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医院真是要命的地方,四处充满着要命的气味。
我拿着取药单在大厅了问了好几个穿白大褂的,结果不是被当作透明人就是说不知道。刚才那个大屁股护士的答案更加凶狠:“我们医院没有这种地方!”
我一边在医院的一楼探头探脑地晃悠着,一边给老婆打电话。老婆刚升了职,忙得跟个秒表似的。这不,从中午电话嘱咐我来取药以后,就一直不在服务区。她最近老觉得心烦气燥且例假不正常,所以到省一院看了中医,中药是医院代煎的。
我晃到靠近大门的一个房间,里面一个相对面善的护士正在看报纸,我决定再问最后一次,如果还是碰钉子,就打道回府了。反正内分泌失调这种病症,一时半刻死不掉。
我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身后旋风似的来了几个白大褂,其中一个气急败坏地把我推向一边,大嚷:“别挡道儿!别碍事!!”
那个面善护士也匆忙站起来,帮着其他白大褂把一个穿着黑衬衣的男人压到病床上,其中一个带眼镜的医生照着黑衬衣的胳膊就是一针。
黑衬衣马上安静了。
眼镜医生吼道:“准备一下,马上洗胃!小刘你留在这里!”说完,白色旋风又席卷而出。
我揉了揉磕在桌角的屁股,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继续问,面善的小刘护士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出去了,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转头了看了看黑衬衣,他脸色铁青,紧紧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得了什么急症,真是可怜。
“祝你好运啊,兄弟!”我对他笑笑,刚要出去,黑衬衣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直直地看了我3秒钟,抖动着嘴唇:“让我死!让我死!”
他猛地冲下床,打开窗户,跳了出去。等我回过神准备拦他的时候,他已经捂着肚子跑了十几米远了。
“哎——你回来——”我大喊。
“哎——你回来——”身后的人大喊,白大褂们又回来了,我指了指窗外,刚要举报那病人逃跑的方向,只听眼镜医生忙乱地指挥着:“再给他打一针,马上带过去洗胃!”
“啊?不……那个……我不是……”话未说完,针头已经刺进我的身体。
我记得早晨出门的时候,老婆温柔地说:“你昨天刚丢了手机,晚上又做了恶梦,今天穿黑衬衣压压晦气吧……”
2.
其实,我昨天晚上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恶梦。
我就是梦到自己被一只恐龙追赶,我跑啊啊,跑啊跑,可怎么也跑不快,正当恐龙张着血盆大口要把我生吞的时候,我及时地醒了。
这种恶梦我又不是第一次做,以前我也梦到被老虎追、被魔鬼追,情节都是大同小异。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被风干了,轻飘飘的。
小刘护士似乎正在捏着什么东西打气,然后把一个袋子挂在输液架上,继而把针头熟练地扎入我的手背。
“我……没病……”我虚弱地说。
“知道你没病!自己的命不好好珍惜!”小刘护士有些没好气地说:“你手机里除了那个的电话,还有别人的吗?”
我摇摇头,那是今天刚买的手机,只拨过和接过我老婆一个人的电话,。
“那你父母呢?还在吗?兄弟姐妹呢?”刘护士那种语气,特别像某部电视剧的情节,主角得了癌症,必须对病人隐瞒病情只能通知家属。
“我没病……我要回家……”我说着想要坐起来,可是连抬抬头都觉得没有力气。
“行了行了!”刘护士不耐烦地说:“我再去打打那个电话吧,怎么老不在服务区!你得交押金,医院可不是福利院!”说完她就扭着屁股出去了。
我看看窗外,就像一堵黑色的墙——天已经黑了,。
这么晚了,老婆回到家没有发现我不在吗?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为什么还是没在服务区?
不在服务区的地方,又是怎样的地方?
我看着旁边透明的瓶子冒着泡,那些无色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涌进输液管里,然后从一个控速器那里焦急地滴下来,特别像阀门松了的水管儿,滴得人心烦意乱的。
旁边的病床上躺着一个病人,一动不动,我无法确认她或者他是否还活着。
我想叫一下医生或者护士,告诉他们这实在太荒唐了,我只是想到那里问问取药的地方在哪里,真正需要他们救的人已经逃走了,或许现在已经死在某个角落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呼吸突然困难。我伸出手,发现自己指尖发紫,胸口的疼痛已经超出了我的忍耐范围。
病房里除了一个不知死活的病人以及半死不活的我,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隐约中,空气里横七竖八地交错着密密麻麻的蓝线,一个声音告诉我,那是通信公司的信号。
那么密集的线,就像捞鱼虱子的密渔网似的,大家别没漏网,怎么我老婆偏偏就漏出去了?怎么我老婆偏偏就不在服务区?
老婆……
我要死了……
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窗外的黑色更加浓密了,比黑衬衣还黑。
我怀疑那个黑衬衣男人,就埋伏在那片黑色里,虎视眈眈。
这,会不会是一个阴谋?
3.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胸口换了另外一种疼痛方式,窗外依然是墨黑墨黑的。
我怀疑自己从走进医院的那一刻,就已经踏入了另外一个空间,荒唐的、恐惧的、莫名其妙的空间。
邻床的病人呆呆地坐着,是个男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凹凸不平的侧面。
“现在几点了?”我问,胸口又一阵疼痛。
“9点。”他的声音很苍老。
“原来我只昏迷了那么一会儿!”我稍微放心了些,我记得我下午是5点左右到的医院。
“你已经昏迷快一个星期了!”那人还是侧着脸,如果不是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会认为他不是在跟我对话。
“一个……星期?!怎么回事?我老婆……”我说着就要坐起来,胸部如被撕裂一般疼痛,低头,才发现自己胸口缠着绷带。
“天哪……天哪、天哪、天哪……”我撕扯着那些绷带,我没病,我很健康,这一切只是误会!
“安静点!”那男人还是侧着脸,“你够命大的了!要不是我及时发现你不对劲儿,你早死了呢!等你出院了,你可得好好报答我!”
“我怎么了?我怎么不对劲儿了?”
“那天那个护士给你高压输液的时候,没弄好,空气进入你的静脉了!”那人看了看窗外,继续说:“我听医生说,空气进入你的血管了,顺着血管聚集在你的右心房,然后就有了很多气泡,总之就是血管堵车了!”
“那后来呢?”我捂着自己的胸口,心中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后来就开胸了呗!”他轻描淡写地侧身躺下,留给我一个油腻腻的后脑勺。
这个时候,小刘护士边打电话边端着药盘子进来了。
“醒了?”她挂掉电话,用很稀松平常的语气对我说,仿佛我是刚刚睡过午觉醒来似的。
如果你是我,你此刻一定说不出话来,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荒唐到了难以理喻的程度。
“你老婆前几天把住院押金交了。你放心住着吧!”
“我老婆现在在哪?”我迫切想见到她,想要倾诉,我觉得委屈,觉得恐惧,巨大的不安像蚂蚁一样爬满了我的全身。
在这个房间,这个病床上,我觉得很无助,就像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一般,面对白色的制服,无力反抗。
30年来,我第一次觉得,生命如此脆弱。
“我怎么知道她在哪?”她把药放在床头柜上,“该吃药了!”
“我的手机呢?”我要给她打电话,我要告诉她真相,我要她在我身边。
“没电了!在你枕头底下。”她说完不耐烦地看了看隔壁病床的男人,转身离开了。
我摸出手机,用尽全身力气按开机键,似乎要把我的生命倾注在那一个红色的按钮上。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继而发出悦耳的开机音乐。但是马上,一声沉闷的关机音乐如青天霹雳,彻底把我拉入黑暗。无论我再怎么按,都毫无反映。
希望,总喜欢昙花一现。
4.
梦里的恐龙继续追我,张着血盆大口,嘴里散发着腐烂的臭味。我满头大汗地醒来,那些臭味依然存在,幽灵一般沉闷地顺着鼻孔钻进去,似乎要吞噬我的灵魂。
为什么我总是在黑夜醒来?或者,我已经陷入了一个只有黑夜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传说中的地狱。
我不知道,这个黑夜,是否还是昨夜那个夜,或者我又昏迷了很久?
隔壁病床的病人依然背对着我,睡得无声无息。
“哎——老伯——”我口干舌燥声音沙哑,那个背影一动不动,我又叫了几声,他依然没有醒来。我隐约记得,他好象跟我说过话,又好象没说过。
我咬咬自己的舌头,希望这一切都是噩梦,就像那个被恐龙追赶的梦,醒了,翻个身抱住老婆,一切就过去了,生活还是美好。
“真羡慕你……”黑暗里,隔壁的男人说,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白天你老婆来过了,坐在你床边哭了一天。真羡慕你,还有人为你哭,真羡慕你……”
“我老婆来过了?为什么我不知道?”我懊恼自己总是在白天睡着。
“有那么关心你的人在,你为什么要自杀呢?”男人语气里充满了惋惜。
“这是误会,我没有自杀!这是一个可怕的误会……”我发现自己竟然无从说起。
“唉……小两口吵架,斗几句嘴也就过去了,动不动就喝农药……生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老婆今天一直哭,还说不应该总是对你唠叨,不应该总是骂你……”
吵架?唠叨?
是了,这一年,老婆事业突飞猛进,而我一直原地不动,朋友们老嘲笑我,自己老婆比自己有本事,无疑是一个男人的耻辱。
其实我知道她很累,工作已经很辛苦了,回到家说话还要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无意中伤害了我的自尊,仿佛她事业的成功,是她的罪责似的。可是她越是这样照顾我的情绪,我越觉得自己窝囊,越觉得自己不象个男人。
其实,我们之间已经很少说话了,她是怕自己说错,而我,是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她。
“等你明天动了切除手术,就好好回去过日子吧!”男人叹口气。
“切除什么?”我惊恐起来,梦里恐龙嘴中的臭味儿更加浓烈了,我慌张地四下看看,觉得那个恐怖的怪物就埋伏在黑暗里。
“你不知道么?”男人还是一动不动,“你胸部的伤口感染了,好象是A型什么菌,我只听医生说,是一种食肉菌……”
我颤抖着锨开被子,臭味扑面而来,我身体从胸口到小腹,缠满了绷带,我疯了似的撕开绷带,看到黑青色腐烂的肉,一直蔓延到小腹底部,就像一块巨大的/湿漉漉的臭豆腐。
欲哭无泪。
我必须见到老婆,我要起诉,要告他们,要让这冠冕堂皇的医院倒闭!
5.
恐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就像武侠小说里那样,敌不动,我不动。
突然,恐龙张大了嘴巴,看着我的身体,大笑起来。你见过恐龙笑么?它那张充满嘲笑的脸,特别象人类。
我无措地站在那里,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才发现自己没有穿衣服站在大街上,周围人来人往,对我指指点点。我连忙捂住私处,但什么也没有捂住,私处空荡荡的。
醒来,依旧是无尽的黑夜。我费力地摸了摸自己的根部,松口气,还在。
病房外面隐隐传来小声对话。
“还是建议你离婚吧,你还年轻……”是那个眼镜医生的声音。
一个女人叹口气。
“老婆……老婆……”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真的没有办法恢复了么?”老婆说。
“他体质差,伤口本来就容易感染。做切除手术的时候,已经破坏了他那里的神经,恐怕以后再也无法勃起了。”眼镜医生兔死狐悲地叹口气。
“不会是你们的医疗事故吧?”好!老婆!你怀疑得对!怀疑得对!
“这个……你可以请专家来鉴定。我们医院在全国都很权威,近十年都没有发生过医疗事故,你如果实在不相信,就尽管调查去吧!”
走廊里一个脚步声远去,老婆的高跟鞋紧随而去:“医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问问……”
在医院里,医生就是上帝,所有的病人只能任由宰割,所有的家属只能顶礼膜拜。
上帝让我成为废人,于是我就成了废人。
我躺在床上呜呜哭起来,“我只是来取药……我只是穿了黑衬衣……我没病也没自杀……”
黑暗里,悠然一声叹气,来自地狱的叹息。隔壁的男人翻了个身,这次他没有背对我,但我依然没有看清他的样子。
“我听说了……”他说,“我无意中听那个蹩脚小刘护士说的,有个服毒自杀的病人已经死了……他才是应该躺在这里的人……”
“你……相信我了……”我渴望被信赖。
他没说话,只是叹气。
“为什么我总是晚上睡着?我想告诉我老婆真相!明天我老婆来的时候,你一定要叫醒我!”我真的很想见到老婆,想见到亲人,我需要力量,活下去的力量。
“你白天不可能醒来的……”他说。
“那么!那么!你明天把这一切告诉我老婆!求求你……”如果可以,我现在真想跪下来,在生命面前,人类很容易失去尊严。
“该打针了……”一个冰冷的声音。病房的门开了一条缝,小刘护士站在门口,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流进来,染黄了她的护士服。
“我不打!”我怒吼,其实音量却虚得很。
“不是说你!”小刘护士走到隔壁病床,从兜里拿出针桶,狠狠地抽了一下,对着男人的胳膊刺进去。
6。
我知道,那是个空针桶,因为并未看见她向针桶里注入任何药水。
“我要告你们!你们这些杀人犯!我要告你们!告你们!”愤怒几乎要将整座医院燃烧。
小刘护士拿着针桶,站在我床边,一动不动。
恐惧弥漫,难道她也要用同样的方式杀死我吗?
黑暗凝固了,时间停止了。
她冷笑一声,出了门。
那个男人挣扎了几下,从床上滚下来,“我死了,你能为我掉几滴眼泪么?”
“好……”我呜呜哭着。
“其实,我被儿女送来这个医院很久了,我也没有病……我在这里,只是等死……很久……没有人对我说话了……谢……”
他蜷缩在地上,就像他刚出生的时候一样。
我平躺在床上,浸泡在如墨般的夜里。医院里很安静,甚至连病人呻吟的声音也没有。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撕裂沉寂,惊天动地的。
知道人为什么一出生就要哭么?
我坠落,不停地坠落。
恐龙大笑着追上我,一口咬住我的双腿。
剧烈的疼痛,我睁开眼睛,终于见到了光明,头顶上,是令人寒冷的灯光,我已经进入天堂了么?
不,是地狱。
小刘护士的声音:“他好象醒了……”
“放心,他只是恢复了意识,动不了的。”眼镜医生翻了翻我的眼皮儿。
“右腿也要截掉吗?”
“恩。防止A型链球菌继续感染。”
“你看他的眼神……”小刘护士说。
“怎么?你可怜他了?如果他把医院告了,你我都得入狱,医院也会在很长时间里陷入困境,到时候你就可怜自己吧!”
我的眼角流出泪水。
我想说我不告了,我也不在乎从此变成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放过我,给我一个完整的四肢……
“他看着我们,我不舒服……”小刘护士说。
“那就再给他一针。”
我陷入了更深的黑暗,更深的恐惧。隔壁病床已经空了,整个世界都空了。
我的身体也空了。
窗头柜上放着一个水杯,那么亲切,是老婆在家里常用的杯子。杯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我用劲全身力气伸出胳膊,想拿过那张纸条,却一下子翻到了床下。
我想起以前在网上看过一个笑话,说一个女大学生坐在河边叹息自己没有胸,这个时候从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