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风的脸登时又黑了,“休要再提这个。”
英欢放下手中折子,双手一拢,缩进宫袖中,对沈无尘道:“你先前呈上来的折子朕已阅了,虽说江防甚好,可一想到前一年东江大涝,朕便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当亲眼看看。”
沈无尘闻言一怔,“陛下若是欲赴东堤巡幸,只怕朝中众臣不依。杵州未修行宫,此时若去,恐怕诸事不宜……”
英欢纤眉扬起,打断他道:“显德三年时,先帝也曾亲赴杵州视江,以表恩怀,为何朕如今反倒去不得?杵州虽无行宫,但当年先帝留下来的南宅应当尚好。”
卷一 欢喜一(13)
沈无尘闻得先帝二字,一时喉哽,无言以驳,半晌后脸上笑意渐消,眸间凝重,低声道:“陛下,臣此次赴杵州视江,发现一事。”
英欢看着他,“说。”
沈无尘眉头微皱,“江那边……似是在修行宫。”
英欢闻言,整个人不由一僵,对上他的目光,左右不能置信。
沈无尘轻叹,随后点头,“臣断不敢欺君。”
英欢一摆手,蹙眉道:“怎么可能?倘是真的,为何朝中未闻东面有报?”
沈无尘低眼,“陛下,但等底下诸路各州府报将上来,早已迟了。臣身在工部,那边有何举动,自是一眼便明白了。”
英欢心里一凉,真是在修行宫?且是在江那边?
她不禁一咬牙,那人此次又在动何心思?
她回身,敞袖微甩,盯着沈狄二人,一字一句道:“便等此次东江视堤,朕亲眼去看!”
…………
大历十年夏七月,上欲幸东堤,着中书门下二省老臣廖峻、姚越暂理朝政,旨令工部尚书沈无尘、检校靖远大将军狄风伴驾,随幸典章有司均从祖制。
朝中众臣数谏,以杵州临境、自太祖至今未有修行宫者、邰涗、邺齐二国不睦,望上缓图巡堤一事,上怒而驳之。
七月十九日,上次杵州,驻跸城南旧宅,夜宴随幸官员于知州府北衙。
十八日,幸东堤,服冠冕,有司引上就阶,西面拜受已,乃祈福犒天,巡堤视江。
是日礼毕,上遣仪从执仗归衙,自回城南便宅,着沈狄二人伴驾,微服访杵州之坊肆街行。
…………
自东堤下来,换去冠服再出行时,日已西下,金轮傍山,只留残晕。
杵州内城,一片繁华盛景,周遭街市人声鼎沸,竟比白日里还要热闹。
英欢微服出行,只要了辆二轮马车,可走在市井之间,仍是惹人眼目;沈狄二人均换了常服,骑马随行。
英欢坐于车中,车窗内锦帘轻掀,隔着外面的纱帘,一路打量这杵州内城街肆之景,就见坊巷院落纵横万数,各式街店林林总总,莫知几极。
她以前只知杵州为邰涗边境重镇,却没想到竟能繁华至此,不由来了兴致,将马车叫停,下车自行。
狄风与沈无尘二人忙下马,着人将马车并骏马牵去前面巷后,而后伴英欢在街上随意逛逛。
沈无尘先前奉旨视江时来过杵州,自是对城内风物稍熟一些,一路跟在英欢身侧,英欢若有疑惑之处,他便低声低语地替她答之。
路两侧行人诸多,狄风满面煞色,护着英欢,身后远处人群中亦是藏了几名从京中随幸至此的大内侍卫。
前面街角一过,便见街景又是不同,酒楼食店、都市钱陌、诸色杂卖映目而来,沿街各色街店也比先前所见大了不少,门面一家比一家华丽。
英欢立在街头,饶有兴趣地四下打量一番,随后问沈无尘道:“这里可是有什么来头?”
沈无尘轻笑道:“此处便是寺东门街,杵州城内再无比这更繁华的地界了。”
英欢微微扬唇,指了指这些街店,“你先前可有逛过?”
沈无尘摇头,讪笑道:“臣先前奉旨办差,哪里能得机会逛这些店铺?”
英欢笑了起来,“那正好,今日陪朕一道看看。”说罢左右看看,便挑了家其间最大的店面,往内行去。
几人入得店内,还未站稳,便有满面堆笑的伙计来迎了。
那人打量了一番英欢,又看看她身后的沈狄二人,见几人身上衣物虽色泽素雅,可那料子却是上品,不由笑得更欢,“几位贵人今日来,是想要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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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欢喜一(14)
沈无尘笑道:“先随意看看,若有中意的,自会叫你。”
那伙计一听沈无尘开口,脸上笑容愈盛,“听公子口音,倒像是京城来的?”
沈无尘见他伶俐,也便笑着点了点头,“小哥儿倒是好耳力。”
那伙计眼睛一亮,忙道:“几位当真是来对地方了,咱家店中奇货甚多,杵州城中别的店铺根本比不得。公子既是自京中而来,小的倒可以给公子荐些物什,可都是在京城也买不到的。”
英欢闻言,不禁挑眉,上前开口道:“京城各地商家都有,又怎会买不到杵州的东西?”
伙计面露得意之色,“这位夫人可就有所不知了,”他上前,笑容略带神秘之色,“咱家店中,有江对面的东西!”
江对面?
英欢脸色一僵,想也未想便问了出来,“邺齐?”
那伙计看不出她面色有变,仍是得意道:“夫人没想到吧?”随即转身往店中一角走去,边走边道,“几位贵人来这边看看便知。”
沈无尘与狄风二人闻言亦是生生愣住……
邰涗与邺齐未通市易,这杵州城内的店铺怎会有邺齐的东西卖?
英欢皱着眉跟上去,就见那角落里立着一只精致小柜,柜中摆了几斟茶叶,其中一种,色碧针卷,叶披银毫,以前倒是从未见过。
伙计见英欢正望着那茶叶,便过来笑着对她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蒙顶甘露,在邺齐可是年年上贡给天家的东西!在杵州可就咱家店中才有,而且就只这二两,别的地方都瞧不见的!”
英欢面色冰冷,抬眼看那伙计,“这邺齐的茶叶是如何到得你店中的?”
伙计见她语气煞有威势,不禁一怔,下意识地答道:“近两年官府管得不严,江两岸的生意人常常互相走动,只要是正经在太府寺备过底的商家,官府都肯给批文……”
英欢越听脸越黑,手在袖中攥起,嘴抿得死死的。
当真是天高皇帝远,这杵州城内竟有此事!简直是目无王法,罔顾天听!
身后沈无尘见状不对,忙上前来,打断那伙计,道:“就这二两茶叶,我们买了。”说罢,伸手就去掏银子,只想赶紧付了钱走人,免得英欢于此处龙颜大怒,陡生变故。
可他这银子还未掏出来,身后便挤过来一个男子,那男子身着布袍,满头大汗,指着那茶叶便急声道:“这位公子,那茶叶,让给我可好?”
沈无尘还未反应过来,狄风便已冷冷开口,“不好,这是我家夫人看上的,怎么你一句话便要我们让给你?”
英欢听到身后之言,皱眉转身,朝这男子望过来。
那男子擦了把汗,又道:“实不相瞒,我家主子只喝这一种茶,我也是寻了好几家店铺才看见 这家有的。我说这位公子,我出高价,你就让给我吧!”
那男子口音不似本地人,言谈举止又颇显霸道,顿时让沈无尘皱了眉头。
英欢走近几步,冷笑一声,“高价?怎么个高法?”
那男子瞥一眼英欢,神情有一瞬怔愣,随即接口道:“我出一百两!”
沈无尘和狄风同时一愣,一百两?一百两在邰涗境内,足够一户普通民家好生过上一整年了!
那男子见几人不开口,以为是他这价钱甚低,不禁又急道:“五百两,我出五百两!”
沈狄二人面面相觑,心里不由都琢磨起来,那男子口中的主子是个什么人物,这杵州城内,还有这等豪富?
英欢本就在气头上,也不是真想要这茶叶,见这男子如此急迫,便侧过脸,道:“既是这般急着不顾价钱地求,想来也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便让给你了。”说罢,便往店外走去。
那男子闻言大喜,顾不得与英欢多言,立马便与店中伙计去取那茶叶。
沈无尘与狄风见状,亦是无话,忙跟着英欢,往外面走去。
可还未出店门,身后就传来那男子的大笑声,“多谢这位夫人了!敢问是哪家府上的?将来若有机会,在下一定去拜谢……”
英欢步子不停,亦不回头,脸色僵冷,直直出了那店门。
夜里城中虽是热闹,却是骤冷。
英欢吐一口浊气出来,迎着那冷风,定了定心神,才回身看向沈无尘,“这个孟新胆子也太大了!朕念在他多年政绩斐然,才委他以杵州知州一职,何曾想到他背地里竟然与邺齐私通市易!”
沈无尘面色亦是不善,他皱眉想了想,才道:“陛下先息怒,今日只是听了那伙计一家之言,虽是杵州官衙治市不严,却也不能肯定就是孟新授意所为,许是他下面的人背着他做的也说不定。再说了,那店铺里的邺齐货物也是私藏着卖的,若是下面人刻意隐瞒,料想孟新也不能知道。”
英欢抿抿唇,气仍是未消,“待回京之后,将此事报诸有司,给朕好好查查!若是那孟新所为,朕将他九族全诛!”
狄风望了沈无尘一眼,心中低叹一声,随即上前道:“陛下,天冷了,早些回去吧。若还想看,明日再出来一次也行。”
英欢看他一眼,嘴角一垂,点了点头。
四周街市仍是热闹非凡,可看在眼中,却没了先前那种雀跃之情,心中只是烦闷不堪。
杵州与江对面的开宁私通市易……此事若是让那人知晓,他会是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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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欢喜二(1)
欢喜二 杵州初遇
桌上茶碗壁上彩瓷盈亮,碗中之茶香气怡人。
贺喜看着那碗茶,却是碰也不碰,由着那茶凉了去。
长指一页一页地翻着眼前书卷,好似这屋内就只他一人一般。
开宁府府尹张谦立在一旁,脑门上的汗一阵一阵地出个不停,心中忐忑不安。那茶是他特意遣人从江那边的杵州买回来的,本想藉此讨个好,谁知皇上眼下这模样,倒像是对他的行径了如指掌一般。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张谦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陛下,那茶都凉了,臣再给您换盏新的吧?”
贺喜终于抬眼,手中书卷啪地一合,朝张谦望去,脸上挂了层霜似的,一言不发。
张谦忙低眼垂头,“是臣多嘴了。陛下若是没事儿了,臣便……”
贺喜终是开了口,“且慢。”
他伸手握住那茶碗,指尖沿着碗口摩挲了一圈,然后嘴角一扯,问张谦道:“朕倒不知,邺齐国内何时有了这等好瓷。”
张谦闻言,心下大惊,膝盖一软,“陛下……”
贺喜眼底又黑了些,“随朕一道来的谢明远,昨日寻遍了开宁城内的大小店铺都没买到这蒙顶甘露,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张谦心慌万分,再也站不住,一下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恕臣之罪,臣……臣……”他嘴唇抖着,那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贺喜嘴角纹路若隐若现,眼睛一眯,竟是笑了出来,“说不出?那朕替你说!”
他的语调陡然间变得极冰冷,“你开宁府中上上下下的瓷器,全都是邰涗私窑出的!开宁城中买不到的茶叶,却能在江对面的杵州买到!你这颗脑袋要是不想要了,趁早直说!”
豆大的汗粒从张谦脸上滑下,他跪在地上的双腿止不住地抖。
贺喜双手撑案,站起身来,袖口拂过书卷,直直走了下去,越过地上的张谦,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走出门外。
他脚下掠过的风掀了袍子一侧,打在张谦身侧,更让张谦慌了神。皇上一向治下狠辣,此番让他抓到现行,自己当真是命途堪忧!
屋外不远处,谢明远立于树下,黑袍黑靴,身姿笔挺,动也不动。他本是邺齐宫内禁中的殿前侍卫,跟在贺喜身边已有整整十年,此次贺喜突然要来开宁瞧瞧那正在修的延宫,自然就一道跟着过来了。
一见贺喜出来,他便迎上来,低声道:“陛下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怒气?臣站在这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贺喜抬眼,目光冰冷渗骨,一言不发。
谢明远见状,心知张谦此次定会是重罪加身,也便不敢多劝,身子侧过,让出道来。
贺喜撩袍向前行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身问他道:“着你去查的那件事如何了?”
谢明远低了头道:“邰涗皇帝陛下一行今日已离了杵州,浩浩荡荡地回京去了。”
贺喜转身继续向前走,声音低了不少,“已然回去了?”
谢明远点头,“应是回去了没错,那般大张旗鼓的,臣不该看错。”
贺喜半晌没再开口,待出了那院门,才止了步子,回头看着谢明远,道:“明日随朕进杵州城。”
谢明远腿一僵,立在那里,脚也挪不动了,“陛下……”
贺喜眉尾扬起,冷笑道:“他张谦不是随手便能给商家私发官府批文么?那便让他给朕也发一纸!”
说罢头也不回地便往前走去。
谢明远心上一惊,才知他是真动了要过江的念头了,心底不禁微搐,略一迟疑,便快步追了上去。
?
翌日清晨,阳光如碎金一般洒得满地都是,倒是难得一见的好天。
卷一 欢喜二(2)
杵州城内自五更始,便有寺院行者打铁牌子循门报晓,诸多门桥市井闻之始开,不多时,整个内城便热闹起来。
贺喜于马上,手松松挽着缰绳,一路缓行,四下打量杵州街肆坊巷,那一双褐眸,是越来越黑。
谢明远行于他身后,稳稳坐于马上,神思警惕,左右打量着,生怕出点什么事。
因对杵州不熟,谢明远特意寻了前一日被张谦遣来杵州买茶之人,着他一同伴驾,入得这杵州城来。
那人名唤王铭,在张谦幕下任都大提举茶马司一职,位低人微,昨日张谦惹得皇上龙颜大怒,他此时更是慌得不行,一路都行在最后,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是掉脑袋的结果。
三人后面不远处,人群中散混着几个开宁府上的官卫,暗中护着贺喜。
越往东街景越盛,街边店铺宽扁高椽,甚是张扬,贺喜不禁皱眉,这杵州倒是要比开宁显得繁盛许多。
心低微微一沉,看来那妖精治下,也当真是有些手段。
前面街边一处店家,比别的都显得精贵,甚是惹人注目。
贺喜往那边望了望,顿时来了兴致,回身对谢明远低声道:“进那家去瞧瞧。”说罢双脚一夹马肚,马儿扬蹄轻踏街砖,朝街对面行去。
可才一过街,街角弯处便有一辆马车蓦地斜出,擦着贺喜身侧而过,险些将贺喜人马掀翻。
谢明远在后呼吸一窒,眼冒火光,当下翻身下马,猛地飞奔过去,但见贺喜人马无碍,才大松了一口气。
贺喜勒住马缰,手中一拧,身下马儿转过来,直直对上那马车,眉头死死绞在一起。
马车也已靠着街边停下,那马车后面跟的两名男子,一人黑袍褐靴,一人青袍皂靴,此时也正往他这边看。
谢明远满腔怒火,就要上前去讨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