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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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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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彧低声称“是”,听裴禹幽幽又道:“待到多少年后这战场消弭,地面再平整时,不知这一道壕沟上生出的青草花木,可会比旁处更葱郁鲜活?”
这话毕了,两人一时皆不做声,许久后裴禹方道:“走罢。”

回营路上,闵彧道:“先生怎像是早就猜到他赵慎出来?”见裴禹又是微微摇头而笑,又道:“我方才还以为先生要有什么安排。”
裴禹冷笑道:“这一日已是前功尽弃,我还安排什么?”
闵彧道:“先生莫恼,今日城内也已是疲于应付,现出不支之象了。”
裴禹道:“正是因此,才要穷寇猛追;不然等赵慎缓过气来,又是从头来一遍的麻烦。”
闵彧道:“他每经这样一次苦战,心气便会消减一分,用不得几次便摆得平了,先生何须过虑。”
裴禹摇头道:“这可错了。我看赵慎的心性,不可似平常待之。这样的人,愈是受磋磨他,恐怕愈是不肯服。”他言说止于此处,心中接着暗想,“所以愈是这样的人,愈是不能有丝毫留情的心思。铁腕重拳相搏,只看谁比谁更强硬罢了。”
闵彧笑道:“先生这话不假,几次对阵,我也觉他确是有些风骨。”
裴禹微微一笑,似是带着几分赞赏,可声调却现冰冷寒意:“是了,他端的是有情有义、有胆有识,为难他对得住部下将士,连高元安也不曾亏待。可越是这样,他早晚败得一无所有时,便越要想不通自己错在何处,这样剜心剐肺的苦楚,也不知他可能熬得下来;若到那一天,他直连可怨怼之人都没有时,我却是真要好好怜悯他一番了。”




第32章 庄缶犹可击
城下一隅,谢让与李守德正私下低语。李守德道:“我白日里的话讲的重了。”
谢让道:“赵将军不会因此恼你。”
李守德笑道:“我既为公事,也不怕谁计较。况且自家主将是什么人,这我总还知道。我所虑的……”他沉吟片刻道,“他为麾下伤亡而不忍,却不能沉湎于此。这漫天血雨幕下,任谁都可有不忍之心,恰恰只有他不能有不忍。与人生死相博,如何能只伤得敌手流血,却不染上自己的血呢。”
谢让道:“他不是磋磨不起的人,这一时想不通透,待我劝一劝他。”转头见远处营中星点灯火,不由怔忡。世事就是这般矛盾残酷,要有所保,便必要有所失却;赵慎虽也久经战阵却终究年轻,看待生死自是不比他这样年渐老迈之人豁达:其实死生为昼夜,本就是世间轮替;况且天地载人以形、老人以生、息人以死,相对在这世上要凛然而生的艰难,死后的安然无扰,于另一世间的优哉游哉又何尝不是生为负累的解脱。
他正出神静思,却听李守德在旁叹道:“若说通透,世间几人能做到。除非在这尘世间里打多少个翻滚,那时人确实通透了,可棱角磨平再无挂心之事,生而又有什么意思。”
谢让笑道:“你却在这里发什么感慨?”
李守德叹道:“我这几日常在梦中见得老将军。”
谢让神色微变道:“怎么?”
李守德道:“都是当年在啵С堑氖拢绾挝ЮА⑷绾蔚浅恰⑷绾谓尚担绾巍舛昀矗掖游椿叵氲萌绱饲宄!
谢让听了淡淡道:“这事再提它做什么。”
李守德道:“老将军当年诛杀朱文叛军,掀起天大风波,天下非议其残暴,可他难道便真是草菅人命的嗜杀魔王么?你我那时跟在他眼前,对其中苦衷最为清楚。朱文虽迫于情势归降,心中却仍怀盘算,手下诸将亦多有不服。其时有人通信告知,朱文的故旧在朝中使人说动景帝令老将军解朱文上京,留下部众接管啵С恰>暗壅獯游闯龉罟娜耍绾沃勒庋龅姆缦铡V煳氖窒氯虿恐冢俏颐侨寺淼氖叮质窃谒堑牡嘏蹋蝗羯揖褪谴蟊涔剩辖獠乓显谑ヒ馕吹角跋确⒅迫恕!
谢让垂目道:“我记得他举此事前亦难安睡,程础德见他夜间时时惊醒,也曾劝他下手未必非要这样狠绝,总要顾惜身后的名声。我记得他说……”
李守德接口道:“他说,乱世中能安身立命的谁不是杀人如麻,身后名声,就自由身后人评说。”
谢让道:“那事之后,我只觉他性情亦有些变,对声色享乐不再着意克制,未知不是看透了些生死的缘故。其实如你我在他跟前亲近的人都知道,他何尝是残暴之人,只是对挂心之事执念太深罢了。”

待赵慎回到城中,时已过夜半。大雨已停,只有淅沥雨丝零星飘落。未行几步,却突见谢让仍候在一边,不由道:“今夜无大事了,主簿怎还在这里。”话才说完,转头想起方才下城前自己顶了他一句,又见此时谢让半身衣袍被雨水打湿,水渍犹还未干,心中更为懊悔,道:“方才我的话不是冲着主簿,急躁有失处,还请担待。”一语了了,想想还是不妥,又道:“也不是冲着长史。”
谢让听他这样说,心中也微微发酸,正欲开口,却听赵慎又道:“说到底,是我筹谋不当胆气不足,才累及部下如此。”
他平日治军严格,谈说公事时总是肃然少笑,寻常部下虽见他年轻,却也都有些微敬畏。谢让是眼看着赵慎从少时从军至今,知道他是面冷心热的人。将军此时心中过不去的是什么,他如何不明白,于是道:“这正是我要与将军说的。”
说着抬手虚让了一把,引着赵慎在营中缓步踱开,道:“将军这样自责,却是把将士们的心都看低了。”
他见赵慎神色疑惑,接着道:“将军守城为什么?是为城池不因陷落敌手而被摧残败坏,为部下不因做人俘虏而遭奴役羞辱,这一节我说的可对?”见赵慎微微点头,又拖长话音道,“而这,亦是将士们愿同将军一道守城的原因啊。”言罢略顿一顿,接着道,“将军自责,是把将士们的伤亡算在自己头上;可将士们死战,何尝不是为了不愿对敌屈膝乞降的气节,为了尽军人守土保民的本分?这样的作为是发于本心,将军只以上令下行的俗理看待,难道不是把麾下的心志看低了么?”
他这一段话娓娓道出,语声音调皆不急不高,赵慎听来却突如胸中注入无限澎湃热血,道:“果真如是么?”
谢让微笑道:“将军这是不信诸位将士,还是不信自己?坚守城池虽然艰难,可是能与同袍弟兄在一处,便无人畏死动摇。”说罢抬手道,“将军且四下看。”
夜虽已深,营外待命的士兵仍军容齐整;亦可见搬运伤者,整饬武器的往来兵卒,虽都行色匆匆面容严峻,却是有条不紊,丝毫不显慌乱之象。谢让道:“严令峻法确是能令士卒在阵前不敢后退,可却不能安抚人心,而如今是何物能令众军在惨烈大战后镇静如恒,将军应当明白。”
赵慎沉默注目一刻,转头望向身后的高大城墙。这一座关城在赵氏手中,矗立于中原大地数十年,城中每寸土地,俱是代代将士的尊严荣耀。这样的尊严荣耀不曾因为上位者的煊赫淫威而屈折,不曾因为外敌的耀武扬威而动摇,即便千百年后,曾经的征杀战场、赳赳武夫都已被岁月尘沙掩埋,这一份铁血刚强依然如城墙上的坚硬砖石,兀自屹立不倒,沉默并且庄严。

其后两三日间,两军于城下拉锯。城下长沟规模初成,只是挖掘尚不深,士兵在其中要半蹲才能将头脸也隐入其内;而站起身时,倒是恰可以将长武器伸过工事。这工事本来亦不及完善,索性留出许多空隙,将弩箭支架搭在其间。
西燕军再沿壕沟向前,士卒们登出沟外,推进至地堡时,并未遭遇抵抗。只是抬眼发现,面前多了些路障挡道,路障后只见一道横向贯穿的土堆矮墙样的工事,高出地面半人来高。
攻城队伍见地堡内似已撤退,只当守军被吓破了胆。他们对着这拦路障碍,自恃早有应对之法,并不甚为放在眼里,先头的士卒尚未全然将其荡除,后队已迫不及待便要冲锋。正整队见,前方却突然连番射来弩箭,领队的军官忙边叫“举盾牌”,边才留意打量面前工事的状况。只见那土墙墙面上高低错落排布着挖出的洞口,有碗口大小;每隔一段还有一出阕口,隐隐可见里面似是架着弩箭。
那领头的见了这场面,不由恨到:“东燕军里的人都是钻土里的么,怎生这样喜欢造些阴暗处施展的东西。”
他们之前在暗箭下吃过亏,这时既然眼见看到墙上的射口,自然都格外小心。如是,攻防间相互往来了大半日,西燕军领队的军官道:“这一时也试探得差不多了,”于是叫过一旁小校,命他回营去,向中军报告此间的状况,末了道,“请尉迟将军和监军示下,这里如何应对。”
过了半日,只见那小校气喘吁吁回来,跑在将官跟前说了几句,众人听了不由都大喜道:“好,好!”

此间已是午时过后,长沟中的守城士兵半晌不见对面攻击,一面疑惑,一面也忙就着这间隙喘一口气。有人背靠上沟壁休息,却突然惊起道:“这地面怎么一径晃动?”
有老兵附耳在地上一听,道:“像是马蹄声,且是就快到了。”
话音未落,已有瞭望的士卒高声叫道:“敌军的骑兵来了!”
众人慌忙各位就位,有传令的喊:“直刀手准备——”
迎面而来冲击长沟的,是西燕军中的重甲骑兵。甲骑具装,皆由铁质。那战马仅只身披挂便有数十斤,更遑论驮载的骑兵。能够如此负重的战马,俱高大稳当,步幅巨大。那人马盔甲,望之足有千斤。马蹄踢踏轰然作响,似以重石夯击地面。那声响一阵疾似一阵,裹夹起蹄下黄土飞扬。这样沉重的装置,饶是战马如何雄健,亦难疾驰。纵然马上的士兵一径用双腿夹持催赶,战马鼻中喷出热气,马头踊跃而动,亦是许久不到阵前。
然而,正是如此,迎战之人才觉心胆俱战。洛城骑兵虽然勇武,却是靠来去如风的灵便,士卒都不着重甲,马匹也多只用皮具护住。众人此时见来者连马头上都罩着铁质护面,那护甲上狰狞的猛兽图纹,饶是相隔甚远,亦见得清楚。
这长沟内众人只觉身旁土地尽在微微颤动,直连着心脉搏动跳成一线;那瞭望的士卒只见远处一线沙尘直向城下而来,他盯着最前方一列骑兵马蹄,计算着距离,满头尽是汗水,口中向身旁发令的将官报道:“五里……三里……”持直刀的士卒均一脚蹬在沟沿上,躬身向前,手中握的刀柄,直要被汗浸得滴出水来。
壕沟内瞭望的士卒突然大喝一声:“到了!”
将官随之挥起手中旗帜,两厢的传令士兵次第高喊:“杀!”
壕沟内持刀的士兵腾然跃出,此时对面敌军正踏到近前,只见寒光闪过,最前头一排的马匹前蹄尽被砍过。有的用力过猛,马腿断折,白森森的断骨戳出马腿,直刀的利刃亦全卷曲起来。战马前腿虽断,可向前的冲力仍在,这几百斤的重压,连人带马横向前砸下,将东燕军士兵直撞得飞起。有紧随在后不及避闪的马匹,便也都撞在一处。
赵氏靠骑兵起家,自然最知晓骑兵怕什么。马匹披甲,自是刀枪不入,可马腿却没护持。此时守城军出其不意搅乱了前面的马匹,后面跟上的骑兵虽留意避开不至再被砍倒,敌军冲锋的阵型已维持不住。乱蹄过处,已是失了呼应,只能各自为战。可纵然如此,马队轰然而至,马匹高大,向前冲踏,长沟前瞬时有几处工事便被破毁。有的马匹负重腾跃而起,竟也堪堪跳过长沟。
沟内士兵眼见头上骏马越沟而过,纷纷调转矛头,直向马腿戳刺。可避不及背后骑兵又至,沉重马蹄塌下,轻装步兵全无招架之力。一时沟内呼号惨叫,一片狼藉。
对面西燕军得见,不由心生雀跃,可冲杀到阵前,却不知守军又从何处冒头涌出,生生将攻击拦住。如是,重甲骑军虽然连连破坏阵前工事,可其后总不得步兵有力跟进,终究得势而不得利。另一头,骑兵趟过长沟,却相互难于呼应,不免落于被分而包围的境地。然而这样的重铠长槊,东燕军士兵也难近前。突然,一个士兵以长枪戳地,跃上敌军马背,抽出直刀而近身肉搏起来。沟内的士卒见有这样拼命的招式,士气又再为之一振。

两三日对峙后,阵前工事损毁处愈多。士卒一面要阻住对面进攻之敌,一面也急着将缺口修补。可是这当口,怎也无处寻得物件填充,情急之下拖来补修工事的,竟是阵亡士卒的尸体。这炎热天气下,尸体腐败臭气熏得人喘不过气。
战事间歇时,有年长的士卒笑道:“这再受不了,去哪里寻些胡粉撒在这阵前,驱驱恶气。”
有少年士卒不解其意,问道:“胡粉是什么?”
众人纷纷笑道:“你这娃娃还不经人事,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那就是女娘们面上搽的白粉,实在又滑又香哩。”
如此也不避忌言辞粗陋,此时尚能轻松调笑一阵,许是转头便要再搏生死。




第33章 遥望郭北墓
城外攻势不休,城下苦苦支持数日,终是令西燕军难进一步。士卒虽有换防,可连日鏖战下身心俱疲,竟有士卒为躲避敌军投石而靠在土垛下的一瞬便迷糊睡去。
顾彦宾战死后,赵慎便驻在西门城头,这几日的战前情形,也俱看在眼里。这道长沟在前,虽是阻住了敌军壕沟近城而战的来路,可这样拉锯下去,防线终究凶多吉少。如此铆定不放,定要突破一线才肯罢休的劲头,实在难办。
这日入夜,有卫士上城来低声道:“将军,均已置办停当了。”
赵慎闻言,点头沉声道:“下城。”
几个偏将过来道:“将军小心。”
赵慎道:“你们都守好各自的位置,到时候便燃起信炮。”
众人点头称是,目送赵慎下了城去。只见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亦被黑沉夜色吞没,犹如烛龙异兽隐没于眼睑之后的巨目流光。
城下军兵见赵慎下城,纷纷聚拢过来,赵慎问:“斥候们已出动了?”
守门卫士道:“是。”
赵慎又转向问道:“东西亦备齐了?”
身旁一个小校道:“齐备了。”
赵慎点头,只道:“出城。”
这已是月底,残月已细如勾线,宛如佛窟中凿钉在石壁上的一道冷硬刻痕。卫士牵过青骓,赵慎轻轻摆手道:“不必了。”说罢随在出城士卒身后,卫士们略愣一愣,也忙跟了出去。
长沟内主事的将官见赵慎来了,也略一怔,道:“将军怎么亲自来了。”
赵慎并不回答,只道:“这夜里,他们还是会来罢。”
那将官道:“会来,他们每到了夜里都要伺机偷袭,这一夜中总归要一遭。”
赵慎抬头看一眼夜空中黯淡星月,道:“好,那便等着。”
许久遥遥听得城中恍惚敲了二更的梆声,外间仍无动静,众人皆有些不耐。赵慎在长沟中来回十步间默默踱步,手指摩挲着剑柄。有士卒道:“今夜西燕军若是不来骚扰呢?”
将官低声喝道:“少要心生惰怠。”
赵慎停步道:“若是过了三更仍不见动静,就教城上直把信炮发了。”
话音没落,却听那伏地听音的士卒起身轻声叫道:“有动静了。”

却说对面果然是西燕军摸了上来,因是夜袭,也不曾点火把,只听得壕沟内脚步声窸窣作响。其后两个督队的军官看着情形低声谈说,一个道:“每日尽是这样,却总无功而返,实在令人焦躁,也不知要这样到几时?”另一个笑道:“你就恁的如此沉不住气,他们防守,百密而有一疏,便是败了;我们百次不成,一次成了,事便得了,你急什么。”
说话间都向前看,只见城下长沟内死气沉沉一点动静也无,那军官笑道:“我看着一遭便有点好兆头,前队离得如此近了,里头似还无人发觉。故而说这弓弦日日拉到紧处,总有一日要崩断。他们疲于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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