带你找我。”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我会接受你的帮助?”她摆弄着那张只有名字的名片,不屑一顾。
“女孩子还是可爱一点好。”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眼神里的意味分明是百分百的确定。
这个不可一世的王族到底知道什么,又在谋划什么?
拉斯菲尔蒂的心中有一种朦胧的预感,如阴云密布的沉闷、山雨欲来的压抑。最终还是悄悄藏起名片,回到人群中。
他们骑马绝尘而去,直到马蹄扬起的灰尘也看不见,未卸盔甲的军团长出现在修奈泽尔身后。
“莱温斯徳,你说她什么时候会来?”修奈泽尔没有回头,却笃定有人在那。
“可能一天,可能两天,总之不会太久。”莱温斯徳扳指算着日子,“任何人都会受不了吧。那样的打击。”
清晨第一抹光照亮海滩,修奈泽尔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扬起笑容。
***
早起的码头工已开始了工作。
兵团的队伍浩荡而过,有人认得他们:“你们是维勒兵团吧?”
不提防有人横冲过来,急拉缰绳才收住战马高提的前腿。维勒缓慢点头,有些摸不清来人的用意。
“喂!那个兵团就在这儿。”
他大喊一声,还没等他们反应,各种各样的泥沙乱石都砸了过来。
不明所以。
“去他妈的雇佣兵,我就知道没一个是好货!”
“我还那么相信他们,真是疯了。”
“要不是他娘的不懂战术乱冲一通,我儿子怎么会死!”
……
人都怔在了马上,连额角被石头砸开淌下了血都没有感觉。为了国家拼死拼活,连性命都不要了,可他们得到的回报是什么?
咒骂、侮辱、歧视。
拉着缰绳的手下意识松了,受惊的马儿到处乱踏。不少工人被马踢到,激动的情绪到了危险边缘。远处似乎有更多的工人冲来了。
维勒努力不去看地上的血迹,挥挥手号召大部队撤离。即使他们想避开,被工人一圈包围避都避不开。
骑马逃走的时候,呼痛声、救命声不绝于耳。这些惯看生死的硬汉,面对着一群普通人,竟是哽咽到眼眶红润,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终于回到了驻地。
死一般的寂静。
渴望的立功扬名变成了而今的满身骂名,是谁都始料未及的。
“咚”,波尔希思一拳砸向墙壁:“我们到底为的什么……”
为的什么不顾一切,却连不顾一切的自由都被剥夺。带着美好的理想踏上征程,回来的只有可悲现实。
“当初就不该答应。”这样的观点一发不可收拾。
没有功名也便算了,百姓们的态度实在叫人心寒。一个多月前披星戴月被送出城门的情节还历历在目,一个多月后迎接他们的只剩下了乱石。
多么鲜明的对比,多么的讽刺。
拉斯菲尔蒂倚着墙角,垂落的头发遮掩了表情。
自始至终只有她是沉默的,沉默的不同寻常。沉默着,沉默着,沉默得突然发笑。
哈哈哈哈。
简直,太可笑了。
“他早就知道…… ”笑着笑着,视线变得模糊,氤氲着什么流过她的眼角。
拉斯菲尔蒂漫不经心地去抹,指上一片湿漉,沾满了不知名的液体。她胡乱擦拭,却越擦越多永远擦不尽。一气之下甩手不再理会,任有水渍淌过脸颊。
“拉斯,你在说什么。”费德里能听出她嗓音里的颤抖,可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们还不明白吗?”她抬起头,含泪的灰眸淡了色泽,多了几分慑人的白,眼神里浓浓的悲怆,任什么都化不开,“我们就是那颗弃子啊……”
所以才给了他们华丽的践行。
所以驻军时被士兵欺负,指挥官是帮着他们的。
所以平时小打小闹由着他们,不是不知道,是真的无所谓。
所以在救人和佯攻之中,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他们本该被割舍。
所以给了她那张名片、说了那样的话,因为是他一手策划,因为清楚他们再做不了雇佣兵。
很可笑,是不是。
从头到尾都在被利用,却还高兴地帮着别人利用自己。
太可笑了。
这个世界。简直是……不可理喻。
☆、Chapter。11(3) 荣耀倾覆
***
如果说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