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井歪着头想。
小男孩在那里又说又笑,可白发男人的脸上却毫无表情。
绿灯亮了,车子又开动起来。
很快就驶过了向日葵桥,当车子沿着河边行驶时,又传来了小男孩的说话声。
“妈妈,爸爸睡着了。”
“唔,爸爸这些天特别累呢。”
妈妈忧心忡忡地说。
“嗯,累了呢。”
小男孩又说了一遍。
(噢,原来这个白发男人是这孩子的爸爸啊。)
松井想。
(这么说……是一家三口啊。)
这时,只听小男孩说:
“我真想让风呼呼地吹在身上啊!”
“千明,那可不行!”
妈妈刚说到这儿,松井已经把小男孩那边的车窗打开了一条缝。
“啊呀!”
妈妈吃惊地叫了起来,然后又连忙向松井道谢。
松井对小男孩说:
“小朋友……啊,千明,爸爸睡着了,可不能感冒了。所以,就只能让这么大的风呼呼地吹在你身上了。”
“谢谢叔叔。”
小男孩说完,好奇地问:
“咦,叔叔,你能听到我的声音?”
“当然听得到了,我有两个耳朵嘛。”
松井笑着说。
“嘿,叔叔,你能看到我?”
小男孩说。
“当然能看到了。我有两只眼睛嘛。”
松井哈哈哈地笑了。
小男孩也开心地笑了。
车子开过沿河路,往右一拐,开进了绿街三巷。
“下一条路,请往右拐。”
是妈妈的声音。
“往右拐。”
小男孩也说。
松井把方向盘朝右转去。
“请再往左转。”
妈妈说。
“对,往左转。”
小男孩添了一句。
“一直朝前开,这条路一直开到头。”
妈妈说。
“一直朝前开。”
小男孩说。
“然后,请再往左转。”
“叔叔,是左边呀。”
车子开进了一条黑黑的小巷,路灯投下淡蓝色的光。
小男孩高兴地叫出了声:
“叔叔,到了,就是那里呀!”
“就是那座围着树篱笆的小房子呀!”
妈妈也说。
车子静静地停了下来。
“谢谢了。”
“谢谢叔叔。”
松井打开车门,妈妈和小男孩下了车。
(哎,怎么也不叫醒爸爸,就下了车?)
松井回头一看,车门开着一条缝,橘黄色的顶灯还亮着呢。
“先生先生,到了!”
松井说。
白发男人吃惊地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啊,到什么地方了?”
“什么地方?您的家呀!这里不是您的家吗?”
白发男人迷迷糊糊地看着四周,吃惊地说:
“这样一条小巷子,你怎么能找得到?”
“怎么能找得到?您夫人……”
说到这里,松井的眼睛朝外面看去,那两个人不见了,不知是不是进到屋子里去了。
“那位不是您的夫人吗?是他们告诉我的啊。”
“……”
“就是刚刚进屋的妈妈和孩子。”
“……”
“那孩子说您是他爸爸呢。”
“什么,说我是他爸爸?”
“是啊,小男孩的名字叫千明。”
白发男人突然发出了一阵呻吟,冲到了车外。然后,从门边的一个小门里跑进了黑暗之中。
“喂,先生……”
一个黑色的大手提包留在了座位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松井嘟哝道。他下了车,把手提包拿了出来。
他一按门铃,就响起了脚步声,灯亮了。
白发男人走了出来,眼含泪水。
“没有呀,没有呀。”
他的声音都哑了。
“屋子里都找遍了,可是,没有啊……没有。”
“……”
“我做了一个愉快的梦,梦见我和妻子,还有儿子一起坐在车上。”
“……”
“妻子和儿子……儿子,对,儿子是叫千明……三十三年前的今天,死于空袭……等我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时候,留在家里的他们娘俩……已经死了。”
“这么说,他们娘俩是……”
松井说不下去了。
夏夜的凉风,从面面相觑的两个人之间穿了过去。
从远处传来了河的流水声。
“请您祭祀一下他们娘俩吧!”
白发男人自言自语道。
第四章 萤火虫的梦
灯火通明的商业街的出口处,一位白胡子的绅士扬起了手。
天空颜色的出租车,不差分毫地停在了他的面前,打开了车门。
“到青叶住宅小区。”
“知道了,是去青叶住宅小区。”
车在城市的夜色中奔驰起来。
时间是八点三十。路上已经不那么堵车了。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当车停下来的时候,白胡子老人对司机松井说:
“你猜这是什么?”
松井回头一看,是崭新的虫笼,里面有一个闪耀着淡蓝色光芒的东西。
“啊,是萤火虫吧?”
“是我捉到的啊。”
白胡子男人乐呵呵地说。
绿灯亮了。
“是在丝井河的河堤那里捉到的。”
“是吗?不是说那条河的萤火虫早就绝迹了吗,又有萤火虫飞来了?是水变得清澈起来的缘故吧!”
“是啊是啊,所以我才想捉一只给孙子们看。可是好不容易才捉到的啊,我在杂货店里买了这个虫笼,把它装了进去。”
“那您的孙子们可开心死了。”
“是啊,现在的孩子毕竟是没有见到过真的萤火虫啊。我小时候,夏天的水岸边,到处都有萤火虫在飞。”
“就是就是。”
白胡子老人轻轻地摇晃着身子,哼起歌来:
“萤、萤、萤火虫,来呀!
那边的水,
苦——啊!
这边的水,
甜——啊!”
(大概是喝了点酒吧?)
松井也跟着开心起来,一脸笑容。
车开过大街,从高架线下面开了过去。
当车开到百舌鸟大街附近时,白胡子老人“啊”地叫了一声,然后低声地嘟哝道:
“我终于老花眼了,怎么看上去有两只了呢?”
松井转动方向盘拐弯时,白胡子老人又小声“啊、啊、啊”地叫了起来。
“三、四、五。啊,啊,六、七、八、九……”
(是在说梦话吧?)
正这么想着,从后面传来了白胡子老人惊慌失措的声音:
“我说司机,你还记得这虫笼里是一只萤火虫吧?”
“哎?啊,是,是一只。一只又大又漂亮的萤火虫啊。”
松井这时才发现,车子里有点发亮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司机,你能不能看看这个虫笼啊?”
松井把车靠边停下,回过头去。
哇啊!
虫笼里有好多萤火虫。整个虫笼都变成一大团淡蓝色的光了。
“怎么回事?”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眼瞅着就多了起来,你看,还在增多,这会儿还在增多。你看,你看,你看。”
可不是嘛,看上去真的是在增多。松井睁圆了眼睛,他听见白胡子老人惊讶地问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青叶住宅小区附近的百舌鸟大街……”
松井目瞪口呆地说不下去了。
这里是夜晚的树林。车正停在树林里。
上弦月的月光洒在林子里,一片雾蒙蒙的紫色。
“太奇怪了。”
松井正呆呆地环视着四周,后面的车窗一下打开了,萤火虫一只接一只地涌了出去。
一条颤动的光带。它们无声地绕过车子,朝树丛里头飞去了。
啊,啊,啊,啊!
白胡子老人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从车里拽了出来,去追赶萤火虫了。
“等一等!”
松井想叫住他,可是却发不出来声音了。身子也好像麻痹了似的动弹不了啦。
当那团微光好像被吸走了一样消失的时候,他才发出了声音:
“等一等!”
他下了车,拼命去追赶白胡子老人。
跑啊,跑啊,跑啊,冲出树林,一望无际的夜景展现在眼前。
远处的河堤上,站着一个黑黑的人影。
(啊啊,在那里。)
松井松了口气,他跑得都有点跌跌撞撞了。
一阵凉爽的风吹了过来,传来了河水温柔的流淌声。
松井慢慢地走了过去,默默地站到了白胡子老人的身边。
脚下是夜里的河。
(好漂亮啊。)
面朝着河的那片缓坡上,数不清的萤火虫在一闪一闪地飞来飞去。
过了许久,松井说:
“先生,咱们回去吧。”
两个人默默地,像老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一样肩并肩地走了回来。
“司机,还在哟!萤火虫还在哟!”
他们上车一看,虫笼里真的有一只萤火虫在闪着微光。
“太好了。”
“真的是太好了吗?”
白胡子老人自言自语着,这时,一辆大卡车擦身而过。
于是,这里就又变成了原来的百舌鸟大街。
车开了起来,白胡子老人说:
“你清醒过来了吗?刚才那条河,就是丝井河啊。明天,我要带着孙子们,把这只萤火虫在河堤那里放掉。”
很快,天空颜色的出租车就驶出了大街,开进了青叶住宅小区。
“是几栋啊?”
“啊,就是这里,三栋。”
白胡子老人用双手捂着下巴,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差点没陷在这个萤火虫的梦里。唉,好危险啊。”
萤火虫一闪一闪地放出了青白色的光。
“爷爷您来了,我们在等您哪。”
“我们在等您哪。咦,这是什么?”
是小小的小孩的声音。
从楼梯上下来了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还有两个小男孩。
白胡子老人下了车,对松井说:
“司机,多亏了你呀,我才能够回到这里来。”
“哪里哪里。”
“谢谢了,保重!”
“保重!谢谢了。”
松井轻轻地按了两下喇叭,踩下了油门。
“陷到梦里……”
车开了,松井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不寒而栗地哆嗦了一下。
第五章 老鼠的魔法
一辆出租车,行驶在深夜的道路上。
“今天可有点累了。”
司机松井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嘟哝道。
忙碌的一天。
乘客一个接一个,就没有停过。就是现在,也是刚送完一个远道的乘客,回来的途中。
路两边熄了灯的房子,静悄悄的。
开上一条大弯道,要过林道桥的时候,松井看到了桥对面的一个四方形的邮箱。
他猛地想了起来。
(糟糕,我给忘记了。)
有一封非寄不可的信呢!
松井把车停在了邮箱的前面。
(幸亏想起来了。不过,要迟到一天了。)
他从车门边上的袋子里把信取了出来。
(好明亮的夜晚啊。)
他仰头一看,是满月。天空上仿佛点着一盏巨大的银灯。
他把信投进邮箱,正要往回走,突然听到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呼唤他:
“司机!司机!”
听上去,像是乡下大婶那种亲切、慢悠悠的声音。
“司机,下面哟,在你的脚边上哟!”
松井吃了一惊,朝下一看,一只肩上系着蓝方巾的老鼠正仰头望着他。
圆圆的黑眼睛,闪闪发光。
“对不起,请把这个也投进邮箱。”
方巾老鼠把一个小小的东西举了起来。
“我一路跑来,是想赶上明天早上的第一班邮车。可不想,我的脚扭了……这下我爬不上邮箱了。”
“这个太简单了。”
说完,松井就弯下身子,把那个小小的东西接了过来。是一捆邮票大小的明信片。借着月光,他看见明信片上还都端端正正地写着地址和名字,贴着小小的邮票。
松井正要把这捆明信片扔进邮箱里,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
“这些明信片太小了吧?明信片的尺寸可是有一定大小的啊。”
“没事。”
方巾老鼠微微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有老鼠的魔法呢。”
“老鼠的魔法!是这样啊。”
松井点点头。当这捆明信片掉到了邮箱里时,竟然“砰”地发出了和一捆普通的明信片掉下去时一样的声音。
“是这样啊。”
松井佩服地又嘟哝了一遍。
“谢谢您了。”
方巾老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那些明信片,其实都是婚礼喜宴的请柬。”
“那可要恭喜您了。”
松井笑嘻嘻地哈了哈腰。
“是您的婚礼吧?”
“哎哟,司机,您说什么哪!”
方巾老鼠用小小的前爪捂住了嘴,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是女儿,是我女儿的婚礼哟。”
“哟,那可太失礼了。一点也看不出您的年龄啊。”
(确实,老鼠是看不出年龄的。)
松井低着头,摸着后脖梗子。
“司机,还要拜托您一件事,行吗?”
方巾老鼠说完,闪闪发亮的眼睛又仰了起来。
“什么事啊?”
“我父亲一个多月前,病倒了,现在还卧床不起。大概是再也起不来了吧……连一直盼着的长孙的婚礼,也不能出席了。
“于是,……我女儿女婿就说想穿着新郎和新娘的衣裳,先去拜见一下‘爷爷’,然后再去婚礼会场。”
“可真孝顺啊。”
“是啊。”
方巾老鼠完全变成了一张母亲的脸,眯起了眼睛。
“您能送新娘新郎去婚礼会场吗?”
“用我的车?”
松井瞪圆了眼睛。
“是,我们老鼠的世界里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婚礼的时候,如果能坐上人的车就会幸福。啊,当然不会白坐啦。这算是我订的车。不过……您也可能讨厌老鼠吧……”
“怎、怎么会呢!我一点也不讨厌老鼠。不管乘客是谁,都一视同仁。我当然高兴地接受这项工作了。”
“哇,那我太高兴了。”
老鼠妈妈像孩子一样兴奋地叫了起来,然后马上又说了一声“您看我”,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老鼠妈妈又仰起头,拜托道:“下一个星期天,下午三点,请沿着林道桥西边的一条小路,顺着水流的方向慢慢地朝前开。”
“那样,您就可以找到我的家了。”
和方巾老鼠分手之后,松井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哧哧哧”地笑了十八回。
一想到小老鼠新郎和小老鼠新娘并排坐在后面的座位上,他能不笑吗?
下一个星期天。
天空晴朗得像一块蓝玻璃,没有一朵云。
(太好了,太好了。)
松井从早上就开始工作了,到了下午两点半,他在车前竖起了一块“预约”的牌子,朝林道桥的方向驶去。
过了市政府,再经过大井公园,就开上了那天月夜经过的道路。沿着那个大弯道向前开,过了林道桥,往右一拐,他先把车停了下来。
他确认了一下水流的方向,就按照说好的,顺着水流的方向慢慢地开了起来。
这是河堤边上的一条小路。
没开多一会儿,路的一边就变成了狗尾草的原野。狗尾草的穗,像白色的波浪一样闪着亮光,起伏翻滚。
慢慢地向前开了一会儿,就看到了竖着的牌子,上面写着“野中家”几个字,下面还有表示方向的箭头。
(对了,忘了问姓名了。是姓野中啊。那位老鼠妈妈,嗯,是有那么一点原野的味道呢。)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开多久,又出现了写着“野中家”和画着箭头的牌子。
很快,就出现了一条隧道,隧道的入口也挂着一块写着“野中家”和画着箭头的牌子。
(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一条壮观的隧道哪。)
穿过长长的隧道,松井“啊”的一声叫起来,慌忙把车停住了。
路两旁是一排排红屋顶和蓝屋顶的房子。其中一座的前面特别热闹。可是不是人,全都是老鼠。而且是和人一样大小的老鼠,吵吵嚷嚷地站在那里。
(我好像被施了老鼠的魔法一样。)
松井眨巴着眼睛想。
(是老鼠变大了呢?还是我和车变小了呢?)
这时,从吵吵嚷嚷的老鼠群里,那只蓝方巾老鼠挤了出来,冲着这边招起了手。看上去好像高兴极了。
(扭伤的脚好像已经好了。)
松井也挥了挥手,把车慢慢地开到了一辆先前停在那里的黑色出租车的后面。
“好找吗?”
老鼠妈妈跑过来问。
“啊,好找,好找。”
“女儿女婿马上就要出来了,拜托您了。我和丈夫坐停在前面的那辆出租车。女儿的弟弟妹妹们,坐后面那辆刚到的出租车。”
松井一看,前后两辆黑色出租车上握着方向盘的,都是戴着帽子的老鼠。
(老鼠,还真是了不起哪!)
松井正这样佩服地想着的时候,响起了欢呼声,穿着白色礼服的新郎和头上插着白色的花、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从里头走了出来。
“恭喜!”
“恭喜!”
“好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