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高家公子自立志于学开始,就是擅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他的文章写得很好,但是说到诗词歌赋这一类,他却非常极其特别地不擅长。高子衡爱诗是出了名的,但是他作不出像样的诗也是出了名的。
五圈走下来,留下来登得上台面的人还剩三位:城北刘家二公子、西郊胡家三公子、以及洪临川。剩下了三人开始争夺诗魁榜首。
唐慎之抬头看了一眼诗题:雨落微风中。
常规题目,并不出格。可是若是想要做得出彩,却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
西郊胡三公子低头思忖了一会,便开了口:“八月芙蕖净出水,却道雨落微风中。”
城北刘家二公子接着道:“初晨照拂柳,雨落微风中。”
赵金云想了许久,缓缓开了金口,吟道:“昔日踏青阡陌,今朝雨落微风。”
三人皆是咏物抒怀,难分伯仲。
正值判诗官犯难的时候,忽于人群中咏出一句新诗:
“雨落风光如旧,微风吹散离愁。”
唐慎之向着吟出这句诗的方向看了一眼,人头攒动,他什么都没看着。为了让那人再度发声,却是勾起他的些许好奇来。唐慎之便道:“雄关漫道观雨落,策马昂首伴微风。”
西郊胡三公子听着声音寻着了唐慎之,冷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届诗魁。听闻唐大公子多少年头来已经得过了前前后后八次头筹,怎么?今日还要与我们一争。”
唐慎之并不理会,只瞧着方才发声时候的那个方向。
人群中隐匿着的那人良久并未发声。
“那么本届诗魁榜首,就仍旧还是——”判诗官正待落得今年诗魁,刚张了口尚且未及发得完整一句,便听人群中有人道:
“云聚云散行人少,海晏河清船行迟。”
这一次,唐慎之成功锁定目标,看清了吟诗那人的脸——似曾相识,却不记得究竟是在哪里看见过。
高子衡奇道:“此人可是着急了吧?可你这诗句之中却并无‘雨落’,也无‘微风’。”
“失敬,”却见身边唐慎之拱手道,“阁下胸怀家园、诗品诗格更高一筹,是在下输了。”
身旁的高子衡听他这样说,不由奇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看此人遣词酌句很是稀松平常,也看不出什么高明之处。这两句诗,亦并不朗朗上口、铿锵难忘,算不得上乘之作。”
大脑飞速运转着,终于在记忆中搜索出这张脸到底是从何处得以见过。
原来竟会是他。
唐慎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道:“立意为上,原不必强调字字珠玑。子衡是惯于研究策论之人,应当知晓天下文章无论到了哪里都多以谋局通篇立志为首观,只求立意精准、阐述心胸,至于用字遣词,本不该过分推敲强求的。”
高子衡被他这样一说,心中顿悟,惊道:“你是说,他这一句,言下之意说得竟是北方今年旱情的兆头?”
唐慎之浅浅一笑,压低声音道:“看眼下的模样,若无良策遏制,不出经年,北地必定大旱。我听他方才吟咏的第一句诗,言语间就透露出愁绪,只当他不过借景抒怀、直抒胸臆,驱散什么心中不愉罢了,却不知他心中竟然记挂着的是这件事。如此心胸情怀,下头这一位,旁的不敢说,单是这一份胸有丘壑的气度见识,若得东风良机,或迟或早的,将来可非池中之物。”
☆、第四十二章 狭路相逢
“雨落微风中。”高子衡颔首,道,“云聚云散行人少,海晏河清船行迟。原来如此,慎之兄你说的不错,单就这个诗题,此人立意确实在你之上。”
“诗书本一家。怎么样?人家短短七言、两句十四个字,就比你洋洋洒洒、伏案挥毫百字千字更具概况了。子衡兄擅长策论,今日在诗会上也算见识到了另有一番品味之人。只不过,”唐慎之收敛起一本正经的一张脸,嬉皮道,“你懂诗吗?被你这么个七言无才、五律不通的人评价说他诗品立意在我之上,很是不爽。”
“你、你、你,”高子衡听他这话心中更加不爽,却一时之间寻不出什么上好的理由来辩驳,只得暂且忍下,抽出那把折扇来“呼啦呼啦”地狂扇解气。
见在场诸位皆无异议,判诗官便道:“那么本届诗会,诗魁榜首便是这位公子了。呃,这位公子看着眼生,尚不知这位公子是?”
唇红齿白、明眸细眉,唐慎之看着他,等他开口。
“东城洪临峰。”却见此人拱手,毕恭毕敬地说道。
果然,是她。
唐慎之心中暗自窃喜,和他想得一模一样。
“完了,完了完了。”高子衡听了这话,忙拿着扇子骨去戳站在他身侧的闯祸篓子败家子儿唐某人,“你前些日子里言语有失、出言得罪的,就是他的妹妹啊。”
唐慎之唇角一勾,道:“你又如何得知?也没准儿是他的姐姐呢。”
高子衡听着有理,便点点头,道:“兴许如此。待会儿诗会散了,我过去问问他。”
唐慎之伸手一拉,笑得很不要脸:“你过去作甚,要去也是我去问。”
“你去?”高子衡横了他一眼,道,“你不赶紧跑也就罢了,还敢再去招惹东城洪府上的人?”
唐慎之点头如捣蒜,笑得何其傻得冒泡:“招惹了就招惹了,我偏是要去。”
……高子衡一阵愕然,心想这唐慎之,昔日“金鳞才子”的光环不再,最近真的是脑袋冲水了,。
诗会散了以后,赵金云耷拉着一张臭脸,无情打采地立在原地,难过地晃悠过来、又晃悠过去。
想来前些日子里他洪临川每日起早贪黑地苦练多时,原本以为今年必定拔得头筹的,谁知道竟还是依然一无所有。功亏一篑、今朝毁于一旦,所有辛苦,尽数唐之东流。
“罢了吧,云之兄。”高子衡伸着爪子搭在赵金云壮硕的肩头,宽慰道,“今年诗会能混进前三甲,可见你也很是下了些功夫的,纵然最终于诗魁榜首失之交臂,好歹也算于前些日子的苦读有所交待,就不过太过介怀结果了。回去继续苦练一番,明年还可以重整旗鼓、卷土重开么。说不得明年的诗魁榜首,就是云之兄你的了。”
赵金云闷闷地道:“这会子话倒是多了,方才怎么不见你吭一声。”
“云之兄切莫怪我,我是真也帮不上什么忙。”高子衡收了玉骨折扇,握在手里,话倒是说得诚恳,奈何脸上却毫无歉意可言。
赵金云依旧耷拉着一张丧脸,老大的不乐意:“之前你们说得好听,什么好兄弟一同过来观战,关键时候一个也指望不住。你帮不上忙也就罢了,尤其是唐慎之!居然还和一个半路上杀出来的外人‘一唱一和’地吟诗作对,竟然把我晾在一旁置之不理?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是过来看我赵金云的笑话是吧……嗳?唐慎之他人呢?”
高子衡拿着扇柄子朝着不远处一指,道:“喏,在那儿跟东城洪家的人赔罪呢。”
赵金云顺着高子衡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果不其然,却见很不够意思的唐某人正立在新晋的诗魁榜首面前,满脸堆笑,也不知在聊些什么。
“哼,什么‘赔罪’,那样心性儿的人,不消遣旁人也就罢了,还能指望着让他向人服软赔罪?真是玩笑。”赵金云忿忿不平道,“我倒是要过去瞧瞧,看看他们都能聊得些什么。”
赵金云说着便行至唐某人身边,见他平素里眼高于顶、慵懒恣睢的唐慎之还真是在跟那个叫什么“洪临峰”的年轻公子作揖赔不是,不免心中大奇。
“洪公子胸有丘壑、出口不凡,着实教唐某心生敬意。”唐慎之拱手道。
那位自称是东城洪府的公子“洪临峰”回礼,道:“岂敢岂敢,早就听闻唐家大公子博闻强记、诗文练达。洪某今日一时技痒,倒是在唐大公子面前班门弄斧了。”
唐慎之正色道:“数月之前,唐某于明湖游船上饮了些酒,有些昏了,出言唐突了府上洪七姑娘,倒是教唐某汗颜……今日得见洪公子,还望一定转达唐某歉意,请洪七小姐海涵。”
那位洪临峰想了想,道:“我洪家与唐府上确曾结过婚盟,不过如今亲既然已经退了,唐大公子与我家小妹也再无什么牵扯。致歉倒是也不必了,想来我家小妹素来也并非刁蛮记仇之人,不会对唐大公子心怀怨怼的。”
“是我无福,错失一段良缘……”唐慎之施礼,沉声道:“唐某惭愧,昔日不恭之处,望洪兄一定见谅。”
赵金云立在旁侧,心中不免暗自称奇,心道:素来从未听闻唐慎之言语之间提及过对这位洪府七姑娘动情动心,怎么今日见了她的哥哥,却说这番话?看他面露遗憾失落之色,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正说话间,却见一个面目清俊、举止儒雅斯文的小厮一路小跑过来,对那位洪临峰洪公子低声道:“公子快些回去吧,大公子遣人出来寻公子了。”
唐慎之垂头,也看不清个神色表情。
☆、第四十三章 退婚之后
那个“洪临峰”听得这话,脸色徒然一懔,便道:“出门时有些匆忙,倒是忘记家兄嘱托过今日家中有事相商。”说罢便向着唐慎之和赵金云拱手施礼,道,“唐大公子、赵公子,那洪某便先走一步,失陪。”
“洪兄慢走。”唐慎之和洪临川回了一礼,皆道。
等到眼见着那位自称是洪临峰的公子哥儿走得远了些,赵金云便伸手捶在身边的唐慎之右侧肩上,道:“从未听闻你对洪家那位七小姐有过什么情愫,怎么?悔了?”
唐慎之瞧着那位“洪临峰”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轻叹道:“有一点。”
赵金云瞧他神情不像是在做戏,便奇道:“只是见过那位洪七姑娘的哥哥,你就后悔被人家退亲了?同门兄弟姐妹中未必一母所出,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心性情怀各有千秋的大有人在,未必脾性相投,有什么好后悔的?”
“别家兄弟姐妹确实可能如此,不过他们洪家的这两个人,”唐慎之浅笑道,“洪七小姑娘的心性必然是和这位‘洪临峰’洪公子的心性一模一样,且不论心性,只怕是连音的容笑貌,都必定会是一样的。”
赵金云听毕更奇,忙问道:“你何以断言如此?”
“她方才说过,洪家七小姑娘是他的妹妹。”
“是啊,他方才是这么说得。”赵金云点点头,问道,“那便又如何?”
唐慎之眨巴眨巴眼睛,继续道:“他的随从方才来回他的话里可是,他们洪家的大公子派人出来寻他回去,而他自己也承认,他自己是洪临峰——云之你可知道,这位‘洪临峰’洪公子在他们洪家是排行第几的吗。”
赵金云略一惊,倒吸一口凉气,道:“你的意思是说……”
“太宰府嫡亲长孙洪临峰,是太宰老大人的嫡亲长孙……上无长兄、也无长姐,云之兄啊云之兄,你道他方才那个‘洪临峰’,居然有所谓的‘家兄’遣人来找,那么她在自己家中到底应该排行第几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唐慎之觉得自己突然有点儿想喝些酒。
“他,他就是……唐慎之,你觉得她就是……”赵金云着实吃了一惊,今年的诗魁榜首,竟是西城洪家稚齿未脱、乳臭未干的洪七小姑娘,而他刚才,作诗输给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正是。”唐慎之知道,她就是与自己新才退亲没有多久的洪家七小姐。可是他却从未料想过,洪家年幼待字闺中的洪七小姑娘,居然是这样的一个女子。纵然早就听闻这位七小姐自小便能识文断字,是家中从小当做男儿一般将养长大的,但是传言多半不真,并不能作数。唐慎之从来也只不过当这是东城洪家教养孩儿们在世人面前自夸时候所作的挡箭牌罢了。
好像,有一点,他后悔了。
“云之啊,走走走,叫上子衡一起,咱们去醉仙阁里喝上几杯。”只是一瞬间的失神,唐慎之那副玩世不恭、吊二郎当的死模样有摆在了自己脸上。
“为你再失窈窕佳人?”赵金云睥睨他,打趣儿道,“上一回你失了心尖上的夏家小妹,酒醉之后惹出了多大乱子?还是罢了吧,这次再要多喝几杯,天晓得你还要再折腾出些什么幺蛾子……
“非也非也,”却见唐大公子摆手,笑得格外张扬、格外欠揍,“并非为我,实则乃是为你云之兄痛失诗魁榜首哇。”
“唐慎之你!我与子衡都忙得很,要吃酒你自己去吃吧!”赵金云面上颜色一变再变,“纵是你醉死在酒楼里头,也没有人会赶过去给你收尸。”
“哈哈哈,”成功调侃了洪临川后,唐慎之似乎心情变得大好,笑道,“好好好,今朝有酒今朝醉,纵是酒仙也难回。”
话纵然如此说,赵金云赵大公子却也依旧还是提步跟了过去。
——
事情发生在多年以前,却让当时就跟唐慎之交好的韩子笑兀自记挂了小半辈子,将近半生都无法释怀。
那年诗会过去之后不久,他“金鳞才子”唐慎之的唐家一门却以惊人的速度败落,而玩世不恭、出身名门之后的唐大公子,自此便彻彻底底地沦为一介布衣无异,最终沦落到了变卖田产、祖宅的地步。
好在唐慎之这个人素来都是没心没肺,旁人也看着他不甚难过。不过在那之后,酒楼茶肆之中却再难见到昔日逛来晃去的唐大公子在各处逗留。唐慎之自此断绝多方应酬小半年,躲在破旧宅子里闷头苦读了一些程子,原本唐慎之的祖父尚在人间之时,他唐大公子便已经参加过会试,于是乎借着东风这样闷着头读书读了一段日子,来年开春竟考中了贡生。无奈因是罪人之后,等到秋闱殿试的时候又遇诸事不顺,折腾了多日,直到最后也只是落得了一个嵦岭县的县丞的副职。
无论如何,能再得以有机会回到嵦岭县,唐慎之心中多少还是觉得既有些酸涩、又有些欢喜。
只是他的祖母,原唐府上的太夫人与老太爷生前情深意重,念及夫君尸骨未寒、不过短短数载,情伤未愈,断不肯离开京郊外元邑城去往异地他乡。因而无论如何听人劝说都是不肯离开故地,前往孙儿任职之所颐养天年。老母亲既然都是铁了心的不肯走,那身为儿子自然更是不能离去,单留着母亲放在故地徒然不管。因而唐慎之的父亲也只得留在元邑小宅陪伴奉养母亲。他本也为着自己无力重振家族、只得眼见着唐府败落了惭愧不堪,也心觉无颜离了这边,跟着儿子去往新地就任,再加上私心想着唐慎之的生身母亲毕竟出身于嵦岭县,自己与她往昔便已经心有嫌隙芥蒂,母亲更是与其翻了脸、撕破了情面。但是好歹他们娘家的家族在嵦岭还是有些位置的。唐慎之若是前往嵦岭县之后,说不得总有相见的时日,母亲娘舅家的人自然也是会有所照应的。唐慎之的父亲大人更是深深觉得自己不能前去,他自己的母亲大人更加不能一同前往。眼瞧着二老劝说不动,而唐慎之父亲的续弦、那位绝色艳丽的继母则是又时值犯了旧疾,致使小产,行动不得。此时唐慎之的任职批文已经下来,行程不能再耽搁,于是他便自行离家,只带了随身的侍从唐侍墨一人,连钱粮都没带够便匆忙上路,前往嵦岭县上赴任去了。
☆、第四十四章 上任后的巨坑
到了嵦岭县后,唐慎之唐大公子连生身母亲娘家的居所都未来得及去上一趟、娘舅家的亲人也还没有来得及一一寻访一番,就快马加鞭直奔嵦岭县。行至嵦岭县上,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