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南瓜子往阿九的方向推了推:“尝尝,是我炒的。”
阿九抓了几颗嗑起来,恢复了阿九式嘻笑:“香!”
我微笑看着他:“今日来是有事情么?”
阿九抓了一小把南瓜子在手心:“奉公子之命来看你。”
这小鬼竟然打趣我,我面不改色:“多谢大人关心,因病耽误公务,阿良愧不敢受。”
阿九皱皱鼻子:“公子说让你安心休养,郡试在即,余下几日你不必去县衙了,待郡试过了再回刑房。”
陈大人挺仁慈,我笑意加深:“多谢!”
阿九说:“明晚大人要在佘香居宴请参郡试的学子,我给你带帖子来了。”阿九从怀里摸出一张薄帖,递给我。
“劳烦你跑这一趟。”我浏览了一遍,将帖子放好。
阿九眼睛一转,问道:“褚书吏明晚去么?”
“大人宴请,自然是要去的。”
“可你……”阿九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啊,这不碍事。”阿九指的是我的鼻塞,说话时鼻音有点重。
阿九说:“可惜褚书吏你这几日病了,没能亲眼见自己查证的案子审结。”
这病是挺不巧的。去东来村的路上被风吹了,第二天我开始畏冷,今年天本就冷,我没把畏寒当回事。孰料自县衙回来,傍晚时分开始发热,一发不可收拾。爹爹跑去县衙延请医官看诊,又去给我请假。我在床上躺了三天,错过了遗产案的开审,也错过了堂录的机会。若做了堂录,遗嘱案便成了第一个由我全程经手的案子。
我说道:“我也听闻了遗产案的审理结果。”此案在平春县反响很大,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我来的路上还听到不少人议论呢,都赞我家公子英明!”阿九一说起陈子敬就眉飞色舞。
我微笑说道:“大人的确智慧非凡。”
阿九如自己被夸赞了般,喜气洋洋:“你没见堂审的情形,公子将券书断为‘严芳非,吾女也,家财尽与,吾子吾媳外人,不得争夺’,那严芳菲的兄嫂都呆了,继而直喊冤,堂上争辩可激烈了……”阿九手在空中直比划。
没人会愿意放弃手中的财富,严振安夫妇掌严家十几年,怎会甘心轻易放弃。堂上的激烈辩驳是肯定的,可以想象是怎样的场景。但券书一经解说,旁人都会明白券书中的关窍,叹服裁决。若按券书判,严芳菲可取得全部家产。只是严芳菲没有继承全部,她的诉求是平分家产。严芳菲认为,兄嫂持家十数年,没有兄嫂的经营有方,严家生意在这些年未必能发展,而她彼时年幼,未必能撑下严家。严芳菲的心很公允,不似写下“吾子吾媳外人,不得争夺”的严母。有人说她傻,有人说她懦弱,也有人赞她的心胸宽厚,说她有情有义。
我微笑的听阿九说书似的讲着堂审情形。市井八卦最近的热点人物是陈子敬,盗版案和还儿案几乎是同时进行的,百姓不关心知识产权,还儿案在八卦中出现率极高。如今遗产案一出,涉及平春县富户严家秘闻,更成谈资。连褚珀和小宝这般年纪的小童都略知一二。我得知的消息几乎是他们二人在街上听到的边角。
阿九说:“严芳菲的哥哥含着眼泪走出的衙门,额上青筋都起了。公子说他心里既怨且怒。”
能无怨么,“吾子吾媳外人,不得争夺”,儿子亦成了外人。虽说嫁出去的男儿如泼出去的水,但严夫人的心偏得有些厉害了。严振安招媳妇上门,掌家多年,到头来母亲的一句话便把所有抹杀掉了。以这里的观念看,有入赘媳妇,严振安取得部分家产是无可厚非的。但若无严芳菲的决定,严振安算是被扫地出门。
“严振安的心结难解。”我给阿九斟了杯茶,“快酉时了,阿九在我家吃饭可好?”
阿九抬头看了眼天色:“多谢褚书吏,我得回去了,再晚回去,公子会担心的。”
我说:“我送你。”
阿九着站起身跟我往外走了两步,停下说:“褚书吏,你家南瓜子好香,我可以带些当零嘴么?”
“当然可以,只要你喜欢。”我进屋拿了些油纸,从罐子里舀了几碟包好,递给阿九。
阿九欢喜的接过:“谢谢。”
我送他出了院门,正要往巷子里走。
阿九说:“褚书吏,不必再送啦。”
还待往前走,阿九拉住我的袖子,很认真的看着我说道:“褚书吏,你回去吧。”
我疑惑的看着他,阿九跑出巷子,在巷口挥手说再见,小小的个子淹没在人群里。
不解的回屋收拾换洗的衣裳,无意瞥见铜镜中的自己——头发蓬乱,眼睛浮肿,衣裳挂在身上,皱巴巴的。
这…这就是阿九数次认真端详我的原因。我默然。
作者有话要说: 逆风行很反动么,怎么还没审完o(╯□╰)o
还是文太不起眼,要排到最后。。
字数稍多的回复都要审。。
还要等多久呢 ㄒoㄒ
不管怎样,我还是先把文发了吧。。。
都快变成周更了,无语望天~
☆、开宴
佘香居,不若一般酒楼上下两层的布局,是一个小院,胜在环境清幽。
抬头看了眼佘香居的牌匾,我回头说:“烧尾宴办在佘香居也挺不错的。”
周文质轻笑来:“烧尾宴?这可算不得烧尾宴。”
抬脚迈过门槛,我回道:“不管,我就当它是。”
周文质赶上我,拍了拍我的肩膀:“阿良,过郡试,再过会试。进士登科,方办烧尾宴。”
我笑道:“我不考进士,这便是唯一的烧尾宴。”曾拜读过烧尾宴的食单,光看食单,就让人垂涎万分,饭食点心栏里的婆罗门轻高面、单笼金乳酥、甜雪,我曾对着食单痴痴的想象了许久,惊叹于古人对吃食的精细与讲究。
我与周文质进了沉香厅。我们已提前两刻钟到了,谁知不算早。沉香厅应是佘香居的主厅,里面站了不少人,一眼望去,只有一些熟悉的面孔。
汤初英朝我们打招呼:“阿良,文质,你们可算来了。”
同学堂的同学听了,都纷纷转过来,素来低调的我与因冷淡而人缘不佳的周文质忽然成了焦点。
汤初英说:“县试后还是头一次见,没能恭喜你们二人。”
身边不断响起“恭喜”“恭喜”的道贺。
我微笑:“同喜同喜。”
周文质客气的道:“同喜。”
“县试一二名都出自我们学堂,可惜王夫子仍未允我们的办谢师宴。”
王夫子的书教得很好,带出的门生无数,却从不参加谢师宴。递送谢师帖,不收。上门谢师恩,不见。她早年立下的这条规矩,从未破过。
“阿良,你在学堂时隐藏得太深了!”
“确实,阿良你县试一鸣惊人,出乎大家的意料!”
“平日在学堂不显山显水的,阿良你可别是怕我们偷师吧!”
“阿良你的诗才,王夫子都亲口赞过,了不得!”
……
我笑道:“哪里,哪里!”此般寒暄方式让人吃不消。
周文质抱臂站在我身侧,不发表任何意见,当起了隐形人。
陈游之如救星般出现在沉香厅外,同窗的注意力被转移,围了过去。
陈游之检查了门槛两侧的板子,转身往外去。
安静的院里,唯有轮椅碾压地面的轱辘声悠悠传来,陈子敬坐着轮椅一点点出现在大家视线里,褪去身后的昏暗的背景,照耀了整个厅堂。
他身着天青色深衣,两手放在扶手上。陈游之推着轮椅,阿九跟在身后。
方才围过去的学子纷纷退后让开路。
轮椅与陈子敬平日上堂时坐的轮椅不同,要轻巧些。第一次见到陈子敬不是自己推轮椅,这种感觉难以描述。他坐在堂上时,即便疲倦,依然强大。他的光芒让人从不会让人的目光只停留在他的腿上。他虽有腿疾,我从未觉得他有什么不同。今日……
学子都向主桌靠拢,齐齐行礼:“见过大人。”
陈子敬说:“不必多礼,诸位请坐。”
她们都自行选了位子,靠近门边的我与周文质慢了半拍,等走过去时,只剩下陈子敬身侧的座位。
我踟蹰着停下脚步。
陈游之说:“来这里坐。”他手指的是陈子敬左侧的位子。
我说:“不敢。”
陈游之又说:“坐吧。”
满桌只有我们还站着。我只得在陈子敬左侧坐下,周文质挨着我。陈游之坐于陈子敬右侧。
侧身,微俯身子,喊道:“大人。”
周文质也如此行了礼。
陈子敬转首看向我,又看向周文质,颔首。
店里的伙计把菜上齐,满室飘着香气。
我没听陈游之的开宴词,专注的看着一碗浮元子,白软柔和,细腻非常。稍远一些的青团,色如碧玉,清新讨喜。上菜是盐者先,淡者后,浓者先而薄者后,我偏爱后上的两道甜食。
陈子敬会出现在今晚的宴席上,已出乎意料,如今这般清醒更是意料之外。
周文质在桌底碰了碰我的脚,我看向她。周文质挑眉,眼带疑问。
我轻摆头,示意无事。
陈子敬说:“诸位请随意。”
宴席正式开始,陈子敬动筷后,在座的学子才纷纷动筷。
我给自己舀了一勺浮元子,咬了一口,口感滑腻异常。里馅是核桃松仁,香甜可口。我忍不住眯起眼好好品味这滋味。
桌上有年长些的学子,已然端着酒杯预备敬酒了。
陈子敬先举杯:“这杯酒敬在座诸位。十年寒窗苦读,今朝及锋而试,愿诸位金榜题名,得偿夙愿。”
我们纷纷站了起来,举杯相应,一时间只听闻椅子挪动的声响。
陈子敬说:“诸位不必拘礼,请坐。”
“谢大人!”喝干了杯中酒,举着空杯,半垂目,从这个角度,正好看见陈子敬青色的发带,绑着乌黑的发。
待陈子敬喝完,我们才坐下。
尔后有敬酒者,由陈游之一一的挡了,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我和周文质细细的品着菜肴。目前敬酒都是冲着陈子敬或者陈游之去的,最后却是陈游之一人独挡了。我和周文质两人不参与其中比较安全。
陈子敬吃得很少,下筷的唯有鳆鱼豆腐,蜜酒蒸鲋鱼,吃了几片鳆鱼薄片,夹了鲋鱼脸颊的肉,尝了几口蟹羹,几乎再也不动筷。
我侧过头:“大人,那浮元子做得细腻柔滑,大人可尝尝。”
陈子敬轻点头: “嗯。”
在身后隐形了许久的阿九蹦出来,为陈子敬添了一小勺。阿九嘻嘻一笑:“我见褚书吏自上菜时就直看着那浮元子!”
竟然被发现了呢,连续两日都被阿九消遣,我继续默然。
陈子敬修长的手指拿起汤匙,咬了一口,将剩下的慢慢吃了,说道:“不错。”
我赞道:“糯米粉磨得很细,应是用水浸泡一日夜后磨浆细细过滤了的。不曾想县内有如此好厨艺的店家,一道甜食都做得很用心。饭菜亦很可口。”
陈子敬微微一笑。
阿九在身后轻声说:“平春县内可没有这样的好厨艺,饭菜大都出自我家厨娘之手。”
我有些讶然。
陈子敬微侧过脸:“厨娘不擅于甜食,佘香居中人厨艺颇佳。”
几杯酒下肚,桌上的人渐渐活跃,闹着要行酒令,为行什么样的酒令又争闹了一番。有人建议花花令,有人属意析字,有人更喜七星赶月令。相争不下,她们谁也未能妥协。
“大人,您说行何令?”问题最后抛给了陈子敬。
陈子敬给了另外一个答案:“击鼓传花令。”
击鼓传花确实是不错的选择,满座参与,花枝相传,更易于活跃气氛。行诗文或者析字令,在县令前,难免求表现,玩得反不自在。
陈游之找了一个伙计,蒙上眼,怀抱击鼓坐于屏风后。折了一支秋海棠供传递。
鼓声或疾或慢,海棠传递也随之忽疾忽慢。人人心都悬着,鼓声忽停,海棠落于周文质手中,大家拍手笑起来,闹着要周文质罚酒。周文质爽快的喝下一杯,满座笑语喧哗。鼓声又起,花枝急传。
“不知县令大人今日在此设宴,未能及早来问安,还请大人原谅于某失礼之处!”一道声音突兀的□□来。
我们俱转头看去,本县富户之一于靖家家主立于厅中,穿得异常富贵华丽。
于靖端着酒杯向陈子敬走来。于靖前脚才动,身后又进来两人,说着类似的开场白,俱是本县富户。
陈子敬一副不见喜怒的神情。
陈游之抢先往前一步,挡住了来人:“今晚几位齐聚佘香居,实在是巧。”
她们彼此看了一眼,打着哈哈说:“巧得很,确实巧得很。”她们三人欲越过陈游之,“大人……”
陈游之动了脚下的步子,将她们三人拦下:“大人今日在此宴请参加郡试的考生,为其践行。三位心意大人已领。”
于靖仍不死心,说道:“陈门上,大人来平春县近三个月,为百姓父母官。今日于靖终有幸得见大人,还请大人赏个薄面,让于靖聊表敬意。”她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托着杯底,往前一推。
陈子敬淡淡开口:“本官不胜酒力,游之,你一并代了吧。”
陈游之领了命令,端起杯子:“请。”一饮而尽。
于靖三人不好再磨蹭,一口喝了酒,还待开口。
陈游之说:“今日是为宴请学子,诸位有话可待下次聚时再说。”
陈游之已下逐客令,于靖三人悻悻告辞离去。
于靖一行离去半盏茶功夫,又陆续有人借着不同的名义试图来与陈子敬拉关系,被陈游之一一打发了。
方才被击鼓传花带起的氛围,一点点冷却下去。
陈子敬稍坐了一会,说道:“本官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诸位请见谅。”
陈子敬自己推着轮子转了个方向,陈游之握住椅背推手。
宴席上诸人都站起身来。
陈子敬转过来,说道:“诸位请留步。”他转头对陈游之说,“游之,你不必送了,进去吧。”
陈游之说:“大人,我先送你回去。”
陈子敬坚持:“不必,游之,你留下。”
陈游之松开了放在椅背的手。
我迈出门槛:“方才吃太多,我正想走走好消食。大人,我随你走一段可行?”
陈子敬说:“走吧。”
我笑着对陈游之说:“陈门上,你快进去吧。”
陈游之点了点头,喊了店里伙计去后院门传轿夫准备,转身回了沉香厅。
陈子敬自己推着轮椅往前走,我不敢贸然去推,只得与阿九一道跟在陈子敬身后。过了佘香居门廊,过门槛时,陈子敬独力推着轮椅压过架在门槛上的木板,出了佘香居。
阿九踮着脚左右张望,说道:“公子稍候。”
轿夫从侧墙绕过来,落在佘香居正门前。轿夫两人,俱是孔武有力之人,步履沉稳。
他们停轿后,后面的轿夫将轿杆中的横木抽离。阿九拉动轿子后面的板门。轿子背面的板是活动板页。陈子敬推着轮椅从后面进了轿子,轿厢内似乎有固定轮椅的机关,陈子敬将轮椅固定在轿厢内,阿九将板子合好,喊了声“起”,轿夫稳当的起了轿。我和阿九走在一侧,与轿子保持同速。
佘香居附近巷弄里停了不少马车,应当都是佘香居里聚集的富户的出行工具。当初陈子敬进平春县时,很安静低调的上任,此后深居简出,县中富户几乎没有机会得见陈子敬真颜。如今难得得了个机会,她们蜂涌而至,谁也不愿错过。
阿九不满道:“这些人将好好的宴席都破坏了。”
他们确实坏了宴席氛围,陈子敬再不走,平春县的富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