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我俩入屋定居的那一天
一八五八年五月一日
罗兰满怀敬意地将之拿起。这东西虽然没有现在放在他口袋里的那两封信有魅力,但是,它似乎在逗引着他的好奇心。
他很担心手上那张当日的回程车票。他也很担心莫德极为有限的耐性。布兰奇日记上的字雀跃优美,笔势简短急促。他大略浏览了一遍。地毯、窗帘、隐居的乐趣。“今天,我们雇请了一位厨仆。”熬煮大黄根的新方法、一帧画着婴儿时期的赫尔墨斯和他母亲的画,以及,没错,克雷博·罗宾森的早餐会。
“在这里!”
“那好!你就留在这儿。等图书馆关门的时候,我会来接你。你还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
“谢谢!”
我们出门去和罗宾森先生一起吃早餐,这位老绅士人是很亲切,可是实在平乏无味。他跟我们说了一个错综复杂的故事,那是关于魏兰特①的半身塑像,原本早已为世人视若敝屣般地遗忘,现在却为他所寻获,这件事让歌德和其他文坛名人十分高兴。说的大多是些没什么意思的事,说的人当然也绝非如影子一般的我,虽然事实上,那些话我也是有可能说的。在场的人有约翰逊夫人、白哲特先生、诗人艾许,再就是一些伦敦大学的年轻人。艾许夫人没来,听说她身体略有微恙。公主很受大家推崇,这是理所当然的。她跟艾许先生提了些很有见地的观点,不过她却表示她非常喜欢,这当然让他受宠若惊。这个人的诗我着实无法喜欢,他所欠缺的,就我的观点来看,是阿佛列德·丁尼生笔下那热情洋溢的流畅以及明确的强度,此外,我还认为他的态度恐怕不很认真。他那首写梅兹默的诗,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很大的谜题,我一直无法非常准确地判断出,到底他对催眠力抱持的是何种态度,究竟是在嘲笑,抑或表示认同;类似这种状况也出现在他其他的作品里,最后总是让人禁不住疑虑,一番话语颇费周章地说了半天,怎么看不出有丝毫的意义。至于我呢,我一直在忍受某个持自由主义论的大学生针对牛津运动②所发表的长篇大论,他年轻而武断,假如他知道了我对这些事情真正的看法,肯定会十分惊讶。不过,我是不可能让他与我太接近的,我保持缄默、微笑,最多点个头,让我的想法留在我自己的心里。可是我还是蛮高兴的,因为罗宾森先生决定要跟大家详细地介绍他与华兹华斯在意大利的旅行经历,他说每当他们往前走一步,华兹华斯就愈发地渴望回到自己的家,后来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他,让他勉为其难地跟在他旁边东张西望。
我也渴望回到自己家里,我很高兴我们能拥有这样的时光,可以关上那扇属于我们自己的可爱的大门,然后彼此共处,在我们小小的客厅里面对一室的无言。
一个家,如果确确实实就是个只属于自己的家,那么,真的是十分美好的事物,就像我们小小的家一样;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勇气对罗宾森先生说这些话。我要感谢周遭的每一件细小的事物,它们对我的重要是难以言喻的,尤其当我想起自己过去的日子———想起以前,我对未来的那些自以为理所当然的期盼———一心想在某人客厅地毯上的某个角落,获取一个所在,哪怕是一间仆人住的顶阁也好,这样其实已经足够。我们的午餐时间较晚,吃的是莉萨准备的凉拌鸡肉和色拉;下午到公园散步、做些事,晚上喝上一碟热牛奶,配上白面包,并且撒上些许糖,就像华兹华斯曾经做的那样。我们一起弹奏乐器,一起唱歌,并且大声朗读《仙后》①。我们的日子交织着日常生活中各种单纯的快乐,这一切,我们自不该任意小觑。另外,我们也享受着艺术与哲思这等更高深的乐趣,现在,我们大可随心所欲地鉴赏体会,再没有人能禁制或批评。里奇蒙就是比乌拉②所在,我跟公主这么说,她则说,眼下我们唯一该有的企盼,就是千万不要出现哪个嫉妒我们这般美好命运的邪恶仙子。
◇欢◇迎◇访◇问◇。◇
第25节:第四章 玻璃棺材(6)
此后的四分之三个月,就再没多写什么,记载的全是简单的餐点、散步、读书、音乐,以及布兰奇的作画计划。接着,罗兰发现了一个句子,这个句子可能非常重要,也可能毫无帮助。毫无帮助,那是因为你看得并不仔细。
我一直在犹疑,自己究竟是否该尝试,用油画来表现那个取自马洛礼③的题材,默林④的下狱,或许,配上妮穆姑娘,又或许,配上亚斯多兰特⑤那位孤独的小姐⑥。我的脑中满满充斥着含混不清的意象,可是重要的事情却没一件清晰地映现。我这整个礼拜都在画里奇蒙公园里的橡树素描———笔下所有的线条都太轻淡,根本画不出这些树围的壮硕坚实。究竟是什么事情,会让我们将原本该表现出的雄浑力度,赋予细致的美感?无论是画妮穆还是莉莉小姐,都需要一位模特儿,可是公主几乎拨不出时间,我真希望她不会觉得当初耗在《里欧林伯爵面前的克里斯塔贝尔》⑦这幅画上的时间全是枉然。我下笔是那么地淡薄,宛若我的作品是幽暗中的彩绘玻璃,等候着来自远方、来自后方的熊熊火光,给予灿烂,给予生命;但是,始终没有远方,没有后方。噢!我真的需要力量!她一直将《克里斯塔贝尔》挂在她的卧室里,在那儿,它捕捉着早晨的阳光,展现着我的不完美。她为今天寄来的一封写得颇长的信很是烦心,她没让我看,就只轻轻一笑,把信抢了去,折了又折。
若不是罗兰根据自己的需要和关切,这里根本就没提到任何事情,能证明那封写得颇长的信可能就是他手边的这封信。那也很有可能是其他某封信。还会再有吗?三个礼拜之后,他发现了另一个意味深长、毫无意义的句子。
莉萨和我一直在忙着做苹果蔷薇冻,厨房里挂满了滴着水的做果冻的棉布,张灯结彩似的,巧妙地悬在倒转朝天的椅脚之间,极像蜘蛛网。莉萨的舌头烫伤了,她是想尝尝果冻好了没有,贪嘴的结果反而吃不到,着急的结果反而做不好。(莉萨真的很馋嘴,我敢说她一定在半夜偷吃过面包和水果。下来吃早餐的时候,我就发现面包罐里的长面包上有斜斜的新切的痕迹,那根本不是我切的。)今年公主都没来和我们一起做,她老忙着写她的文学书信,好赶快寄出去,虽然她不承认,还说她是在忙着把故事集里的那篇《玻璃棺材》写完。我非常确定,她愈来愈不常写诗。当然,她并没把那些作品拿给我看,虽然过去,一到晚上,我们总是分享彼此的作品。这些书信对她原有的才气实在是有害无益。她根本不需要这些书信带给她任何恭维。她很清楚自己的价值。我只但愿,我也像她一样清楚自己的价值。
两个礼拜之后:
信、信、信!全都不是为我而写。我的意思并不是想要看或是想知道什么,但我可不是瞎了眼的欧洲鼹鼠,我的小姐,我也不是训练有素的婢女,可以转过头去,丝毫不去问那些据说和我无关的事情。你根本不需要急匆匆地把它们藏放在你的针线盒里,也不必赶着跑上楼去,把它们折藏在你的手帕底下。我并非鬼祟卑劣之人,我既非来监视你,也不是受雇于你陪住在此的女管家。女管家,这我确定自己绝对不是。既然冥冥之中你拯救了我,那就千万千万不要,即使只是一时半刻、微乎其微的片刻,绝对不要以为我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或是认为我是在要求什么权利。
两个礼拜之后:
结果,现在我们的周围多了这么一位游荡客。总是有个什么东西环绕在我们小小的巢窟四周徘徊、嗅寻,不时试图打开窗板,在大门内侧急得喘不过气来。古时候,大家都把花椒果和铸铁打制的蹄铁放在门窗的横木上,好把妖魔鬼怪吓跑。看来,我现在也该钉上一些,那虽然等于把通路指出来,但同时也堵住了通路,如果我真可以这么做。狗儿托利对于在四周游荡的人非常警觉,只要一听到有什么东西在附近探寻,它后颈上的鬃毛立刻就高高地直竖起来,像只狼那样。它会朝空无一人的地方做出咬牙切齿的模样。是多么地狭小、多么地安全呀!一个备受威胁的居所。门闸看起来是那么地强大,若想强行将之打开、劈裂,那又会是何其地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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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第四章 玻璃棺材(7)
两个礼拜之后:
我们之间彼此交流的坦诚都到哪儿去了?我们过去在静默和美中一起分享的小小的、难以言喻的事物究竟都到哪儿去了呢?这个偷窥狂净把眼睛放在我们墙面的缺口或裂缝上,然后厚颜无耻地直往里头盯着瞧。她笑说他并无恶意,他没办法看到我们认为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很安全,事情就是这样,事情绝对是这样,事情绝对会一直这样。不过,只要一听到他晃晃荡荡地绕着我们坚固的墙面走来走去、喘息不已,她就会十分高兴,她认为他会一直这么地温驯,一如他现在所表现的这样。我无法要求多知道些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都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我实在为她感到忧心。我问她最近写了多少东西,她笑了起来,说她正在努力学习,非常地努力,要等她都吸收学会了,她就会有新的素材可以下笔,有许多新鲜的事物可以诉说。然后她亲了亲我,说我是她亲爱的布兰奇,还说我该知道她是一个乖女孩,她非常稳健,并不是个愚蠢的人。我说,我们大家,全都非常地愚蠢,所以,我们需要上帝赐予力量,在软弱之时,帮助我们渡过难关。她说她从来不曾像最近这么深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他的贴近。我上楼回到自己的寝室祷告,过去我曾祷告希望能离开提比夫人,又觉得自己的祷告根本不可能得到应许,在那之后,我早已久久不曾像现在这般地———一个人深陷在孤寂中作着祷告。蜡烛的光焰摇晃出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天花板上一格一格的方框里,就像是贪婪掠夺的魔手。我可以在妮穆或默林周身着墨些许像这般摇晃、贪婪的光与影的线条。当我跪坐在房里时,她走了进来,将我扶起,说我们真的不应该再有口角,还说她再也不会,从此以后都不会,再让我有理由怀疑她,而我也绝不该认为她会这么做。我相信,她说这些话都是认真的。她很激动,流下了几滴眼泪。我们静静地在一起,以我们特有的方式,待了好一段时间。
第二天:
这匹狼终于离开了大门。狗儿托利的小窝再度只属于他自己。我已经开始画亚斯多兰特的莉莉小姐,突然间,我觉得画莉莉小姐似乎才是最合适的。
记录到此结束,当然,这本日记也到此结束,十分突兀,甚至连这一年都没写完。罗兰怀疑还有其他日记本的存在。他在几篇日记里夹入纸片,光这几篇日记已能为他构思出一个隐隐的故事,或许还不能算是故事。目前并没有证据能证明这名游荡客就是这位写信的人,也无法证明这位写信的人就是鲁道夫·亨利·艾许。可是,他却有一股强烈的感觉,深信这三个人绝对就是同一个人。如果他们真是同一个人,布兰奇为什么又会使用这样的说法呢?他一定得问问莫德·贝利有关这个游荡客的事情,只是,他该怎么问,才不至于把某些事情和盘托出———比如,何以他会对这件事情如此感兴趣?而且,还得让自己置身于那充满批判、傲慢自大的凝视之中?
莫德·贝利把头伸进了门里。
“图书馆要关了。你有没有找到什么东西?”
“我想是的。也可能都是我自己想的。有些事情我还得向人请教,那就是你。这份手稿是不是可以复印?我实在没时间把找到的东西手抄下来。我———”
“你这个下午似乎很有收获。”十分冷淡。接着,仿佛是一种让步,“也很有意思,一定是!”
“我不知道。这整件事实在像是一场毫无目标的追逐战。”
“如果我能帮得上忙———”莫德一边说,一边收起布兰奇的日记本,把它放回了原来的盒子里,“我会非常乐意。我们去喝杯咖啡吧。在女性研究那一区有个交谊厅可以喝咖啡。”
“我可以进去吗?”
“这还用说?”一股冷冷的声音说道。
他们坐在角落一张低矮的桌边,就在一张校内附设托儿所的海报底下,正前方则贴有怀孕咨询服务的海报———“女人有权利决定宝宝的一切,我们总以女士为优先。”还有一张女性主义者的时事讽刺剧:“来吧!来看看女巫、荡妇、卡莉①之女、蜃楼幻景。我们会让你的血液冷却,让你以左脸不祥之颊,耻笑女人的才气与邪恶。”屋子大到几乎是空荡荡的:一群穿牛仔裤的女人正在另一头的角落大笑,再就是两个女孩坐在窗边认真交谈,两颗粉红色的头颅,尖尖的像大头钉似的,斜斜地彼此顶着。在这样的背景下,莫德·贝利那极端的优雅看起来就更加奇怪了。她这个女人丝毫碰不得。罗兰在她身上察觉到一种绝对的一丝不苟,或者是公平坦荡,由此可见,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可同时,她恐怕也会对他偷窃信件的行为予以驳斥。无论如何,他已不顾一切地决定冒险,他要将两封信的复印件拿给她看,因为他必须进一步了解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以及一些凭他自己无法继续深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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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第四章 玻璃棺材(8)
“你知道那个让布兰奇·格洛弗非常烦恼的游荡客吗?有没有这个人的什么资料?这匹待在门边的狼?”
“确定的资料暂时没有。我想根据莉奥诺拉·斯特恩教授的研究结果,这个人应该就是也住在里奇蒙的年轻人托马斯·赫斯特。他很喜欢去她们家里,和这几位小姐一起吹奏双簧管。他们两个都弹得一手好钢琴,克里斯塔贝尔也确实曾写过两三封信给赫斯特———其中一封信里,她甚至还送了几首诗给他,这些他都一直留着,很幸运,现在在我们手上。后来他在一八六○年娶了别人,从此两家再没来往。游荡徘徊这些事很可能是布兰奇编造出来的,她的想象力一向很丰富。”
“而且也善妒。”
“那当然!”
“那她在日记里提到的文学书信呢?现在已经知道那些信是谁寄的了吗?有没有可能和这名‘游荡客’有关?”
“就我所知没有。她的信非常之多,寄的人大多是些像科芬特里·帕特穆尔①这样的人,欣赏她‘柔美的简朴’、‘顺从天命的高洁’。写信的人很多,所以什么人都有可能。你难道是认为,写这些信的人是鲁道夫·亨利·艾许?”
“不不!我只是……我想,我还是应该让你看看我手边的东西。”
他拿出手边那两封信的复印件。当她正将信展开之时,他说:“我得解释一下。我发现的这些资料,到现在还没拿给别人看过。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
她读了起来。“怎么会?”
“我不知道。我一直把它们留在我身边。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读完了信。“没错。”她说,“日期都吻合。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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