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变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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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变形记-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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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庄子上人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这么对付的;除了点灯和吃盐巴就可以不花现钱了;也没有现钱可花。这不免是一种恶性循环;日子于是越过越穷;越穷就越是不思改变。我的想法是打破这一格局;将那点可怜的现钱用于扩大再生产。如此一来;我们家的日子就比村上其他人家还要穷了。
    这个道理继芳自然是明白的;但她信任我;或者说是由着我。但每次提起钱的事情来;还是会面露忧虑之色;这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安慰继芳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今年咱们多种点生姜就有现钱了。年前卖辣椒;不是得了一些钱吗?如今的生姜行情看好;我已经打听过了。这泡桐也长得快;三五年就成材了;我们还要养猪、养鸡。。”
“这鸡不是养着吗?”
“品种不行;饲养方法也成问题。”我说;“回头你跟邵娜说一声;让她帮咱们搞点新品种;还有养鸡、养猪方面的书。”
“我说不清楚;还是你自己跟她说吧。”
“没关系;我写下来;你交给邵娜就是了。”自从上次看演出见过邵娜;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但我们之间的联系已经恢复了。每次都是继芳去找邵娜;托她去梦安的时候帮我们捎点东西。继芳和邵娜相处得不错;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但也在我的意料之中。继芳似乎在故意把我和邵娜拉近;而邵娜似乎碍于继芳的情分;故意不再和我接触。真不知道她俩在搞什么名堂。当然了;我也没有机会或者说是愿望走出园子。
    这时候起了一阵风;把继芳的大襟棉袄吹得紧贴着身子;她的腰身完全显露出来了。继芳吐着唾沫;大概是有土吹进了嘴巴里。看继芳别着头;因躲避风吹三角头巾飘起来的样子;我不禁有些心疼。“继芳;没去过梦安吧?”我问。
“没。”继芳说;似乎有一点害羞。
“想不想去呀?”
“没事去那儿干啥呀?”
“这回;咱们去县里的医院里生孩子;你说好不好?”
继芳龇牙一笑;说:“费那么大的事;划不来;我们在家生。”
我说:“你不想去县城里看看?”
“想。”她说;声音很小。
“那就去县城的医院里生。”看得出来;继芳的心思有些活动了。但嘴上却说:“人家会笑话的;我又不是没生过伢子;正月子就是为巧他妈接应的;村上的伢子都是他妈接应的。”
我说:“那样不卫生。”
“我又没那么金贵;你没听人家说过;农村人生伢子就像母鸡下个蛋?”
这是什么话呵。我瞪大了眼睛看继芳;看了好一会儿;一时间心情变得异常复杂。
    继芳像个没事儿人似的:“他爹;快些个;还有一半树苗子没栽呢。”她说。
“不行;这回我们一定要去县医院里生!”
“没有上医院的钱呢。”
“卖了生姜就有钱了。”
我说;“我算过了;你是八月临盆;七月;我们就把生姜给卖了。”
“哪有这么早卖生姜的?”
“早卖卖的是嫩姜;反而比卖老姜来钱。”
“生姜还没有种呢。”
“种起来那还不容易?”
“你的伢子随你。”继芳说。
30
七月下旬的一天;我真的去成集街上卖生姜了。之所以没让别人去卖;是怕他们不懂行情;卖不出一个好价钱。
    一大早;我就将生姜从地里起了出来;抖掉上面的泥;装进了扁筐里。然后;戴上为好的草帽;换上为国的衣服;就挑上担子出了桥口。脚下也换上了为国的解放鞋。这身行头我一直保存着;衣裤上面缀满了补丁;就像铠甲一般;套在身上让我觉得非常安全。
    天还没有亮;一路上只闻狗叫;不见人影。
    快到成集的时候;路上才看见了一些行人;和我一样;也都是去成集街上赶集的。没有看见大范大队的人———他们被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这时候太阳出来了;照着前面的担子黄灿灿的;那是我的生姜。我回头一看;后面的担子也黄灿灿的;依然是我的生姜。
    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离开过老庄子了;甚至没有离开过兄弟两家的园子。那次去大队部看演出除外;那也是在晚上;况且也没有走这么远。因此除了很久没有挑担子;肩膀磨得有点疼;心情还是很愉快的。
    到了集上;我卸下担子;将两只扁筐里的生姜合并到一只扁筐里。实筐子往空筐子里一套;扁担往地上一横;我往上面一坐;就开始卖生姜了。草帽檐儿自然拉得低低的;眼睛从脱线的地方向外看。
    成集街依然是成集街;这集也依然是集。
    只是以前赶集;我在土街上挤来挤去地看热闹;这次却蹲在街边卖东西;视野自然不同。以前我看见的是满街的人头;这会儿看见的是无数只脚。穿什么鞋子的都有;老头鞋、懒汉鞋、解放鞋、草鞋、绣花鞋、人字拖;也有光脚丫子的。无数的脚杆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有的站住了;一个声音便自上而下地问我生姜的价钱。
“生姜怎么卖?”
“三角五一斤。”
“这么贵?二斤顶一斤肉的价钱了!”
“这可是嫩生姜;早上才挖的;不比老生姜。”
只要站着的人不蹲下来;就不是成心想买。
    他们不过是被这独一无二的生姜吸引了;看着新鲜晃眼;随口问问。我也懒得多说;沉默是金。
我已经拿定了主意;价钱坚决不降;哪怕再挑回老庄子。卖东西其实和别的事一样;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一个人买了;下面就好办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总算有一个人蹲下身来;伸手在筐子里翻动生姜;一面用指甲掐着。“便宜点。”那人说。
“三角五一斤;少了不卖。”“这泥都没有洗掉;占多少分量呵!”
“生姜哪能洗?早上刚起的;怎能不带泥!”
“便宜点。”那人说着就去摸腰包了;我就更不可能降价了。
“要不是我家属喜欢吃泡菜;买点个嫩姜撂在坛子里泡泡;这么贵我就不买了。。”他啰里啰嗦的;一副很不甘心的样子;在生姜前面蹲了很久。这样更好;又一些人围了过来。
买我生姜的没有农民;都是成集街上的人。
    这就对了。要是农民;生姜这么贵也的确买不起;就算买得起也不知道怎么吃。街上的人毕竟有钱多了;嘴巴也刁;知道尝鲜。      卖姜就要卖给这样的人。
    当街上的人围拢过来;不一会儿我的生姜就卖完了。这时候我有两个选择;一是饿着肚子走十里路回老庄子上。二是去工农饭店里吃一碗面。也是很久没有出门了;加上生姜卖得很顺利;心里高兴;于是我就挑着空担子向土街里面走去。自然很怕碰见熟人;尤其是其它大队的知青和人保组的人。但我转念一想;就算是真的碰见了;人家也不一定就能认出我呵。
    刚才买生姜的就有一个文化馆的老赵;是个老右派;也是从南京下来的。以前;在成集街上碰见老赵;离很远他就会向我打招呼。他不是也没有认出我来吗?这种你认识他;他不认识你的感觉有点奇怪;就像他在明处;你在暗处;或者他在演戏;你在看戏。买完生姜老赵就走了;我还没能仔细体味一番呢。总之这会儿我很怕碰见熟人;又的确想碰见什么人;心情有点兴奋和复杂了。
    走进工农饭店;果然不出所料;一帮知青已经在那里了。仍然是拼了桌子;沿桌边坐了一圈;烟雾腾腾的;瓜子皮乱飞。情形和一年多以前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季节。那会儿大家都穿着大棉袄;此刻则一概单衣单褂;有的只穿着汗衫;脚上趿拉着拖鞋。我本能地将草帽往下面拉了拉;去窗口买了面条菲子;然后从相邻的窗口里端出一碗面条。
    我将面条端到离他们很远的一张桌子上;低头吃起来。吃了两口;猛然意识到;我坐的桌子就是当年三号勤务员坐的桌子。当时那条大黄狗就卧在桌子下面;眼巴巴地看着主人。
    而此刻桌肚下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只苍蝇绕着我的脚脖子在飞。
我背对知青那桌而坐;地上放着扁担和空筐子;边吃面条边竖起了耳朵。
只听老于(声音)说:“那李庆霖胆大包天;竟然给老人家写了一封信;他这一把算是赌对了。”
另一个声音说:“他这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没有办法的办法。”
老于:“老人家不仅回了信;还随信寄了三百块钱;说是聊补无米之炊;这是原话。”
又一个声音说:“三百块钱;够我们苦年把两年的了。”
老于说:“老拐;你真是鼠目寸光;光盯着那三百块。三百块钱事小;这封信的意义重大呵!”
我想起来了;说话的人是李秦淮;他的外号叫老拐。因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这家伙在知青中以精明著称;但按老于的话说;那是小聪明。
这时候老拐问老于:“有什么意义?”
只听老于咕咚咕咚几声喝了两口茶。他说:“信上不是说了吗?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也就是说;我们知青的事中央要着手解决了;不能让下面乱来了!”
这番谈话听得我心乱如麻。中央要着手解决我们知青的事了;不能让下面乱来了。“老人家”(毛主席)亲自写了信;那可是最高指示呵;谁敢违抗?就是王助理也没有这个胆呀。
    可是;可是。。这里面似乎存在着一个问题;就是我还能算是一个知青吗?中央要着手解决“我们知青”的事;是否也包括解决我的事呢?答案随后出现了;不能算;我已经不能算是知青了。中央要解决的事也是和我毫不相干的。如今我叫范为国;再也不是罗晓飞了。我就是那个卖生姜的人;卖了钱好送媳妇去县医院里生小孩。。如此一想;渐渐的我就平静下来了。甚至比听到消息以前还要平静。
    我极其平静地端起了面前的碗;开始喝面汤。突然意识到;老于他们的谈话也已经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老于又开腔了:“那家伙是是谁?莫非是人保组的探子?”板凳声响;一个人离座步调奇怪地走到了我前面。透过草帽的脱线处;我认出是老拐。
    他站在离我一尺来远的地方左看右看;还把身子弯下来;想看清我的脸。“你怎么这么面熟?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老拐说。
    “没有;没有;我是卖生姜的。”我用当地话说。
老拐将信将疑;又上上下下地看了我几眼;这才拐着腿走回去了。
我赶紧起身;挑上两只扁筐;出了饭店的门。跨出门槛的时候;听见一个知青说:“肯定是王助理派来的;化装成卖菜的二哥了。”
“怕他个鸟!咱知青大爷就要翻身得解放啦!”老于冲着我的背后大声地说;很明显是在挑衅。
31
礼九套上牛车;送继芳去二十里路外的梦安县城生孩子。整个老庄子都轰动了;村上的人纷纷跑出自家的桥口看热闹;或者说是为我们送行也行。继芳挺着大肚子;背靠着车厢栏杆;满脸的幸福。我则破帽遮颜。乡亲们一直尾随我们到了小阳河堤上。
    那闺女的确老了;车拉得奇慢无比;比人走也快不到哪里去;甚至比人走还慢。一路上;礼九拿着一根带叶子的树枝;只是吓唬闺女;并没有真的抽下去。牛车既慢又摇;发出嘎吱呀嘎吱呀的声音;就像快要散架了。这样的牛和车;即使是在这穷乡僻壤也算是真正的古董了。
在村上的时候;我不好意思是因为继芳的大肚子。离开了老庄子;仍觉得难堪;则是因为这辆车了。何况我们的目的地是梦安;那可是一个大地方;因此越走我越觉得不自在。可不这样也不行呀。前往县城的班车还没有通;队上又没有其它的交通工具。总不能用凉车子把继芳抬到梦安去吧?那样就更不成体统了。
    想当年;我们一伙知青进村的时候;也是坐的这牛车;驾车的也是礼九。几男几女;挤在车厢里;背靠着行李。邵娜干脆躺在了车上。
    环顾四周;一片碧绿的乡野景象;邵娜看见的则是天上流过的白云吧?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邵娜说:这样真好;就像躺在一只大摇篮里。她说出了大家的心声。那会儿我们不仅不觉得羞愧;反而感到无比自豪;真想让那些留在南京没走的人看见我们;看见这辆牛车。如今不免是物是人非;心境也已然不同了。
    一阵睡意袭来;在牛车的颠动中我睡了过去。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牛车已经过了梦安东面的东风大桥;正走在县城的大街上。
    闺女仍然走得很慢;不禁引起了围观。县城里的人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推着车跟在我们后面。孩子们管不了那么多;走过来摸牛、摸车。也难怪;他们没有见过呀。县城里的人目光烁烁地盯着牛车和上面的人;一直看向了继芳的大肚子。
    继芳也在朝他们看;脸上的表情既害羞又有一点吃惊;远没有闺女来得安详。我还是老一套;把草帽帽檐拉得更低了。这顶草帽还真管用;越破越管用;不仅能让人认不出我;即使本来就不认识的人也无法透过它看出我的惭愧。
这时候继芳说起话来了:“哎哟喂;这么多的人;尽是瓦屋。。”我没有答她的腔。
礼九不愧是老把式;走南闯北的;此时处惊不乱。他旁若无人地问继芳:“继芳;头一次进城吧?”
“嗯哪;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继芳说。
    “咱闺女也是头一次进城;沾你的光啊!”继芳笑了;不再那么紧张了。
    我们被县城里的人簇拥着走进县医院的院子里;我扶继芳下了牛车。礼九在院子里等着我们;我搀着继芳进了门诊部大楼的门。
    继芳走进妇产科接受检查的时候;我就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着。大楼里虽然也有不少人;但毕竟没有外面的多。况且大家都是来看病的;没有谁特别注意到我。于是我稍稍放松下来。
    走廊里非常阴暗;有股怪怪的消毒水的气味。一头的偏门开着;冷飕飕的风穿了进来。
    因为无聊;我想起来抽一袋旱烟。取下烟袋后又想;在这里抽烟是否合适?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一个男人;正在抽烟;但看打扮是县城里的人;抽的也是纸烟。在这儿抽旱烟是否合适?其实;我的身上揣了一包大前门;在胸口焐得热乎乎的。但那是准备送给医生的;不是给自己抽的。
正东想西想的时候;妇产科的门开了;一个穿白衣服的护士探出半个身子;问:“谁是徐继芳的家属?”
我说:“我是。”
医生是个小伙子;戴着一副眼镜;穿着白大褂(比护士的白衣服要长)。我进去的时候;他正用蘸水钢笔在一张处方纸上写着什么。继芳从一架屏风后面转出来;很不方便地系着裤带。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但没有说话。
    我小心翼翼地在桌子前面的凳子上坐下来。
坐了好一会儿;医生这才说道:“公社。”
“什么?”我问。
医生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又说:“公社。”
突然我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问题;一个提问;并且是针对我和继芳的。我赶紧回答:“成集。”
医生低下头去;大概是在纸上写“成集”二字。然后他又说:“大队。”这回没有抬头看我。
“大范。”我说。
“生产队。”
“大范一队。”
“成分。”
“贫农。”
医生第二次抬起头来;脸上总算是有了一点表情;但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说话的句子也长了许多:“你们为什么不在村子里找一个接生婆;大老远地跑到县医院里来凑热闹?”说着用手拉了拉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
我赔着小心说:“不卫生。”医生眼睛一亮;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开始研究起我的面孔来。这时候;草帽被我抓在手上;并没有戴在头上。我不禁被对方看得发虚。过了半天;医生问我说:“你念过书?”
我说:“念过几天;高小毕业。”由于说了假话;心里更虚了。
医生的头又低了下去:“怪不得呢。”
他说;“我要向医院的领导汇报;你们明天再来。”
向领导汇报?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要在医院里生孩子吗?医院不就是干这个的吗?于是我对医生说:“我们带了钱;不会欠账的;看看什么时候能。。”
医生打断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们明天再来。”
难道说;继芳肚子里的孩子有问题?看来事情只能是这样的了。情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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