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人。四五十男子汉往宽敞的主屋里一放;屋子里还是显得很空旷。
供桌很长;大伙儿基本集中于一头;以礼贵为核心。他的边上、身后都坐了人。我则一个人坐在桌子的另一头。这一格局并非人为;坐下来后我才发现;再调整已经来不及了。全村的男子汉和我对面而坐;礼贵说话也是对着我说的。这不禁使我想起了七年前;那时我是以一对五;现在倒好;以一对五十。不心虚是不可能的。
只有礼九有往我这边坐的意思。我看见他犹犹豫豫地走过来;但最后也没有过来。礼九一屁股坐在主屋的门槛上;位置居中。但我还是要谢谢他。
礼贵从桌子的一头发话:“你说这事情怎弄呢;他们一家老小的。。”
我能怎么说?难道让我反驳礼贵?———所谓一家老小是不存在的。大闺女已经出嫁;二闺女、三闺女也老大不小的了;婆家都已经说下了。我们家才是一家老小的呢。老的虽然没有;小的的确很小;银针还没有上学呢。但我不可能这么说;所以就什么都没有说。
礼贵继续:“他媳妇也不年轻了;要是在前几年;队上就帮她踅摸个男人了。。”这不过是旧事重提;揭我的疮疤。除此之外;我看不出这么说有任何必要。也许是礼贵在刻意模仿福爷爷。当年;那决定我命运的全体村民(男子汉)大会我没有参加;想必福爷爷也是这么开场的:这事怎弄呢?一家老小的;队上帮她找个男人。。
只听贵爷爷说:“我们也晓得留不住你;这女人、伢子在队上也活不成了;只有你把他们带到南京去。”总算是有了新的内容;但想出来的办法却没有可行性。我忍不住说道:“就算南京那边能接收我;开始的时候也只能我一个人去;不要说为好一家;就是继芳他们也得暂时留在队上。”
礼贵将烟袋往供桌上一磕;激起一阵灰土。“那不成;”他断然说道;“你姓罗;继芳是姓罗的女人;银针是姓罗的伢子;大范是不能留的。要走一起走;一家六口都带走!”
一家六口?想来礼贵把为好媳妇和二闺女、三闺女也算上了。
我反驳说:“可正月子不姓罗呀;为好一家也不姓罗。”
“这我们就不问了;没有男人撑门面;队上也养他们不起。”
村上的人这时候都帮起腔来;七嘴八舌地说道:“就是的;一家六口都带走;我们村上养不起。。你姓罗;不姓范;不是我们家的。。要算账就一起算;不能光讨便宜不吃亏。。”我看出来了;礼贵这是在给我出难题。既然这样;就没有什么道理好讲了。什么姓罗、姓范;那真是一笔糊涂账;礼贵的用意并不在此;他不是真的要我把两家人都带到南京去。
问题的关键还是为好;看来这事儿是绕不过去的。于是我对礼贵说:“贵爷爷;为好被梦安公安局抓走;和我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咋没有关系?要是你不去县里;他也不会被带走!”仁军跳了起来。
“就是的;不要以为我们农村人不懂;要不是你想办回南京;他们一家也没得事。”为巧说。
为忠说:“大闺女说得丁点不错;喂不熟的白眼狼!”礼寿居然也说话了:“我们姓范的哪样对不住你?”
现场陷入一片混乱;除礼九之外所有的人都显得气愤难平;对着我指指戳戳的。大秃子从后面窜了出来;挥舞着瘦嶙嶙的细胳膊;结巴着说:“打、打、打狗日的为国。。”被礼贵一把薅住衣领;搡了回去。
礼贵抓起拐棍;砰砰地敲打着桌子腿。“别吵吵;尽说些没用的!人家要走;谁能拦得住?”说完;他转过脸来看着我。
在礼贵的逼视下;我心有不甘地说:“其实;我也不想回南京。”
“不想回南京;怎么弄出这摊事情来的?
”“我在队上这么些年了;也生了伢子;真的不想回去了。”
“你在这摊说也没有用;”礼贵说;“要说到县上说去。只要你能让他们把为好放来家;我们就让你走;决不拦你;强扭的瓜不甜!”仁军在边上接口道:“只要你能让为好放来家;什么事情都好说。”他们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看来是早就合计好的;有理有利有节。我甚至怀疑大闺女跑回来骂大街;也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礼贵当然知道我去县里求情;不一定就能把为好放回来;除非我自认是为国;罗晓飞是我冒充的。
但他的话竟然说得那么漂亮。礼贵啊礼贵;真不愧是福爷爷看中的接班人;我不禁要对此人刮目相看了。某种只有对福爷爷才有的景仰之情在我的心里蓦然升了起来。我对自己说;礼贵已不再是礼贵;他的身后站着福爷爷。甚至福爷爷也不是福爷爷;他的身后站着老范家的列祖列宗;就在那些画像的后面。以前;那下面不是供着他们的牌位吗?这时候起了一阵风;墙上的画像不禁微微翕动;一鼓一吸的;真像是有人要通过那些画像开口说话了。正恍惚间;我听见礼贵问:“咋说啊?”我回过神来;连忙答道:“我去梦安公安局就是。”礼贵长舒了一口气说:“只要为好到家;我让他闺女给你赔不是。”“不然的话;”仁军说;“就算你走脱了;你媳妇、伢子在老庄子上也没有好日子过!”“你们尽管放心;一笔写不出两个范字来。”我说。
47
当天下午;我就赶班车去了梦安。这次再也不必偷偷摸摸;老庄子上的人倾巢而出;为我送行。与其说是送行;还不如说是押送;但那一份期待却是真实无欺的。乡亲们眼巴巴地看着我登上了那辆开往县城的班车;车轮卷起尘土;霎时就把他们覆盖了。等到尘埃落定;村子上的人又冒了出来;仍然站在原地;动都没动。
“早去早回!”临行前礼贵嘱咐我说。
但我知道;去的是我;他们盼着回来的却是为好。只有礼九的眼神略有不同;也许他希望回来的也是我吧?当然了;两个人一起回来那就更好了;皆大欢喜。但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
继芳没有送我到车站;但我肩膀上的黄书包以及铺盖卷儿是她亲自准备的;此行的风险她完全了解。当班车在沙姜铺就的梦成公路上颠簸前行的时候;我在想;继芳定然关上了房门;正搂着小哥俩在哭呢。
在那家住过两次的小旅社里我登记了床位。
不同的是;这次住宿的钱是队上出的。临来梦安的时候;为巧塞给我十块钱;让我收好;说是留着路上用。
第二天一大早;我前往梦安县公安局。熟门熟路;很快就到了。由于时间尚早;公安局的大门还没有开;站岗的战士也不在岗位上。
我扒着传达室的窗户向里面看了看;还敲了敲窗玻璃;值班的人在小床上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于是我就去了街对面的烧饼店;买了两块烧饼;要了一碗白开水;坐下来开始吃。买烧饼仍然花的是队上的钱。
吃完烧饼;我坐在店铺里抽了一支烟;一面打量着眼前的这条小街。陆陆续续有了一些骑自行车上班的人;边骑车边劈劈啪啪地吐着痰。后来太阳升了起来;霞光照耀着路上的痰迹;不免金光闪闪。街上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我再次来到公安局门口;带尖刺的铁门已经打开;站岗的战士也站在门边的圆墩子上了。
我拎着铺盖卷儿;犹犹豫豫地走过去;正琢磨着该如何说话;看见小七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手搭凉棚向街上张望。发现我后他喜出望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往院子里领。
进了院子;我不禁问小七子:“你在门口等我?”
“废话;不等你等哪个啊?”他说。
我没敢再啰嗦。小七子嘟囔说:“我们局长真正是神机妙算。”我也没有敢多问。
和上次一样;我被带到了王局长的办公室里。进去后;小七子反锁了房间的门。这次王局长没有让我坐下。他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桌子上面没有枪;他也没有用梳子梳头发。王局长收拾得干净利落;只是安静地坐着;一面不无沉静地打量着我。早晨的阳光通过窗户照射进来;窗户外面小鸟啼叫、花树争艳;王局长端坐不动。大概是陶醉于这清晨肃穆的气氛吧?或者他还没有完全睡醒;也未可知。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这才问道:“来啦?”我未及回答;王局长又说:“我就知道你要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掂量不出这话的确切意思。只见王局长眉头微蹙;说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这不免提醒了我。是我来找人家的;不是人家请我来的。于是我说:“我来换范为好;求你们把他放了。”
“你不想回南京了?”
“不想了。”我说;“我不是知识青年;罗晓飞是冒名顶替的;我是范为国;范为好是我哥。”
“那好;”王局长说;“你写一份材料;把你说的写下来;再按个手印。”
没想到事情竟办得如此顺利;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看来;不去南京真的要比去南京要来得容易;这真是天意呀。我刚才说的那几句话;是一夜没睡想出来的;王局长的回答竟然如此胸有成竹;就像早就排练好的。我不禁惊讶于我们之间的默契;这又是一种难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时候小七子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印有“江苏省梦安县公安局革命委员会”的题头。我接过。王局长居然让出了他的座位;让我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写。恭敬加上害怕;我的屁股只是在椅子的沿上担了一点;没有敢完全坐实。
我动用了王局长办公桌上的文具;主要是蘸水钢笔和墨水瓶;抖呵呵地写起来。王局长站在边上看着我;一面说:“不要急;不要急;不要弄上墨点子;有的是时间。”终于写好以后;王局长亲自启开印泥的盒盖;指示我按手印。我在涂改过的地方和“范为国”的名字上分别按上了手印;大功告成。
王局长收起材料;我让出了椅子;走到桌子前面来;听候发落。
王局长重新落座。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拿出了小梳子;开始梳他的秃头。“既然你把行李带来了;我也就不客气了。”他说;“关你几天;也好给你一个教训;这可是诈骗罪呵!”
“是;是。”我说。
我心里想;只要我进去了;为好就可以出来了。然而王局长并没有提到为好。不得已我问王局长:“那为好呢?”“你坐几天牢;长长记性;”王局长说;“到时候我放你们兄弟俩一起回村子上。”果真如此;那真是皆大欢喜了;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当真?”我问。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王局长说。
王局长什么时候骗过我?我正顺着对方的话茬往下想;小七子在边上插嘴道:“我们王局长向来大人大量!”这时候王局长有了结束的意思;他问我:“你还有什么要求?”我还能有什么要求?显然;不可能是开一份证明;证明我是知青了。除此之外;我还能有什么要求?但我肯定是有什么要求的;这会儿它就在我的心里面翻腾;呼之欲出;只是一时说不出来;卡在那里了。
只听王局长亲切地说:“不着急的;好好地想一想。”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小七子来来回回地在屋里兜着圈;王局长嚓嚓地梳着头。窗外;鸟儿叫得更欢了。院子里传来按汽车喇叭的声音。另一侧的墙外似乎有拖拉机经过;哐哐啷啷突突突突的。
突然;我想了起来:“王局长;我想和我哥关在一起。”我说。
王局长的回答异常干脆:“好;我成全你们。”
“多谢王局长。”如我所愿;我被关进了为好的牢房里。那牢房除了我和为好;就再也没有别人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迎接我;为好换了牢房;或者他原来就关在这里。
牢房不大;但也不小;八九个平方。泥地;砖墙;里面除了一只尿桶就什么都没有了。石灰水刷过的墙上没贴任何东西;也没有写上或者刻上什么字。有一些或大或小或疏或密的自然形成的斑点;是虫子的尿迹还是人的血迹或者别的什么痕迹;我就不知道了。墙壁上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窗洞;几根铁制的窗棂直立着;将窗洞分割开。一道不无宽阔的光线自上而下地照射进来;灰尘起落;就像有烟雾飘浮其间似的。投射到地面;照在一摊稻草上。稻草上面铺着一条破席子。席子上面蜷缩着一个人;便是为好。
我进来的时候;为好动都没有动;但稻草窸窣作响;声音显然是为好弄出来的。他仍然活着;并且没有睡过去。牢房的门在我的身后哐啷一声关上了;房子里为之一暗。我放下铺盖卷儿;就奔稻草过去了。待我坐在稻草上;上身往墙上一靠;心里面就踏实了。
我仔细地打量起为好来;发现他虽然躺着;头也没有抬;眼睛却一直在盯着我看。那双眼睛圆乎乎的;都不像是为好的眼睛了。我不禁想起了闺女、邵娜、继芳、正月子和银针。在我此生的某个时刻;他们都曾用这样圆乎乎的眼睛看过我;看得我心酸不已。真是没有想到呀;此时此地我又碰上了这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眼神。也许是为好被关了两天;两腮深陷下去;那双眼睛才变圆的吧?我记得以前他的眼睛可是三角形的。
我不禁问道:“哥;他们没打你吧?”
为好终于动了动;用胳膊肘支起脑袋:“打倒是没有打;就是饿得慌。”他说。
我慌忙拿过铺盖卷儿;手忙脚乱地打开。
被子的夹层里继芳藏了一条云片糕。我取出云片糕;掰了一截给为好。后者接过;拼命地往嘴巴里面塞。大概是为了咽得顺畅些;为好坐了起来;也背靠着墙壁。这样我们就坐成了一排。
“别急;别急;”我说;“云片糕有的是;可惜没有水。”
为好突然停了下来。我以为他噎住了;于是站起来去找水。牢房里除了尿桶里有小半桶的尿;根本就没有水。甚至连盛水的器皿都没有。
我到处找水的时候;为好那边悄无声息。
突然;他就像刚醒过来似的问:“你;你咋会在这里?”
我回答:“哥;我来陪陪你。”
“你不回南京了?”“我不回南京了。
”听闻此言;为好扔下云片糕;手脚并用地向我爬了过来:“兄弟啊。。”看样子他很激动。我赶紧弯下腰去;把为好又拖回到了墙边上。自己也靠着墙坐了下来。
“哥;别这样。”我说;“过两天咱们一起回家;回老庄子上去!”
为好嚎啕大哭:“罗、罗晓飞;我对不住你啊。。”
我纠正他说:“我不是罗晓飞;我是为国;范为国;你的亲兄弟!”这么说的时候;我不禁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这话是我早就想对为好说而一直没有说的;就像我亏欠他的。这么多年了;我也想一吐为快呀。既然不能理直气壮地宣称“我是罗晓飞”;那就让我高喊“我是范为国”吧。
既然;我欠自己的不能还上;那就还上我欠别人的吧。
这么想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欠别人还真多呀。我欠为好的;欠继芳的;欠礼九的;欠福爷爷的;欠老庄子上所有的父老乡亲。我还欠为国(那个死了的为国)的;欠我孩子们(正月子和银针)的;欠二闺女、三闺女;甚至也欠大闺女的。真是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为好不断地叫唤着;“为国;为国啊。。”叫得我热血沸腾、豁然开朗;仿佛牢房的顶上开了天窗;越来越亮;四周的墙壁轰然倒塌。我仿佛置身于半空之中;身下的烂稻草也变成了白云朵朵。我就坐在那白云之上;随风飘浮;搂着我的兄长为好。他像个孩子似的在我的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儿。这么多年了;我们兄弟俩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真是不应该呀!
48
今天是范银针上学的日子。吃了早饭;继芳给银针换上了最好的衣服;我则把那只黄书包给了儿子。银针背着书包;跟着他哥走到门外的空地上;我和继芳也跟了出来。
我蹲下身来;帮银针收短了书包带子。那书包现在空瘪瘪的;垂在银针的身后就像一块尿布;但我看着高兴。空瘪瘪的尿布里饱含着我和继芳的希望。当我蹲下身来的时候;银针的个头就比我高了。再过些年;即使我站着、踮起脚;他的个头也还会比我高的。我很想对他说点什么;但说出来的却是:“儿子啊;到了学校里;要听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