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情很糟。
“对不起,瓦尔,真的很对不起,你大概觉得我很无聊吧!不过那些东西真的很让人兴奋。”
“那也要看看你一心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想,我们都有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每个人都不一样,是吧?”
“我可以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写成一篇论文,那肯定是个很实在的新发现,找工作一定会更有希望的。”
“哪儿还有什么工作啊!”她接着说,“就算真的有,还不都落到弗格斯·伍尔夫手里了。”
他了解他的瓦尔:他望着她瞧,知道她正巧妙地控制自己,没把最后那句话从嘴里说出来。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做的事没什么大不了……”
“你尽管去做你一心想做的事吧!”瓦尔说,“大家不都是这样,只要是运气好点的,都能找到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像你,你就喜欢去做跟这个死人有关的事情,而这个死人以前喜欢做的事也是跟一堆死掉的人有关。那很好,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会花心思在这上头的。我因为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工作,见过不少事情。上个礼拜,我在那个出口瓷器的地方,就在老板的办公桌上,看到几张照片压在一个档案夹底下。他们对照片里那些小男孩动了些手脚,用铁链拴住他们,还用东西堵住他们的嘴,还有——— 一堆恶心肮脏的东西———这个礼拜,我照例发挥我的效率,卖力地帮这个外科医生建档,结果无意间看到一个档案,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去年锯掉了一条腿———他们帮他装了一个假肢,花了整整几个月,动作慢得简直离谱———现在,他的另一条腿也出了问题,他还不知道,我倒是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一堆事情,各不相干,可是都一样没道理可言。有个男的去阿姆斯特丹采购钻石,我帮他的秘书订机票,头等舱,还有他坐的黑头大轿车,全都给他安排得妥妥当当、分毫不差。结果,他在运河旁边散步,正在欣赏对岸的房舍时,有个人从他后头捅了他一刀,捣烂了他一个肾,染上了破伤风,人现在已经死了。反正就是这样。就是这类家伙,他们需要我那上不了台面的服务。今天还在这里,明天,走了。鲁道夫·亨利·艾许,这位作家太古老了,很抱歉,我实在没那个力气去管他在他的维科里写了些什么。”
“瓦尔,这么糟糕的事情,你怎么从来没提过———”
“噢!这些都挺有意思的,这可是我在我那上不了台面的工作里观察到的,别会错意了。只不过,这些事情全没什么道理可言,我实在不知所措。我想,我应该很羡慕你,成天忙着拼凑老艾许的世界。只是,默,这到底能给你带来什么呢?你自己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滴着猫尿、你踩我我踩你的鬼地方?”
铁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才会这么心烦,罗兰根据她的反应这么推断。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三番两次地说出“一心想做”这话,这显然很不寻常。或许,是有什么人冒犯了她,或者还没出手。不,这样想她实在太恶劣了。发脾气,闹别扭,向来会让她“性”致勃勃,这点他十分清楚。他认识的瓦尔可不只是对他体贴的瓦尔。他走过去,轻轻抚弄她的颈背。她深吸一口气,僵直了身子,接着就全然松弛了。不一会儿,两人便往床上移去。
他一直没跟她说,而且也不能跟她说,他在图书馆偷窃的秘密。那天深夜,他躲进浴室,把那两封信又再看了一遍。“亲爱的女士:自从我们那一次令人惊喜的谈话,我的脑中就再也容不下其他思绪。”“亲爱的女士:自从我们不期而遇并愉悦地交谈之后,我的脑中几乎再也容不下其他思绪。”迫切。还没写完。令人震惊。罗兰从来不曾对艾许那早已消失的躯体感到如此兴致勃勃,他不曾腾出时间前往罗素大街去看看他住过的房子,也不曾在他坐过的花园石椅上小憩片刻。那是克拉波尔的调调。罗兰真心钟爱的,是了解艾许的心路历程,缓慢地行走在他遣词造句的曲折起伏之间,蓦然间与他犀利明确的修饰用语不期而遇。不过这些毫无生命的信函很让他头痛,甚至让他头痛欲裂,两封信都只是个开头而已。他没想鲁道夫·亨利·艾许手中的笔是如何飞快地在纸上移动,他想的是,那早已作古的手指头,究竟是如何轻轻地拿起这些写了一半的信纸,将之对折,然后随手夹放在书里,没有丢弃。是谁?他非要想办法弄清楚不可。
◇欢◇迎◇访◇问◇。◇
第12节:第二章 迟到的罗兰(7)
第一章 伦敦图书馆的发现
第二章 迟到者罗兰
①罗兰,Roland,此人名典出罗伯特·布朗宁的诗作《罗兰少爷前往黑暗塔》。全诗描写见习武士罗兰行走天涯的期许与惶惑,面对一无所获的结局,罗兰吹起号角,坦荡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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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作ash,同艾许(Ash)。
①原文为Horrible,意为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
②普瓦图(Poitou),旧时位于法国西部的一个省份。
③拉伯雷(Fran is Rabelais ; 1490…1553),法国讽刺作家。
④安杜耶,即法文andouille,意指“香肠”。
⑤白夫人,即法文Dame Blanche,是法国传说中一名住在布列塔尼北岸的仙子,只要她一出现,就意味着死亡即将降临。白姑娘(Fata Bianca)则为意大利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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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格洛弗原文作Glover,意为“制作手套的人”。
①双关语,原文Mole有双重间谍的意思。
①亚奈林·贝文(Aneurin Bevan; 1897…1960),英国工党左翼领袖,曾任下议院议员、工党政府的卫生大臣,1951年,因为反对工党右翼重整军备预算而辞职下野,他最大的建树就是奠立了英国的“国家医疗服务”(National Health Service)。
◇欢◇迎访◇问◇BOOK。◇
第13节:第三章 线索(1)
第三章 线索
值此幽暗之地
尼德哈葛龙潜行渐进,张扬深暗如炭之鳞
啃噬世界树源,建立一己巢穴
蜷入滋养自身之所,纠结迂深的迷笼
———R.H.艾许:《北欧众神之浴火重生》第三卷
第二天一早,罗兰骑着自行车前往布鲁斯贝利。他很早就出了门,那时瓦尔还正在费尽心思地打点出一张上班专用的脸。他惊险万分地穿梭在那长达五英里的毛虫似的臭恶车群里,横越普特尼大桥,顺着泰晤士河北岸,穿过国会广场。他在这所老旧的学院里没有办公室,不过由于他兼任几小时的课,所以系方勉为其难地拨了个地方让他使用。他来到这里,在空无一人的静默中,拿出了放在脚踏车车筐里的东西,接着径自走到贮藏间去。庞大的复印机就窝在贮藏间里一堆闻起来秽臭的干布中,旁边则是个沾满茶渍的洗手台。趁着开启机器之时,他在通风口扇叶的幽暗与低鸣中,把那两封信拿出来,又读了一遍。之后,他将信函面朝下地摊放在黑色的玻璃面上扫描,几道绿色光束从玻璃面下飘掠而过,机器瞬时吧嗒吧嗒地发出一阵杂音,化学药品的味道热热地散出,信中的文字转为一道道光谱,炭黑的边缘印在空白之处,就像那积存了一百年的封尘在原稿上所造就的黑色镶边。他很诚实:他在系在沥干板上的留言簿里记下了他复印的欠费。罗兰·米歇尔,两页,十便士。但他也很不诚实。他手边现在已经有一份清晰的复印件,大可趁着没人注意时,把原信偷偷塞回伦敦图书馆的维科里,可是他却不想这么做。他觉得这两封原稿是属于他的。有些人会很迷恋大人物碰触过的东西,而他向来就对这种人存有一丁点的鄙视:什么巴尔扎克的雕花手杖、罗伯特·刘易斯·史蒂文森用过的六孔竖笛、乔治·艾略特穿过的黑色蕾丝花边披巾。穆尔特默·克拉波尔的某个习惯动作,就是从他西装内襟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只鲁道夫·亨利·艾许用过的大型金表,然后依着艾许的这只金表安排行程时间。比起原稿那褪色的铜灰色页面,罗兰的复印件实在清晰得无可比拟,那刚印上的炭墨真的是又黑又亮,复印机的滚筒一定是刚上过墨,可是,他就是想要原稿。
威廉博士图书馆的开放时间一到,他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那里,询问是否能看看克雷博·罗宾森纪念日记的手稿。其实他以前就来过这儿,不过他还是得打出布列克艾德的名号,人家才记起他这个人。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打算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告诉布列克艾德,就算要让他知道,那至少也得等到他的好奇心满足了、原稿也已归还为止。
他从他一八五六年的日记开始读起,就在那一年,艾许出版了《神、人、英雄》,而克雷博·罗宾森曾不厌其烦地阅读这部作品,并给予批注。
六月四日 甫读鲁道夫·艾许新作品里头的几篇戏剧诗。我特别注意到其中各以希波教区①主教奥古斯丁和九世纪时一名撒克逊僧人高查克作为诗中叙述者的作品,以及一篇取材自《天路历程》的《同胞普来厄波》。另外还有描述弗朗茨·梅兹默和少年时的莫扎特在维也纳大公爵宫廷演奏玻璃口琴时奇特的回音。饱满的声音、诡异的气氛,构思和表现确实不凡。说到这个高查克,他是创立路德教派的元老,他甚至立下誓言与原来的信仰断绝关系。由于他一意倡导上帝预定命运论,因此一般人认为他多少代表了现今路德教派新教晚期这一宗。至于《同胞普来厄波》,这照理应是个嘲讽作品,讽刺的对象大概就是我辈之人了。他相信基督教的精神绝不在于将神化身为一片面包,然后举行圣餐礼大事膜拜,同时也不在于那五项抽象难解的信仰学说。一如艾许向来的习惯,他对自己笔下的普来厄波似乎寄予颇多同情,不过相对于他笔下那个穷凶极恶的僧人,很明显他并不喜欢他。那个坏脾气的家伙虽然满口胡言乱语,个中却透露着无比的庄严。到底要从哪一点入手,才能抓得住鲁道夫 ·艾许,这可真让人费思量。我担心他这样的诗人永远不会受到众人的好评啊!他在高查克中所带出的黑森林的味道真是绝响,只是,又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在忍受了他对神学的批评之后,还能欣赏到这一层?他诗里的情调曲折而纠缠,那是因为他总是运用那么强势的诗韵,以及一大串数不清、又没什么根据的奇怪模拟,结果,作品想表达的义理几乎没人能看得出来。一读起艾许的作品,我倒想起了柯特律治在他更年轻时,曾饶有兴味地吟诵自己为但恩所写的一首短诗:
且为这位诗才快若单峰骆驼撒腿疾驰的但恩
冠上以铁条编就、以真爱相饰的花环
这段文字,所有研究艾许的学者早就耳熟能详,而且经常有人拿来引用。罗兰相当喜欢克雷博·罗宾森,因为这个人有用不完的热心,有不止息的求知欲,爱好文学,乐于学习,不过却也不时地自我贬抑。
“我老早就发现,自己在文学上的才气不够,让自己的名字侧身英国作家之列的想望,如今看是不可能了。不过我想,我至少可以从当今许多才高八斗的名家那儿知道些事情,而且我还可以将与他们的访谈记录下来,这或许会是功德一件呢!”他认识所有的名家,前后两代都有,华兹华斯、柯特律治、德·昆西、兰姆;歌德、席勒、卡莱尔、G.H.刘易斯、丁尼生、克拉夫、白哲特。罗兰一路读完了一八五七年的日记,接着又开始翻阅一八五八年的部分。在这一年的二月,罗宾森这么写道:
如果这是我活着的最后一刻,(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还能再活多久?)我要感谢上帝,让我得以见闻那么多天赋优越的人才。女士之中,我在希登斯夫人身上,看到了英雄宏伟的气魄;在乔丹夫人与玛尔斯小姐身上,看到了想象力的绝妙;我欢喜地倾听柯特律治那梦幻般的独白———“那老人雄辩堂堂”;我与史上最伟大的抒情诗人华兹华斯一起神游于天地之间;我体尝查尔斯·兰姆的才气与哀愁;我自在地与歌德坐在他家桌边畅所欲言,他确实是德国这一辈作家中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他坦白地讲,他认为只有莎士比亚、斯宾诺莎和林奈是他眼中的标杆,就像华兹华斯立志成为诗人的时候,心里就只唯恐自己赶不上乔叟、斯宾塞、莎士比亚与弥尔顿而已。
在六月的日记里,罗兰发现了他一直想找的线索。
家里的这场早餐聚会进行得相当顺利,至少就谈话这一点而言是如此。我请来了白哲特、艾许、约翰逊夫人、斯皮尔教授、兰蒙特小姐,以及兰蒙特小姐的朋友格洛弗小姐,后面这位小姐似乎沉默寡言一点。艾许从来没见过兰蒙特小姐,的确,她的出现实属难得,她这么做让我很高兴,她也和我谈起她父亲《神话》这部作品,当初我还曾出了点力,让这部作品得以在英国出版。一讨论起诗,大家的反应都很热烈,尤其是但丁他那无人能及的天赋,不过莎士比亚写诗的才气也不在话下,特别是在他年少时创作的作品里那谐谑的活泼,艾许就格外欣赏。兰蒙特小姐一谈起诗的那股劲道,令我相当意外。她兴致勃勃的样子真的是非常可爱。我们也讨论了所谓的“神灵”的显形。拜伦夫人就曾深有所感地写了封信和我谈起这事。据说,斯托夫人对外声称,她曾和夏洛蒂·勃朗特的灵魂对话。格洛弗小姐几度插进来谈了一些,有一次她还激动地表示,她相信这类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而且确实存在。艾许则说,他觉得有必要做个简单确切的实验,或许就可令人信服,不过他认为这恐怕遥遥无期。白哲特说,艾许在诗中所表现的梅兹默十分相信神灵的力量,可见,艾许并不真像他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那么坚持实证科学。艾许回道,历史的想象空间需要由他笔下那些人物的内心世界来呈现另一种诗意的信念,这对他而言是一股十分强大的驱动力,也因此,他现在岌岌可危,因为他已完全没有自己的信念可言。兰蒙特小姐对于灵媒与灵魂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不过她始终不愿发表高见,只回以一式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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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第三章 线索(2)
罗兰把这一段抄下来,又继续往下读,可是再来就没提到兰蒙特小姐,至于艾许,他不但是相当活跃的与会客人,自己也经常邀宴作东。罗宾森赞许艾许夫人治家有方,同时也感叹她是那么一个贤妻,却一直未能有机会成为母亲。他好像没注意到,兰蒙特小姐或格洛弗小姐对艾许的诗作有什么不同凡响的见解。这番交谈,或许是“不期而遇而愉悦的”,又或是“令人惊艳的”,是在其他地方进行,又或其他场合。克雷博·罗宾森的日记在罗兰笔下,转誊成细密难辨的字迹,看起来十分古怪,因为那誊本少了几分自信,一点也不像生活中自然的某个环节。罗兰明白,若要照统计学那样精打细算,那么只要他在转誊中有一丁点的不当,这份文稿的原意就等于是叫他给误传了。穆尔特默·克拉波尔要求他底下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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