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点头,自是明白狄风何意,正欲走时,却见狄风目光飘然,总是向那马车看去。
朱雄一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不由就问道:“狄将军可是有事?”
狄风收回目光,挑了挑眉毛,摇头道:“先前无意冲撞了那女子,心生愧疚罢了。”
也不知那女子是何人,竟会跟着朱雄来此处。
狄风看过去,就见那马车车厢孤零零地被撇在那里,一时间竟也无人顾得上理会它。
朱雄一路带着乔妹来逐州,因路上耽搁了些,便顾不得进城安置她,想着待迎回邺齐百姓后再一道领众人入城,谁知却成了眼下这局面。
他心里不甚痛快,这女人本是当初他带来给皇上的,谁知绕了一大圈,皇上又命他将她送回来。
当真是累赘!
朱雄这么一想,便斜了斜眼睛,颇有些不耐烦,对狄风道:“倒也没什么,狄将军不必放在心上。”然后转身对一个小军校道,“去让她下车,同那些百姓们一道走去城门那边。”他手臂一挥,“那边一伍什 ,干瞪着眼做什么,等着老子请你们走啊?”
狄风腿夹马肚,“朱将军,可否行个方便?”
朱雄看他,“自然。狄将军何事?”
狄风又看了那马车一眼,“在下想去同那女子赔个不是。”
朱雄嘴巴大咧,忍住没笑出来,“狄将军莫要开玩笑了!不过区区一女子……”
他这话随心而出,本无恶意,却不知让狄风听了,心里面陡生不适。
狄风脸色微变,声音也沉下来,“女子又如何?我邰涗皇帝陛下,也是女子。”
朱雄愕然,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尴尬一笑,心知自己先前那话得罪了狄风,此时不愿再与之生隙,便道:“既如此,狄将军请便……”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卷一 欢喜五(3)
狄风挑眉,不等他说完便策马行去,至那马车十步处方勒缰翻身下马,自己慢慢走过去,站在车厢前方,犹豫了一瞬,才抬手将那厚重车帘掀了起来。
光照入车厢内,一簇尘埃在光影中游荡,车中女子的脸被映亮了一半,素白似纸。
乔妹且惊且惧,看着车外黑甲男子,也不知外面此时是何阵仗,不由心慌万分,手紧紧扣住身下木板。
狄风看着她,见她眼中水波盈动,那泪竟似要落。他不由后退了一步,手将那车帘狠狠一甩,撩至车顶上,侧身而让,缓缓道:“姑娘莫怕。先前事发突然,冲撞姑娘实属无心之失。在下给姑娘赔不是了。”
声音沉厚,稳稳地传入乔妹耳中,她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她心中更慌。
如此有礼之言,彬彬之举,待她如同高阁之秀,怎能叫她不慌张?
这男人看似位高,气度不凡,可他竟在给她赔不是。
乔妹眼神怯怯,终于敢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静似深潭,波澜不惊,黑不见底。
只是在看见她抬眼的那一刹,里面忽然亮起点火光,却又蓦地灭了。
乔妹低头咬嘴唇,心中愈加慌乱,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她从未被男人似这般以礼相待过……在逐州时,她是家中幺女,爹娘不疼;邺齐攻陷逐州后,她被人当作玩物送给贺喜,此后尽觉屈辱,但爹娘兄长之命尚在他人之手,她不敢不从;这回随朱雄而来,他只当她是个随时可丢的包袱一般,一路上骂骂咧咧,丝毫没给过她好脸色……
但,眼前这男人,竟一点也不像那些人。
他说,他冲撞了她;他还说,他给她赔不是了。
心绪如丝在飘,却忽然看见一只大掌伸至她面前,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马车已废,还请姑娘先下车,朱将军已命人带百姓入城了。”
他这是……
怕这车板太高她下不来,要拉她一把么?
乔妹手心满是汗水,迟疑了一会儿,才微颤着将手放在他掌心里。
狄风只觉手心一冷,便握住她的手,扶了她下得车来。
这女子,身子娇小单薄,容貌虽不艳丽,却也清秀可人。
尤其是……她的那一双凤眼,实在是太像……
狄风心底一悸,不敢再往下想,随即撇开眼,松了手,见那边邺齐小校在等,便点点头,示意他来将这女子带走。
乔妹感到手上一空,才知是他放开了她,手不禁握起来,缩进袖子里。
手指相触,才觉得指间有些黏黏的。
她低头去看,竟见手上有血。
她不禁大惊。
她抬头去看狄风背在身后的手,这才发现他手背有伤,鲜血未凝,仍在一点点向外渗。
邺齐小校小跑过来,叫她:“乔……乔姑娘,朱将军让你过去,同那些百姓一起入城!”
乔妹点头,心中却忽然涌出些不忍之情,想也未想,便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快步上前,朝狄风掌中一塞,小声道:“你的手……拿这个先包一下。”
狄风神色略显惊讶,下意识地抓住那方丝帕,还来不及应她,便见她已回身跟着人走了。
嘴角不禁一扬,这女人……
手背不过是被先前暗箭擦伤罢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可她那神色,竟好像他这伤有多严重一样。
正觉有趣,就听身后来人唤他,“将军!……狄将军!”
狄风回身,望见邰涗军阵已齐,便冲那人点了点头,“走!”自己飞快走至马边,将丝帕揣入怀中,翻身上了马。
马蹄踏尘,一阵人马向西疾驰而退。
乔妹停了步子,回身再望一眼。
阳光照在那人的盔甲上,反射而来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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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欢喜五(4)
她看着他黑色的身影不多时便成了个小点,这才收回目光。
她听见邰涗的士兵唤他,狄将军。
真真切切,分分明明。
原来他是邰涗的将军。
原来他姓狄。
乔妹眼睫垂下,右手微抬,指间血迹已干,红得微微发暗,刺目不已。
手不由得轻轻握了起来,沾了血的皮肤,此时是紧巴巴的疼。
她抬头,逆着阳光去看远处逐州城墙,砖色早已被沙扫暗,愈显苍素。
狄风自逐州回来,不敢歇息,连夜入宫将逐州城外之事呈禀英欢;英欢闻之亦惊,命人急传两省及枢府重臣入宫相商。
殿上与座诸臣均是朝中股肱,其中更有几人是两朝老臣,可听了狄风所说之事后,人人都皱眉沉思起来,竟无一人先开口。
狄风抬眼环顾四周一圈,又向英欢禀道:“臣自逐州一路而来,心中琢磨此事,竟是越想越觉蹊跷。”
英欢挑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狄风继续道:“臣以为,此事绝非逐州城内刁民可为。若非事先周密设计安插,以邺齐治军之严苛,又怎会让人轻易混入城头军?而城头守军中藏了奸细,目的竟非反攻夺城,而是伺机挑起邺齐、邰涗两国之战。臣料想,此事背后若无强人操控,怕也难成。”
英欢眼睫动了动,仍是不作言语。
已有老臣捋须相问道:“狄将军的意思可是说,南岵国处心积虑想让邺齐与我邰涗二虎相斗?”
狄风点头,“在下正是此意。其实南北中三国结盟多年,时时都在做这打算。只是北戬中宛二国被邺齐与邰涗夹于中间,东西二境各接一国之壤,唯有南岵国之南境与邺齐、邰涗同时接壤。三国多年未得良机,此次邺齐虽是攻陷逐州,却也给了南岵一个绝好的机会。邺齐与邰涗互生嫌隙多年,经不得旁人煽风点火,两国相峙之势正如张弓绷弦,稍有外力一碰,那弦上之箭便会即刻飞射出去。南岵此次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趁机使了这么一个手段。若非那一日事出意外,我多思虑了一回,只怕眼下两国兵乱已起,局面收拾不得了。”
他这一番话慢语道来,却是越说越让人心生寒意。
英欢放在御座一侧的手攥得紧紧的,狄风所言有理有据,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结果,她虽是未能亲眼所见当日情境,可也相信狄风绝不是那夸大其词之人。
英欢垂眼片刻,才开口道:“它南岵倒是作得好打算,只可惜这次天不遂人愿!南岵北戬中天宛,想坐山观虎斗而从中得利,想也别想!”众人未及有所反应,她便一抿唇,接着又道,“朕想于两国边境沿线,使各州府与邺齐互设市舶司以通市易,尔等意下如何?”
中书门下两省老臣不禁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
半晌后才有人慢慢起身,众人看去,正是尚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廖峻,想他位高言重,众人不禁都噤声侧耳。
廖峻微一躬身,开口时下巴上的胡子轻轻在抖,“陛下,臣以为此事还须审慎,若使边境沿线各州府均设市舶司,只怕一时动作过大……可否容臣等商议几天,陛下再作决断?”
英欢心思虽是已定,却也不愿驳了这些老臣们的面子,便略一颔首,道:“三日后,尔等各呈折子上来。”
事已议毕,诸臣皆退,唯有狄风迟迟不走,于殿上候着。
英欢不知他是何意,挑眉望向他,却也没当着众人的面开口问他。
待人都*了,狄风才趋步而上,走至英欢御下,将朱雄给他的那个小钿盒呈了上去,“陛下,此物是朱将军于逐州交与臣,让臣回京呈至陛下面前的。他说……此物当表邺齐皇帝陛下谢意。”
卷一 欢喜五(5)
最后那句话被他说得飞快,可她仍是听清了。
一清二楚。
心猛地跳了一下,眼睛望着那钿盒,忽然觉得那盒沿上的流金图纹甚是刺眼。
有宫人上前,从狄风手中接过那小盒,然后搁至她面前案上。
英欢垂眼低睫,打量了一番那盒子,却是碰也不碰,又看向狄风,“可还有别的事?”
狄风摇了摇头,知道她这是在逐他走,便道:“并无他事,臣先告退了。”便低了头,朝殿门退去。
可是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英欢在后面叫他,声音含笑,“狄风。”
他停下,抬头,“陛下还有何吩咐?”
她抬手,指了指眼前地上,仍是笑着道:“你掉了东西。”
狄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一方青白色的丝帕落在地上,卷作一团,是他先前掏钿盒时一不小心带出来的,自己竟未察觉。
他不禁面上大窘,忙上前几步,俯身将那丝帕飞快拾起,握在手中,脸微有些红,“臣……”
英欢红唇轻抿,“不必解释了,退下吧。”
薄薄的丝帕握在掌中,却让他心跳忽而加快。
狄风大步朝殿门退去,手是越握越紧,脑中想起当日那马车里的女子,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便收了这么一方丝帕……当真是徒显暧昧。
英欢待看见他出了殿门,才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丝帕,是女子之物,人人一看便知。
而他狄风铁甲冷面,竟然也有耳根泛红的时候……
她心里面突然好奇起来,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能让狄风将那丝帕带在身上。
念及此,英欢心中一下明媚起来,又自顾自地笑了一阵儿,眼睛才瞥向桌上那小钿盒。
狄风说,这是那个人的谢意。
是谢她不收他分文,便将八千名百姓还给了他么?
英欢心底忽然沉了些许,她根本不要他谢!
伸手将那钿盒拿起,搁进掌心里,大小刚好填满她的手掌。
她抿抿唇,手指划过盒盖处紧封的密条,一用力,便扯开了那盖了他玺印的明黄条带。
不知为何,她指尖竟有些颤抖,看着那盒盖,竟半天都没去开,良久后才浅吸一口气,手腕飞快一翻,将那小巧钿盒打了开来。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里面的东西,过了良久,才一闭眼,唇角轻轻扬起来。
这男人。
果真是妖孽。
钿盒中用黄缣厚厚地垫了一层底,缣上搁着一只小银瓶,长度恰巧与那钿盒两头相顶,一毫不差。
银瓶颈口处通明透亮,依稀可见里面贮着的碧色茶叶。
细若尖针,紧卷多毫,嫩绿色润。
瓶身上方,刻了四个字,朱色勾边,愈显夺目。
……欢若平生。
英欢看着那四个字,只觉心底发烫,握着钿盒的手也微微红了起来。
这一小瓶蒙顶茶叶,比那一日在杵州所见的更为精贵,想必是那人宫中所用。
目光不由得又移至那四个字上……
她浅浅地吸了一口气,手指轻拨,将那盒盖关上。
耳根泛热,脸颊臊红,只觉那人好似就在她身旁,贴在她耳边,声音低低沉沉而又蛊惑万分,对她说……
欢若平生。
她眼睫不禁一垂,那人的面庞清清楚楚浮现出来,一双眸子黑得足透,里面璀璨如星,两片刀唇轻轻弯起,那笑容,能将人心魄都摄了去。
欢,若平生……欢若,平生。
她从不知这四个字竟然能被人用得如此别具他意。
可这四个字,由他道来,在她与他之间,却又显得如此恰当。
且又,一语双关。
她握住那钿盒,起身,往殿门走去,宫袖落下,掩了那盒在内。
身后宫人紧跟了上来,“陛下宣了宁太医今夜入宫来,莫忘了……”
卷一 欢喜五(6)
英欢轻轻应了一声,“上回漕宁府送来的清泉水,宫中可还有余下未用的?”
宫人略有犹疑,“还得去翰林司问问才能知道。”
英欢出了殿外,脚下停住,抬眼看了看那远夜,无月,但有稀星缀幕,时而闪烁,柔亮点点。
她往前走,又道:“那便去问问,若是还有,一会儿叫人煮沸送来。”
宫人道:“陛下是要……”
她轻轻一笑,“沏茶。”
……如此好茶,千里迢迢而来,怎能不沏?
她当自己已是极任性了,却不料,那人竟比她还要任性。
难怪他要专从京中派将前往逐州去迎百姓,原来心中是怀了此意。
千里波折跌宕,辗转两国将帅之间,不过是为了成全他这一念私心。
……也太过霸道了些。
夜里有风,虽是不大,却也带着凉意,卷了她的裙摆轻扬,扫乱了她垂在鬓边的碎发。
英欢指尖滑过那盒上突起的纹路,一下一下描绘着,不禁又笑了。
那人果真自负,竟不怕他这举动会将她惹恼了?
明明是轻浮之举,却被他做得如此堂而皇之,似是天经地义。
这般看来,她若是想与他联手,合力与南北中三国相抗,他定会同意。
只不过……
她眉头轻蹙,那人此举可是真心?还是如同她心中盘算他一般,想先博取她的信任,待三国既灭,再反目对付她?
相斗十年,怀疑已成习惯,她实是难以一次便信。
如此一想,手里的钿盒忽地沉了许多,手指也僵了起来。
风越吹越冷,搅得她心绪乱飘,先前那淡淡的欣喜之情此刻全然散去,只留万分思虑在心。
她垂睫,轻吐一口气,不管何事,只要一同那人扯上关系,便叫她劳心劳神。
到底何时才能真的信他……
抑或,她与他之间不论如何,永无互信之日?
脚下石板道宽宽阔阔,料想邺齐宫中也当如是。
她与他之间,万里江山相隔滞阻,心之相距堪比天地之间。
……终究还是不可能的吧。
远处景欢殿宫阶前,一人挺挺而立,素衫于风中微扬,夜色中更为醒目。
英欢收回心神,脚下步子快了些,那边有宫女瞧见了,过来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