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在静静的听春雨。虽然季节不对。
那人看着梁琼诗跪的出神,想是因为自己刚刚说的话吓到了她。跪跪其实也没什么,多少人想跪她,她还未必愿意让他们跪。只是这春寒料峭,那人便使眼色,让一旁的太监伸手去扶梁琼诗起身。
梁琼诗跪在地上,想得入神。突然感受到有人靠近,不由得起身欲走,谁知竟是重心不稳,堪堪朝着正前方扑了下去。又要摔倒了么?梁琼诗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袭来的疼痛。
谁知她等待的疼没有出现,反而是一个温暖的臂弯。
“你经常摔倒么?”
梁琼诗轻轻的摇了摇头,仿佛那三月枝头开在风里的小花,轻轻的。而后又试着退出那人的怀抱,那人却是不许了。
“别动!”
那人搂着梁琼诗的腰,似乎在缅怀着什么。
“梁太傅说你小时候就容易摔倒。”
小时候?
自己小时候很少摔倒呀?
梁琼诗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突然懂了为什么暴君今日会突然来访。
也突然懂了为什么暴君会对自己温柔如斯。
听着那人的自言自语,梁琼诗在那人看不到的地方轻轻的勾起了唇角,如果真如自己所料的那般,那入宫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要不你今日就随寡人一起回宫吧。”那人虽是商量的语气,言语里却满是不容置疑。
梁琼诗点点头,抖动的睫毛让那人有些意乱情迷。
那人正想着伸手去摸摸看上去格外水嫩的面庞,却发现梁琼诗已经退出了自己的怀抱。
梁琼诗稳稳的跪下叩了一个头,行了谢礼。正因如此她也错过了与那人的近一步的亲昵。
见梁琼诗谢了礼,那人也笑了笑,有些事不急。
“那便走吧。”那人故意率先走了几步,落脚的声音格外的清晰。
听那人走了,梁琼诗抿了抿唇,既然一起走,那人动了便不能站在原地。便循着声,跟在后面。因为看不见,她走得踉踉跄跄,似乎不停的在碰到物件。
那人听着身后的声音,停住脚步,扫了一眼身侧的太监,责怪他未把这闺房里的障碍扫除干净,又转身走到梁琼诗身侧,道,“既然不便,那行路便由寡人代劳吧。”
话音未落,梁琼诗就感觉到天旋地转,不由得伸出双臂,循着支撑物。
“你只能搂寡人的颈。”虽是一本正经,却引得梁琼诗有些羞恼,如此明目张胆,真是堪堪坏了风俗。
虽不想搂,但在那人怀里着实不安定,梁琼诗思忖片刻,最后还是乖乖的搂住了那人的脖子。
那人感受着重量分担到自己的脖颈,轻笑出声,又瞥了一眼一旁偷瞧的大太监,示意要离开了。
第三章
不是做妃,只是入宫,没什么大不了。
坐在马车里,梁琼诗不知道黑夜有多长,也不知道从梁府到皇城的路有多远。但这与她并没有多大的关联,那咕噜噜的、清晰的压石板的声,诉说着马车正在夜里前行。
“冷吗?”那人的声音在梁琼诗的耳边环绕着,梁琼诗轻轻的摇了摇头。
“你和她真像,都不怕冷。”
梁琼诗抿唇一笑,落在那人眼里尽是女儿家的娇羞。
那人伸手撩起了梁琼诗垂在脸侧的发丝,帮着梁琼诗理了理发髻。“这发髻明日便会换了。”
发髻会换了?怎会?莫不是明日太子会娶自己过门?如若不是,那自己一个未出阁的老姑娘,用什么由头去换发髻呢?
“刚刚还觉得你聪明,怎得这么快就傻了?”那人往着梁琼诗的怀中塞了一个暖壶,“既然让你入宫,自然会给你名分。”
名分?梁琼诗又轻轻的摇了摇头,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试图让眼前的这位君王改变主意。
她还没过门是真,太子与她恩断也是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还可以进宫去做妃嫔。人该有自知之明,前世览过那么多书,从未见过又瞎又哑的女主参与过宫斗。
“你刚刚不是答应了么?”那人拦住梁琼诗的腰,把她抱到自己的腿上。
答应了什么?入宫么?梁琼诗抱紧了怀中的暖炉,她原是以为入宫是为了祭拜她那早早就离世的姐姐,谁曾想竟是入宫呢?
瞧见梁琼诗手上的小动作,那人的手紧了紧,让梁琼诗觉得有些疼,可她没有作声。疼之类的,都可以忍,她不想让这眼前的男人对自己过度紧张。
“怎么,你不愿意了?”
那人的手覆到了梁琼诗的手上。
梁琼诗条件反射般的点点头。她不愿意。
“你不是就想作帝后么?入宫随寡人,与嫁与太子有什么分别,莫不是你心里还念着他?”那人说的随意,却满是算计。她晓得怀中这女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姐,一心就想着爬到那高高的权位上,她愿意给她想要的。
但这话落到梁琼诗耳朵里,却是犹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了下来。面上虽然还维持着恬淡,心里却仿佛裂开了一条万丈宽的沟壑。才名貌名都需要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如今的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
人世间最难以忍受的恶毒,莫过于在离目标越来越远的时候,被人当面戳穿自己曾经有过的野心。有野心没什么错,但当野心最后却沦为所有人的笑柄,这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纵使,那人的戳穿只是无心之失。
梁琼诗定了定神,暴君既然连这点都知道了,那定是有备而来,不是一时兴起。可如今的自己却真是失了几分舍我其谁的气魄。这个世上的才女众多,如何数都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难道这暴君是希望自己进宫去给哪位铺路吗?是赵家的,还是孙家的。亦或是刘家的?
梁琼诗盘算了半天,反手拉过那人的手,缓缓的写下‘否’。
否?是说她不愿意入宫,还是说她因为不能说话才不愿意?
“你忘了你曾经的野心了吗?你要忘记了你曾想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那人平平的语气却像是拿着鼓槌锤打这梁琼诗的心。
她忘了么?没忘。
可她真的可以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可,入了宫就能得到了吗?怎么会有人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得到她想要的呢?梁琼诗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有些东西可以搁置却不能忘记。毕竟,那曾是支撑着自己这个男权社会生存这么多年的支柱。
“没忘却已经决定放弃了吗?”那人的声音裹挟着诱惑,让梁琼诗的心动了,又痛了。难以割舍,却被现实所迫。怎么能奢求六月飞雪,十二月看桃花呢?
那人眯着眼,看着梁琼诗的手指从她的手掌撤离,然后紧紧的抓着暖炉。她知道她是在挣扎,她也知道自己可以下旨强行让她按着自己的意志行事。可,那样没有意义呀!她喜欢的是那个六年前无比张扬的女子,是那个想要把所有踩在脚下的女子,是那个不顾世俗的眼光,冲着许昭靖喊了只有我才能做太子妃的女子。不是这么个畏手畏脚,怕狼怕虎的女子。
那人慢慢把梁琼诗移到自己的对面坐着。
“寡人是谁你知道吗?”
梁琼诗点点头,她知道眼前的人是当今的君主。
“如果知道寡人的身份,你该知道,寡人有操纵万物的命数。”
是吗?梁琼诗不置可否,如果能操纵万物,那便是神了,不是人。
“寡人名中有个‘昭’。”那人瞧出了梁琼诗的不认同,便拿过案上的烛火,在梁琼诗的面前绕了绕,继续道,“‘昭’的意思便是晨曦,是最先的光。”
是吗?梁琼诗自嘲的笑了笑,那移动的烛台让她触到了暖意,又被暖意抛弃了,就如命运同她开过的玩笑。虽然,她也懂了眼前这位暴君,不,或许应该称为君王的心意。纵使她的眼睛看不见了,他还是愿意做她的先导,带给她光。
“愿意吗?”
君王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荡着,愿意吗?愿意吗?不愿意!她不想在软弱的时候找到一棵可以攀爬的良木。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它们的前提都得是良的。梁琼诗似乎又被什么给刺痛了,她挪了挪腿,想着自己的背后应该是马车的门。逃跑是不明智的,但她却可以用此来明智。
掉下马车一定会受伤。但这并没有什么。
梁琼诗打定主意,便举手从头上拔下唯一一根用作装饰的银簪。
顷刻间,乌黑的头发便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
那人皱皱眉看着她的动作,等着下文。只是,看样子似乎不会同意了,那人舒了一口气,还好,她还她,那个愿意自己独自前行的她。
那人静静的注视着梁琼诗的下巴,虽然有后退的趋势,左右移动的轨迹取悦了她,她甚至有些出神,想着那年满天飞舞的雪夜,也有个女童,一边后退一边摇头,冲她说,自己不能嫁给她,她要嫁得只能是天下。
只是梁琼诗接下来的动作让她来不及伸出手,甚至瞬间失语,忘记了喊出声音。
梁琼诗竟是退到了马车门口,朝着地面直接倒下去了。
第四章
“啊,梁小姐!”
“驭——”
太监尖细的嗓子混着马夫的疾呼没有影响到梁琼诗抱头的动作。
凌空的感觉真是不踏实,梁琼诗等着自己落到地面的感觉。
怎么半天都没落到地上呢?她忍不住用手探了探身后,不是空气,梁琼诗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又被人接住了。
她感觉到了丝线堆叠之后不断的起伏。
是细密的花纹。
梁琼诗皱皱眉,看来接住她的人地位不低。只是接住了不是该将她放下来吗?虽说接住了自己是恩情,但这人老是搂住自己不放,真是无礼!
正当梁琼诗打算寻个时机让接住她的男子放她下来,却听到了太监恭谦至极的问候。
“太子殿下!”
太子许昭靖?梁琼诗脑子里莫名的蹦出个冤家路窄。全天下都晓得车里那君王许昭平与太子许昭靖不和,而自己还是那太子名义上的没过门的太子妃。虽然自己在那太子心里也着实没什么地位。
太监的问候悄悄的提点了梁琼诗接她的人的身份,也支会了坐在马车里惊魂未定的那人,是谁揽住了梁琼诗。
太子许昭靖吗?他来做什么呢?现在已经近三更天了!莫不是得了自己要纳妃的风声?他是冲着她许昭平来的,还是冲着这一肚子野心的梁琼诗来的吗?
许昭平叩了叩条案,又看了看桌上的银簪,笑意不经意就爬到了脸颊上。一面把自己的注意力分散,给自己时机,一面减少自己受伤的概率,着实是巧妙。虽然被太子接住不是那妮子自己的设计,但跳马车也能想起取下饰物,真是胆大心细!
许昭平整了整衣衫,慢慢朝着马车门口移。虽然夜里与皇弟抢妃的名声传出去着实不美。但不是正好体现了自己对她的重视,也能抬高那妮子的身价吗?
许昭平含着笑,撩开垂在马车门上的珠帘。
“皇弟,如此揽着寡人的爱妃可是重罪呀!”
爱妃?梁琼诗皱皱眉。她不曾记得今日自己有被封过妃。只不过是谈了谈入宫的事宜罢了。而自己刚刚折腾着跳车不过就是不想踩着施舍来的路往上爬。不过,皇帝的示好到自己眼前都变成了施舍,梁琼诗突然震惊于自己的气骨。前世自己是个多么世故且庸俗的人,到这世竟然如此清高。或是受了太傅爹爹的熏陶,或是好日子过久了就矫情,她似乎已经学不会为了五斗米折腰了。
“这么快,就攀上新高枝儿了?”许昭靖低低的冲着梁琼诗嘲讽道。
梁琼诗没搭理他,想着既然皇帝都开口了,那许昭靖也应当适可而止了,便拉了拉许昭靖的胳膊示意他自己要下去。
许昭靖却没有对梁琼诗的动作做出任何回应,只是硬生生的回了许昭平一句,“皇兄夺弟之妻,不怕被天下人耻笑么?”
许昭靖一开口,梁琼诗就觉得自己又惹麻烦了。可自己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便只能笑笑。
“那皇弟搂寡人之妃,不怕贻笑大方吗?”许昭平示意太监跪好,然后踩着他的背下了马车,“这梁氏之女是寡人今日新封的皇妃,皇弟掳人不还,莫不是想要分一杯羹?”
“皇兄说笑了!梁氏之女为太子妃已愈八载。怎会成了皇兄的妃子?”
“皇弟怕是记错了。没过门怎么能算妻呢?”许昭平冲着身后使了使眼色,便有人双手盛着卷轴走到了许昭靖面前。
许昭靖不懂声色的放下梁琼诗,接过,展开,发现上面真是封妃的圣旨,便做了个揖,“是皇弟唐突了。”
“无妨!”许昭平摆摆手,走到梁琼诗面前,毫不费力将梁琼诗抱了起,责怪道,“不过是封你个妃子,至于如此欣喜跌落马车吗?”
梁琼诗摇摇头,脸上浮起笑意。这两兄弟好生有趣,一个对自己没情,一个对自己没意,却能为了自己演这么场大戏。不过这么一来,自己似乎是彻底嫁不出去了?如果不入宫做皇妃,那么等待自己怕是只有那佛堂的青灯古寺。梁琼诗又笑了笑,为什么总是成了棋子呢?不过,能沦为棋子也不错呀,至少有价值。
梁琼诗的笑又扩大了几分,甚至变得有些妖冶。
而这笑落到那两人的眼里,却都不是滋味,可两人都没有多言。许昭平看了看怀里的人,虽然眼睛睁着,也能从她的瞳孔中找到自己的脸,但许昭平知道,她看不见。许昭平沉沉的换了口气,又瞥了许昭靖一眼,道,“皇弟,更深露重,早日回府休息。”
话罢,就转身抱着梁琼诗又上了马车。
许昭靖站在原地,看着马车的车轮飞快的向前,想起了八年前,那个故意跑到自己马下的女孩。他还记得她对他说过,‘我只要嫁这世上最厉害的男儿’,‘你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
然而,六年一晃,许昭平已经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吗?
许昭靖冷哼一声,翻身上马,他会让梁琼诗知道,她这次眼拙了。
马车在石板上飞驰着,梁琼诗与许昭平对坐。自从刚刚上车后,两人都一直默默无话。梁琼诗是在想,许昭平是在等。
还是刚刚的烛火,还是刚刚的暖炉。
梁琼诗静静的坐着,低着头。车子行驶的越久,她越觉得自己没有路。虽然事情的开始到结束都有无数的选择,但越临近结尾,越知道不能回头,只能依着开头,一直走下去,不管后面是什么。而刚刚那两个男人的交涉,给了她一个开头。一个封妃,斩断了她所有的退路。她似乎只能选择等死,或者入宫等死。梁琼诗静静的想着,或许入宫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入宫以后呢?她经不住的踌躇。
相较于梁琼诗的天人交战,许昭平一直算了路程。应是马上入宫门了,许昭平似乎听到了宫门依次打开的声响。
“还有六十步,你要下去吗?”
一声问话,打乱了黑暗里的宁静。
梁琼诗没有做任何反应。车子继续向前。
“还有三十步,你要下去吗?”
梁琼诗还是没有动,车轮的声音仿佛是命运的轴承,拽着她飞速的往前。
“到宫门了。你要下去吗?”
要下去吗?梁琼诗扪心自问,她早已不想把生命耗费在和一群女子争斗中了。她傻了十几年,梦该醒了。梁琼诗直起身子,规规矩矩的给许昭平磕了个头。她感谢一个君主给予了她惊世骇俗的尊重,但这并不能改变她的决定,今日诸事都是因为她曾经是太子妃引起,便由即将成为皇妃结束吧。她没自信能在后宫那种地方活下去。
梁琼诗下定主意,便重重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