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便于行的病弱皇子,一身轻功竟是极佳,带着一女子蹑空飞退,依旧行动如风,衣袂飘扬间,一身烟云水气,宛似一位得道的飞仙。
禁凌叶侧眸在暗夜里凝望着身畔这个气质清逸如仙的男子,恍惚中联想起了遥远故乡的另一个人,一时不禁有些失神,竟浑然忘却了眼前迫至的危机!
陡闻虚空中传来一声凄烈的嘶啸,不似魔物虫兽发出的,竟仿似一个女人满腔怨怒的咆哮!
那叫声极其凄厉悲亢,仿佛一个刚刚临盆的妇女,失去了襁褓里的稚子,那声诘问苍天、不甘与怨怼的斥责。
禁凌叶将灵力汇聚在印堂处,凝聚目力看去——由于法力的作用,这一刻,她的视力比往日犀利了七八倍有余。
然而,眼前此情此景,看得越是清晰,心中那份惧意与欲呕感也越发强烈起来,让她胃里一阵激烈翻腾,几乎立时在半空中呕吐出来。
眼前那魔兽的躯体分明是一条粗壮的巨蟒,蟒身足有一个肥胖成年人的腰身那般粗细,上面覆满了厚厚的赤鳞,在暗夜里闪动着血色的红光。可是,这样一条巨蟒,却长着一张美丽妇人的脸庞,邪丽美艳无比;然而却又生着九个脑袋,同时窥望八方——那八个脑袋俱是深红色的蛇首;唯独正面那个“女人”的脸上,却没有眼睛:原本该生着双眼的位置,却是一片空白;然而那一片空白之处,却流下两行血泪来,委实凄厉可怖!
禁凌叶抑制住了冲到口边的那声尖叫。那一瞬间,她心中骇意极盛,头脑却是异常清明——她蓦地回过目光,注视着身旁的浮国皇子:是的,他才救过她一命,她的性命便再不是她一个人的,她要报答这位遥远东方的异国皇子、更要守护自己的弟弟!
念及此,她心中略略一定。
风在耳旁呼啸,阴气飒飒,宛如催命的鬼哭声。嘉仁依旧带了她疾速后掠。然而,二人的身体,在这修行看去足有千载的蟒妖面前,却不啻于两只蝼蚁,随时都有可能被这庞然巨物践踏于尾下。
赤红色的蟒尾怒啸扫来,裹挟着厉烈凄毒的劲风,而嘉仁携着禁凌叶的后退之势,正在逐渐衰缓。
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即便是这位面临千军万马尚能从容冷定的嘉仁皇子,手臂亦不由泛起了轻微的颤抖,与禁凌叶身体接触的臂膀上早已渗出冰凉的冷汗。
“嗷”——便在那只蟒妖的巨尾横扫而至之际,却仿佛被什么猝然烫伤了一般,虚空中骤听一声愤怒的咆哮震地而起,直遏云层。嘉仁定睛望去,但见它殷红的巨尾上,此刻竟拖了一大簇燃烧的火球!
那火球仿佛来自天边,猝然降落,无迹可寻,却神迹般地迅速烧延至那蟒妖的巨大身躯上。但见那蟒妖硕大身躯上殷红的鳞片在一片片焦残、脱落——而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顷刻间。
“蛇打七寸,快!”便在那只蟒妖痛得嗷嗷直叫、拖着燃烧的尾巴、待要蹿回它的老巢中之际,就听禁凌叶断然一声厉喝。
嘉仁如梦初醒,衣袖微振,两脉绯光蓦地自袖底滑出。那两轮绯光疾速旋动,伴合着一种天籁般的清吟,在暗昧夜色里凝结成一道绚丽的霞光,仿佛天边朝霞织成的纨绮。
就听利刃洞穿皮肉的声音瞬间透裂了长空,入耳传来,令两人顿时精神擞然,一霎间竟忘记了寒冷。
在那道绯色霞光盛开的彼端,一蓬艳丽的血花蓦然勃放而出——在一声振聋发聩、凄厉至极处的怒啸声里,禁凌叶看得清楚:那一对赤霞环正斜斜交叉着、切入了那蟒妖的七寸处!
在那被嘉仁凝聚了全部精神气力的一斩之下,锋锐的轮锋从蟒妖颈际透骨而入、再穿体而出,将那只蟒妖的头部与身躯齐齐斩裂为两爿!
一击过后,嘉仁仗借着这一击之势,扶着禁凌叶的纤腰,与她平稳地翔落在地面。
大地震动了许久后,才终于逐渐平静。
嘉仁抬手拨开阻挡在眼前的藤蔓,定睛看去:就见前方林地里亘堵着一条长约两丈的九首巨蟒,浑身包裹着红得发黑的鳞片,每一片都足有五个指甲盖大小;八个蛇首的眼睛具皆空洞地瞪着嘉仁,已是奄奄一息。
那对赤霞环由它的七寸处直插而入,将它钉死在地上,腥臭粘稠的血水汹涌如泉,从它的颈处汩汩冒出。
而那只生着美艳妇人脸庞的蛇首的信子还吐露在外,没有眼睛的双眼处两行血泪不住涌淌而下,苍白艳丽的脸上充斥着巨大的愤懑、怨憎与不甘,仿佛随时欲待噬人而扑!
禁凌叶依旧余惊未定,立在七步外,怔怔看着那张已然毫无生气的妇人脸庞,心中忽然有所触动,情不自禁地喃喃脱口:“它,好像……好像一个母亲。”
嘉仁略略叹息道:“九首赤蟒,原是新生妇人的怨魂与修行千年的红鳞蟒,通过合体,而生化成的一种变异妖物。传说这种妖怪平日喜欢沉睡在泥沼深处,一旦嗅到人的气息,便会流着血泪醒来,寻觅自己夭折的‘儿子’——一旦当它发现来者不是自己的孩子,便会怨气大发,将活人生生吞入腹中……”
禁凌
47、三迷雾森林(上)。。。
叶听得心惊胆战,不由咋了咋舌。再度凝神看去时,面色却是霍地一变。她指着那美艳妇人的脸庞,失声:“你看,她……她的脸,在消失!真的在消失!”
嘉仁却是毫无惊愕之色,淡淡看了一眼,点头解释道:“是的,如今她的身躯已死,怨妇的灵魂也将消解,归于虚无……你看她面上那些苍白的色斑,以及眼睛里流出的血泪,其实都是怨气凝聚成的——对于这种已堕入魔道的妖物而言,让它迟早解脱,也算是立下一件功德。”
禁凌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心中感叹瞬息浮生的无奈。
二人看着那妇人的脸庞渐渐在夜色中瓦解消散,最终化成一摊清水;而剩余的八个蛇首徒劳地挣扎了一阵,终究也都渐渐失去了声息。密林内终于重新沉寂下去。
嘉仁这才回首望向禁凌叶,微微颔首笑道:“多谢姑娘方才施法相救。”
见他窥破自己的法术,禁凌叶脸上微微一红。就听脚下枯叶又是一阵簌簌轻响,她定睛望去,便见嘉仁正拄着双杖,绕至那巨蟒的身躯前,她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惊声道:“你做什么?”
嘉仁却不答话,只是默然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那匕首甫一出鞘,登时有凛冽的寒气逼人而来,连站在一旁的禁凌叶都觉层层衣衫内、手臂上的肌肤如浸冰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一步。
但见嘉仁手持那柄锋芒犀锐的贴身匕首,一分分剖开巨蟒脊椎处的蛇皮,面色沉凝如水。
他不动声色地忍受着阵阵难闻的腥臭,在它血肉里用力剜挑了片刻后,就见匕锋上寒光一闪,他手抬起之时,掌中已握了一枚碧绿的蛇胆。嘉仁也顾不得双手沾满血腥,便将那枚蛇胆递到禁凌叶面前,缓声嘱咐道:“在从你们中陆流传过来的医书中,记载着:蛇胆有驱寒明目、强身固体的功效。而这枚九首赤蟒之胆,更是绝世难求的极品。你落水后气虚体弱、方才又中了那碧斑蛇剧毒的□,一直余毒未清,倘若不赶快服下这枚蛇胆的话,你恐怕很难登上辉月山。”
禁凌叶盯着他手中那颗血淋淋的蛇胆,一股浓郁的腥气登时扑鼻而来。她微微皱了一下眉,随即有些嫌恶地摇了摇头。
48
48、三迷雾森林(中)。。。
嘉仁只是微微一笑,故意激将道:“看你一身行走江湖的中陆侠女装扮,竟然连这都不敢吃?”
“别废话了,还是快些赶路吧!”禁凌叶蹙眉转过了话题,催促道,“你不都说了么?只要在天亮之前走出这片森林的话,就可以避开那个什么血烟罗瘴了……至于那个蛇胆,既然驱寒润肺的——我想,殿下应该比我更需要它。”说话之间,禁凌叶已举步继续前行。
然而,未走出几步,骤觉肩上一沉,左肩头竟已被嘉仁的手掌紧紧钳住。禁凌叶眉峰一跳,顿觉一股刺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上唇似乎沾到一个什么湿漉漉、软滑滑的东西,她尚未及多想,那物便已滑至口中,携着一股极其难闻的腥味与苦涩。
待想明白那是何物,她急忙狼狈地推开嘉仁的手,然而喉咙一紧,那颗蛇胆已然落入腹中,竟是想吐也吐不出。
“你——”她一把用力推开了嘉仁,然而喉中又苦又麻、腥味溢散,一时间竟是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胃里一忽儿泛起阵阵恶浪,一忽儿又像是有火在燃烧一般。
嘉仁方才与那蟒妖缠斗之中,本就耗损了许多力气,此刻被她这么狠狠一推,顿时再也立身不稳,跌倒在地上。
体力的透支,令他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如纸,但是在昏昧的夜色下,却是什么异样也看不出来。
两人隔着飘忽的夜色,相互凝望。
由于胃里极度翻腾,令禁凌叶眼角不自禁地沁出了泪光。她一手死死捂着喉咙,犹自不解气地瞪着倒在地上的嘉仁。
而后者慢条斯理地从地上坐起,神色依然从容泰定,丝毫不以为辱。待他慢慢调匀了呼吸后,方缓声叹道:“禁凌姑娘,方才情急之下,我只是想救你。”
“我知道。”禁凌叶有些气恼地又瞪了他一眼后,终于缓缓倚着一株大树蹲□,双臂轻轻环抱住自己的身体。
嘉仁看了她一眼,遂又迅速收回目光,然而瞬忽间,他双眸里神光却是沉浮不定。他记得小时候,养母宫本夫人曾对他说过:当一个孤独的孩子感觉没有安全感时,便会下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他清楚记得宫本夫人当年那句话,因为从她说出那句话起的一日,从前那个孤独自闭的残疾小皇子,便再没有做出过这种举动。
此夜,再亲眼见证这个似曾熟悉的情景,他平素那双不起波澜的眼眸里,似有奇特的光明灭,流转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起来赶路吧。”片刻间,嘉仁眉梢缓缓升起一抹淡静而温暖的笑容,拾起地上的双杖,撑起身道。
然而,那个中陆女子却不看他,只是轻轻咬了咬唇,感觉口中的异味良久无法散去。待到胃里那阵汹涌的恶潮稍稍消停后,禁凌叶才踌躇地走向他,轻声嘟囔道,“我累了……请让我先休息一会儿。”
她此刻脸色似已恢复了泰半,苍白脸上渐渐现出两脉健康少女应有的红晕来。
“我不必休息。”嘉仁仿佛知道她在顾虑什么一般,淡淡打断了她。旋即手拄双杖,再度朝那条巨蟒行去。
“你做什么?”禁凌叶一惊之下,也霍地站起身来。然而,嘉仁却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是略略蹙了蹙眉,径直来到那条巨蟒的脊椎骨处。
方才被他剖出蛇胆的那柄匕首,此刻还深深插在蟒妖的血肉中。但见嘉仁握紧那匕首,手腕微微一沉,那柄匕首似乎被灌注了真力——“呲”一声裂响中,那匕首电光般迅速下滑,顷刻间,它黝红的皮肉便被居中剖开一线。
匕锋沿脊椎的骨骼直下剖七八尺后,就听“咯吱”一声脆响,那柄深插在蟒妖脊骨里的匕首似乎触中了什么类似琉璃的物体,默然停滞住。
在巨蟒绽露开的血肉里,似乎有温润如水的碧光,在夜色中幽微闪动。
嘉仁再度从那巨蟒身体里伸出手之际,覆满血腥的掌心里已握了一颗碧绿通透的宝珠,散发着温和的淡淡珠光,仿佛水纹般波动,看去竟是神妙奇美无比,仿佛来自天界的宝物。
“这……”禁凌叶惊诧地脱口喃喃,指着那颗宝珠,“这蟒妖竟然偷偷吞食了这种宝物,难怪如此……”
“不。”嘉仁却是淡淡蹙眉摇头道,“这并非它偷吃下去的,而是它身体里长出来的。”
“啊,从身体里长出来?”禁凌叶不解地问出半句,旋即仿佛蓦然明白过来什么一般,恍然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妖物修行千年后,体内生成的‘内丹’?”
“姑娘好见识。”嘉仁颔首微笑着答道,继而俯□去,从地上执起那一对赤霞环。
奇异的是,尽管方才贯穿这条巨大蟒妖的身体,这对赤霞环此刻斜插地面、身置于血泊中,然而被嘉仁双手执起后,只是轻轻一抖,血水便滴滴应手脱落,那双利刃顷刻间便光滑如洗、滴血不沾,绯色的光芒流转于环刃上,宛如朝霞凝结而成。
眼见嘉仁似待掏出袖里的纨帕、擦拭满手血污,禁凌叶不知怎地,看着却觉有些不忍——不忍见他高华清贵如斯的人惯用的贴身之物,沾染了血秽。当即抢身上前两步,取出自己怀里的绢帕,为他将满手血污慢慢拭净。
做着这些动作之际,她臻首微垂,有几缕柔滑如丝的长发扫落在嘉仁手臂上,那种缕缕绵柔的触感,混合着处子清幽如莲的体香,令嘉仁心笙微微一荡,忍不住低眸凝视着这个远自中陆而来的女子——
她秀丽的双眉浅浅颦起,神情宁静而专注,微透湛蓝的双眸宛如从极渊最清澈无染的海水。那容态、那气质,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那样自然灵动、毫无一丝做作,既不失大家千金的端雅高贵,又未失少女的娇憨天真。仿似……一位自幼便远离了俗世尘埃、结庐而居的仙子。
眼前这女子,便是他自幼理想中所憧憬爱慕的妻子啊——宛如,他那个在韶华之龄便香消玉殒、至今未有缘一睹其真容的母亲……
只憾,今日结旅同行之人,明朝,又不知将散落在天涯的何处?
念及于此,浮国四皇子又不禁暗暗苦笑起来:生离与死别,这一生,他早已见惯、早已淡然。何必去臆思明朝的分离情境、在这儿空自怨尤呢?倒不如珍惜此夜、珍惜眼前这段旅程,留住这份记忆,便已无憾了。
禁凌叶为他拭净双手后,便随手丢掉了那方浸满污血的绢帕。旋而抬起衣袖,轻轻拭去自己额上沾染的汗水——那汗水在暗夜里发出晶莹的光亮,一如她澄澈无染的眼眸。
即便是这样随心而自然的小动作,禁凌叶尚不知道,此际,看在身旁这位自幼沉浮于险恶的皇权斗争中的浮国皇子眼里,都是一种诗情画意般的享受。
“行了,我们走吧?”擦干汗水后,禁凌叶整了整包袱,继续前行了几步,却觉整个后背忽然被覆上一层厚实的暖意。料知是嘉仁将外袍盖在了自己身上,她脚下蓦地一顿,不敢转过脸去看他,只是僵笑着道:“殿下,您……”
“我不妨事。”嘉仁淡淡应了一声,径自拄杖前行,很快便再度超过了她,走到她前面,背向她而行。
“可是……”禁凌叶还待再出声分辩些什么,却心知这位浮国四皇子自尊心极强,生怕伤了他颜面,只得吞下了未出口的后半句话,装作若无其事般地继续前行。
虽然浸泡了大半日的海水、又经历过一路行来的风雨艰劫,然而他这件衣袍上却依然透着那种奇特而淡绰的香味——那是……药香。
只有长期服用草药之人,身上才会余留下那样干净馨远的气味吧。她红着脸裹紧了他的衣袍,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二人很快便越过了那条巨蟒残留了一地的尸骸血肉。在数百步外,二人终于再度来到那片黑黝黝、深不见底的泥沼前。
“这,怎么过去?”禁凌叶在那片黑泥沼前踌躇不前,迟疑地望向嘉仁。
嘉仁举目眺视前方——幽深的密林似乎廖无边际,看不见彼岸的光景,便不知这片传说中吃人的黑泥沼终点究竟在何处。
眼下也不知,这第一步,究竟该当如何迈出。
“殿下,我记得你先前说过——这片黑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