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的机会,还有那段扶着自己走的路,甚至是如今身侧的轿子……梁琼诗估摸自己如果继续瞎着,在这个世界,除了爹爹之外,自己定然是很难遇到比这个君王待自己更好的男人。梁琼诗迟疑了片刻,点点头,传达给梁宇明,自己是自愿的。
而梁宇明却见不得迟疑,自家的女儿自己清楚。琼诗一向是个不拖泥带水的孩子,她既然迟疑了,必是有隐情。游园会后,圣上只是召着自己前来吊唁,顺带告之自己他不会让琼诗因手不能书而受非议,让自己安心在坤殿凭吊三日,事务一概不用理。本以为圣上会告诫诸家女子潜学《女戒》,谁曾想圣上竟是招了琼诗进宫。
梁宇明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依着刚刚吕大学士的意思,圣上应是没能从他这拿到册封的旨意,纵使拿到了,朝堂估摸也不会很快的附议,那自己就应还有时机。梁宇明叹了口气,他着实也不愿自家的女儿跳进后宫这个污水坑,虽说当年封为太子妃自己本也是不赞同的,奈何琼诗那丫头一心为之。
不对,一想到太子妃梁宇明突然觉得不对头,他忽地想起,前些年琼诗刚失明的时候,他曾问过琼诗还想不想嫁太子,那孩子与他的是不想。既然几年前便不愿嫁与太子了,她今日如何会想到入宫?他的圣上究竟对他的女儿做了什么?他要找自家的女儿问清楚吗?可她并不能言说……
君与臣,父与女,不能让君王受辱,也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受辱……
梁宇明踌躇了半天,拿下了主意,他要寻君王问个清楚。他又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梁琼诗,脸上的泪痕似乎还未干,果断的转身,冲着大太监行了个礼,“敢问公公,圣上在何处?”
未等大太监回复,一声‘寡人在此’惊得在场众人一齐‘扑通’跪倒在地上。
第十二章
许昭平从车辇上下来,见吕绥德已经不见了,便望了梁琼诗一眼,见她在轿旁跪着,没什么大碍,心里暗舒了一口气,又冲着身后的太监抬了下手,太监立刻唱和道,“平身!”
梁琼诗听到了平身,便预备着起身,却被刚刚站起来的梁宇明朝下施了一把力。接着她就又听到了‘扑通’跪地的声音。
“臣梁宇明,求圣上收回成命!”
许昭平往梁琼诗方向挪的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梁宇明的动作惊到了。她想过种种阻碍,却从未想过阻碍会来自自己的太傅梁宇明,就如同六年前,自己想过重重阻碍,却没想到阻碍回来自琼诗的姐姐梁雨枝。许昭平握紧自己搁在袖子里的手,六年前,已经错了一次,这次不能再错。拿定主意,许昭平亲自开口让梁宇明起身,“太傅平身!”
道完这句,她又迈着稳稳的步子,面色如常朝着梁宇明方向移动。
待走到梁宇明面前,见梁宇明没有动身的意思,许昭平使眼色让大太监先扶起梁琼诗,地上凉。然后盯着梁宇明的头顶,又重复了一遍,“太傅平身。”
梁宇明还是没动。
许昭平忍了一口气,“来人,扶梁太傅起身!”
此话一出,梁宇明立刻直了腰杆,“微臣梁宇明,求圣上收回成命!”
“琼诗这丫头成了寡人的妃子这件事,已昭告了天下,如何收的回?”许昭平转身把背影留给梁宇明,她不愿意与梁宇明正面争执。一则,梁宇明是她的授业恩师,二则,梁宇明是琼诗的父亲,三则,梁宇明是乾国的功臣。
“可……”梁宇明眉宇间闪过挣扎,他也知旨意出去了便如那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可他终究是不愿把自己的女儿送进这深深的庭院。
虽然只是一瞬,许昭平还是抓住了梁宇明眼底的挣扎,毕竟是自己的太傅,也舍不得自己为难。她或许可以从这点说服他。
许昭平往远处走了几步,指了指后宫所在的位置,“太傅不觉得寡人年近而立,却六宫无主甚是凄苦么?”
梁宇明顺着许昭平的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无数的楼阁,精美,富丽堂皇。他心疼君王少年便继位,至今后宫无一妃,可他更忧心,若是日后这宫殿住满了主子,他的女儿又该蜷在那个角落?想着一个盲女在后宫中孤苦无依,梁宇明瞬间哽咽了,“可……圣上……微臣此生福薄,只育有两女,一女的坟茔已在这深宫之中,求圣上开恩,遗臣半点骨血!”说着说着竟是泣不成声。
一听梁宇明的哭腔,梁琼诗竟也是慌了神,那个如同神一般万能存在的爹爹竟是在君王哭了,为自己哭了。
她清楚的记得这是她出生以来爹爹第一次这般哭。娘亲离世的时候,爹爹没哭,只是对着墙枯坐看一晚。姐姐离世时候,爹爹也没哭,他只是坐到自己的闺房同自己说了一宿的话。今日,不过是自己要入宫了,爹爹竟是哭了……
梁琼诗感觉一块石头压在看心坎上。前几日爹爹才因自己受苦,今日又要如是。她入宫的决定又错了吗?
许昭平看着梁琼诗的身子轻轻的抖,知道不能再拖了,便把话说明了,“太傅可是担心寡人照顾不好琼诗这丫头?宫中御膳房,司珍房,太医院……各路宫妇,寡人定是给她备全了,太傅可还不放心?”
听着君王的许诺,梁琼诗的脚有些站不稳了,她似乎还金贵不到需要如此多的人伺候,但梁宇明的话却让她抖动更厉害。
“是,微臣不放心!”
许昭平紧了紧手,想着寻常人天大的恩宠莫过于面见天颜,又道,“那寡人将琼诗的寝宫迁至寡人的居处,遣寡人亲信照顾左右,太傅可还不放心?”
梁琼诗听着君王的许诺,感觉背脊一凉,若是住到君王的宫内,不是如同整日都受着监视吗?
而梁宇明与梁琼诗的感受恰恰相反,听着君王说寝宫,梁宇明有些明了君王对自己女儿的态度,不说爱慕,至少是信任的。但君王对信任……圣意又岂是他们能揣测的?梁宇明定了定,依旧道,“是,微臣不放心!”
见梁宇明怎么说都不松开,许昭平有些心焦,想着那人愿意入宫的缘由,便能知晓梁宇明在那人心中地位有多高。册封若是得不到梁宇明的承认,对她与那人的未来定是致命的打击。可梁宇明似乎铁了心,不想让梁琼诗入宫。
许昭平沉了一口气,俯下身子,与梁宇明平视,“那寡人封琼诗为后,太傅可还有不放心?”
“是,微臣不放心!”为后并不是保障,梁宇明为官多载甚至爬得越高,摔得越重的道理。
“太傅以前曾教导过寡人,寸寸山河寸寸金。”许昭平蹲到了梁宇明的面前,“那寡人以江山为聘,分一半山河与琼诗,太傅可还不放心?”
听着君王说江山为聘,梁琼诗莫名想笑,怎么这种祸国殃民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难道是因为君王对姐姐的愧疚吗?梁琼诗微微的低下头,推开大太监的手,跪在地上,江山为聘,她着实要不起!
大太监听到君王说要封后,接着就瞧见梁琼诗跪了下去,却没敢扶。封后这事儿要是不跪着推辞,日后难免不落人话柄。
而梁宇明听到这话,却被气的有些颤抖,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君主竟是为了一个女子愿意拱手河山,这样不行,一定不行,纵使这个女子是自己的女儿也不行!
见梁宇明在抖,许昭平知道自己终于戳到了太傅的痛处,便又说了一遍,“寡人以江山为聘,太傅大人是否满意?”
梁宇明忍住性子,叩了一头,“不满意!
许昭平看着那头点在地上,便站直了身子,佯装委屈道,“梁太傅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寡人只有在此立誓,此生与琼诗同生共死了。太傅可能满意?”
“圣上!”梁宇明突然嚎啕大哭道,“您这是要逼死臣吗?”
“太傅,您……”许昭平没想到梁宇明竟是这么个反应,有些无措,“寡人……寡人只是想……”
梁宇明边哭,边叩头,“圣上,求您体谅一个为父之人的心。虽圣上英明神武,可有那家父母愿意将孩子许给注定三宫六院的人为妻为妾?如是以后宫中进了新人……微臣的女儿口不能言……臣从不求琼诗日后的夫君才高八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腰缠万贯……微臣只求能为琼诗寻个知冷知热的,品貌周正的,能疼她的寻常人家便是……从不求她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圣上,微臣的女儿配不上天家呀……圣上……”
原来爹爹一直是抱着这般念头为自己寻夫婿的吗?梁琼诗的泪忍不住了,循声朝着梁宇明的方向挪了过去,然后抱住梁宇明,低声的哭。
许昭平瞧着抱头痛哭的父女也晃了晃神,她从未想过太傅找女婿的要求竟如此之低。
寻常人家……
许昭平琢磨这四个字琢磨了片刻,突然使了使眼色,让周围人都退下去。
待人退尽了,许昭平一撩下摆,没有半点勉强的跪在了梁宇明的面前,“太傅,寡人今日在此立誓,此生弱水三千,只取琼诗一瓢饮!”
第十三章
一见许昭平跪下了,梁宇明也被晃了神,上次见君王跪下还是年前祭天的时候,想到君王竟是为自己的女儿跪到了自己面前,梁宇明顷刻间老泪纵横,“圣上,使不得,使不得啊!”
“梁太傅,您教导寡人已愈十载,对寡人也算知根知底,观者穹宇,天下富胜寡人者,无几,权高寡人者,无几。今日寡人在次与您诺之,今世愿与琼诗,生同衾死同椁,求您宽心将琼诗托付给寡人。”许昭平恭恭敬敬的把一个头磕到底。
“圣上!这事稍后再议……您,您先起来!”梁宇明手忙脚乱的起身去扶许昭平,他不怯君王处死,贬官,他却怯君王求他,他怯君王是真心喜欢琼诗。
“太傅还是信不过寡人!”许昭平看了看跪在自己对面的梁琼诗,执拗的扯住梁宇明的袖子,“寡人体谅太傅为父的心,太傅可能体谅寡人爱慕琼诗之心?”
许昭平此话一出,让梁宇明和梁琼诗都僵在了在了原地。
梁宇明是没想到,自己的君王竟是把话说到了这份上。
而梁琼诗是她没想过君王会喜欢她。梁琼诗跪在许昭平的对面,心头不停的颤,却没有半点喜悦。在梁琼诗的记忆中,她似乎都没见过君王几面。素昧平生的人,如何能喜欢上自己?梁琼诗莫名的觉得滑稽,怎么会有人爱慕一个盲女?而这个人竟还是一国之君?不久前答应进宫,她只稀得君王能待她好,却一点都不希得君王爱慕她。君王若是宠她,那她便帮着他出谋划策,睦亲好后宫便是,但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若君王爱慕她,这便是情,她还不起,更不想搭上一颗心。在这深深的庭院之中,没有爱,靠着权利还可以支撑,但若是有了爱,再被收回,那便是太残忍了。想到这,梁琼诗好不容易动了的心,又凉了下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宁愿告诉自己,君王这般举动只是念着她的姐姐!
但这君王似乎又是真的爱慕自己?
梁琼诗没想过真的会有王子与乞丐的故事,还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莫名的想到一句‘含情凝涕谢君王’。一国之君,为了一个女子跪在女子的父亲面前,无论在那个时代,都足以成为绝唱。
男儿膝下有黄金,毫无疑问,只是这一跪,便足以让成千的女子爱上眼前跪着的这个男人。梁琼诗不否认,她是有些被眼前这个男人触动,可,这是感激,却不是爱情。感激不能当作‖爱情。她可以因为爱,去感激那个愿意爱慕她的男人,却不能因为感激,去爱那个爱慕她的男人。
想着眼前跪的是个爱慕自己的君主,梁琼诗犹豫二三,还是决定放弃入宫,她要跟爹爹离开!
梁琼诗艰难的撑了起来,她知道君王正跪在自己的面前,便伸手探了探。正巧触到了许昭平的头顶。触到了头顶,梁琼诗便躬身顺着许昭平的脸往下,直至摸到了袖子。摸到了袖子,梁琼诗没有停下来,立刻直起腰,把许昭平往起拉。
许昭平见梁琼诗在拉她,也读懂了梁琼诗对册封一事的回绝,为什么呢?许昭平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表了心意,那人却想要逃了?许昭平盯住扯着袖子的手,莫名的感觉喘不过气,瞧着那人一脸认真的样子,她竟是有些想起来了。她不想让那人为难。可她的腿,仿佛灌了铅一般,跪在地上,稳若磐石。她起不来……君王如何?权势又如何?竟是都不能让她如偿所愿?
如偿所愿?这四个字一出来,许昭平突然也有些想哭了。明明已经这么大年岁了,怎会想到了哭?只是作为君王,她似乎连哭的资格都没有?君王怎么能哭呢?怎么能哭?
许昭平望着一墙之隔的坤宫,想起那个女子在临死前冲她喊的‘太上忘情’。可,情之所钟,不是在我辈吗?许昭平一瞬间竟是荒唐想到了不做君王,去乾城做个普通的百姓,然后去梁府提亲以求梁太傅的认可?
想到这,许昭平不禁在心底笑自己异想天开,如此还不如自己孤独终老,然后入了棺,入了太庙,最后归尘归土。因为她知道,琼诗从未想嫁个普通人。梁太傅终究是爱女心切,不懂琼诗的心。所以,自己该是去销了那份圣旨吗?许昭平的手止不住的抖,不能!不能销!
梁宇明站着看自己的女儿扯着君王的袖子往起拉,君王一脸视死如归的跪在地上,心底也是万分纠结。一边是自己的女儿,一边是自己的君王……
时间仿佛是凝滞了。
直到梁宇明轻轻的一声叹息,“琼诗撒手,圣上起来吧!”
许昭平一听梁宇明喊撒手,没反映过来。
而梁琼诗听到了,心头一阵,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又听到了,‘扑通’一声。
梁宇明正正的跪在许昭平面前,“圣上之心,苍天可表。臣感激涕零,无所为报,唯有一女托之,祈圣上长康!顺恭贺圣上册妃!”
话罢,梁宇明把头磕到了地上。
见梁宇明的头叩到地上,许昭平有一瞬间的不敢相信,她神情恍惚的站了起来,攥紧梁琼诗的手,问道,“梁太傅,您说什么?”
“微臣说,恭贺圣上册妃!”梁宇明看着许昭平呆愣的模样的,不禁笑起来,“臣的女儿就托付给圣上了!”
“何?”许昭平震惊的望着梁宇明的眼睛。
梁宇明颔首道,“臣说,臣的女儿便托付给圣上了!”
听清了这句话,许昭平颤抖了片刻,然后吐出一个字,“赏!”
接着,未等太监挪到跟前,许昭平脸上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声音却来越大,最后竟忘了尊卑,直接伸手搂住梁琼诗的腰,“琼诗,你听到了吗?梁太傅把你许给寡人了!”
什么?梁琼诗整个人一下全懵了,怎么会如此?这个君王怎会欢快如斯?爹爹怎会答应了?
未等梁琼诗想清楚,梁宇明的声音又传到了她耳朵里。
“琼诗,日后在宫里要谨言慎行,莫要丢了皇家的面子!若是有难处,一定要派人传话给爹爹。”
“梁太傅放心!寡人定是不会让琼诗受委屈的!”
第十四章
不会让自己受委屈么?梁琼诗不由得勾起唇角。入了宫如何能不受委屈想想那些君王所言的承诺,既然能给得如此随意,那便收的也能如此随意。再想着自家爹爹所言的皇家颜面,这怕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至于有了委屈托人带信,那更是无稽之谈。给做子女的,纵使真的受了什么委屈,又怎么敢将这些说与家中的大人?
许昭平看着梁琼诗笑了,虽知她未必是欢喜的,却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