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两边都不想得罪,有台阶可下,自然一溜烟的去了。不多时,小二回复:“客人们真是好雅致,那边的客人请你出题。”
不怕她应,只怕她不应。我虽无急智,但前世的书不是白读,便借古人智慧来难一难她。我借笔墨,写一对联——“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狼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南西北模糊,虽是短品,却是妙文。”上下联谜底各一字,合为一词。
小二将谜面送上二楼。
联对谜出自大学士纪昀之手,出得十分巧妙风趣。作得出鸟笼哑谜之人,多少恃才傲物,不管猜不猜得出,也不会再过多纠结。而她所做之谜我既然已解,自然不能再摆了。
果然两盏茶过,堂前的架子鸟笼就撤了下去。
周文质呼来小二结账,小二却说楼上的客人已付过了。让一个面都未露不明不白之人付账,触了文质的小姐脾气,她抛下碎银,扬长而去。
我微微一笑,与云岫跟上她步伐。
云岫好奇问道:“谜底是什么?”
我笑道:“猜谜。”
“猜不出才问你啊,阿良姐谜底是什么嘛?”
“猜谜啊。”
云岫以为我故意戏弄,有点恼。
文质乐不可支:“傻云岫,猜谜二字就是谜底呀!”
三人又提了花灯,随人潮所向,过桥走百病。
走到桥上,但听一声脆响,烟火腾空,缤纷花火绽放,若千万颗星飞溅,如昙花一现。一声声接连而起,回旋不歇。
众人发出啧叹声,云岫指向一处,惊叫道:“快瞧!”
火树银花不夜天,有一似流彩画般,尤为别致。夜空里金色莲花徐徐绽放,层层点缀璀璨灵光,一瓣瓣簌簌飘飞,舞尽莲落,隐隐现四字——心悦君兮——片刻星雨飞坠,渐渐飘散。
心悦君兮。恰似燃尽的奢望,令人目眩神迷,不由痴了。
☆、大雨
立春早过,本应是一场春雨一场暖的天,自正月起,雨常淅淅沥沥不停,仍是冷。近日接连大雨,河里的水骤然涨起,漫了河岸,水色浑浊滔滔向前。
瓢泼大雨,县内排水不及,眼见路上积水深了几分。家家户户多闭门以待。
头顶斗笠,身着蓑衣,脚踏木屐,眼前一片白哗哗的雨帘,我独自走在雨里,吃力的淌过积雨。雾蒙蒙沾满湿气的阴雨天,盖过了春天的气息。
一进刑房,便闹着抢了张蓉手中火笼取暖,烤干鞋面。
张蓉笑道:“冻坏了吧。”
“可不是么,裙角都是湿的,你看,”我呵一口气,白茫茫一片,“呵气成霜啊!”
张蓉哈哈一笑,呵气暖手:“快把火笼子还我。”
我将火笼还予她,忙燃起自己的,又道:“雨势好大,今早起来厨房满是水,原是屋瓦稍有破损未及时更换,现在可是漏了个大洞。连累我一早起来就翻屋顶换瓦,衣裳都湿透了。”
“喝了姜汤没有?天还未暖,雨水寒气重,当心风寒。”李达收拾了案上公文,问了声。
我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忙说:“喝了,熬得极浓,现在内里还仿佛热辣辣的。”
“大雨连下,你家厨房被淹没有损失总归是幸事,却不知还有多少人家要遭难。”张蓉说道。
李达说:“大人这几日都派了衙役在县里巡查,暂时还未听说有患难。”
“但愿了。我记得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雨,河堤冲垮了个一段,大水一泄,毁了好多房子死了多少人,想来也觉心悸。”张蓉抚着心口,仿佛又见那惨景。
“应当无事,大人去年冬天令人加固河堤。”李达拿了本册子,又说,“不过大人担心讯情,一早就视察河堤去了。”
陈子敬去巡堤?大雨路多泥泞,他怎么巡?寒风凄凄,大雨滂沱,一路怕是多有不便。转念想,此类关切显然又把他给小瞧了。若诚心想办成一事,还怕什么麻烦,又怎会没有办法!二十九夜里想着他不宜孤身一人游平春,他便立刻不快,若是有人像我一般疑问他只怕又要不高兴了。
未时,陈子敬自河堤回,召集县丞、主簿及各房书吏至中和堂议事。
中和堂的屏风撤了,两边摆满了凳子。众人齐向陈子敬行礼后,皆入座。
陈子敬发梢袍角尚带水气,眼中似含忧色。他慢慢道:“今日沿河而行,见河堤坚固,想来连日大雨也不至危害县民,我心甚慰。”
坐下皆大大的松了口气,心里暗暗欢喜。原来陈子敬之忧色不是因河堤而起,都放下了心。
陈子敬又道:“如今有件事,于本县有些为难,要听诸位想法。”
“大人请讲,只盼我们能为大人分担一二。”县丞说道。
陈子敬颔首,缓缓道:“今日接到一份加急公文,说的是南方水患。大水冲毁许多良田住宅,涉及灾民人数过多,因连日大雨水患不减,一时救济不及,现下都往北行。约莫明日便会有大波灾民涌入平春。”
事发突然,底下震动,嗡嗡的轻声议论起来。
相隔不太远,南方水患一事少有人听闻,多半所辖官员上报不利。若说明日大波灾民涌入平春,那就意味着,沿途郡县救济收容灾民者不算多,不然流离失所的灾民何以一路北上的架势。想着雨天难行,灾民却连容身之所都没有,一时皆心下恻然。
“大人的意思是?”
陈子敬手指在椅上轻敲,却问:“你们怎么看?”
“灾民既至平春,不能坐视不管。”
“大人是一方父母官,更应对当地子民负责……”
“为官者,民之父母;为民者,官之子焉,却不能单以地方论。”
“说得极是,大人恩泽,入平春县者便如平春之民一般,皆可受到照料。”
“灾民一涌入平春或对治安有所危害。”
“怎能忍心见遭受困厄之人而不救助,不合仁道。”
“入县后,极力约束便可。”
……
一时议论纷纷,各抒己见,虽有反对之言,多是赞成救助。
听了许久,陈子敬唇边带了些微笑意:“如诸位所言,收容灾民是应为之举。不过收容灾民也是临时之举,待水患退后,朝廷定然引其返乡。然而如何使灾民入平春后脱离困厄保证日常所需,又如何不扰乱县内秩序民之生活,却是问题。”
“灾民入县内,最好调集士兵以维持秩序。”
“不可,调士兵是防卫之举,却怎能开始便以武力相胁迫?”
“灾民人数众多该安置在何处?”
“安置县内并不合适,也无地方,最好在县外寻地。”
“核实入县灾民人数,应以名牒为准,一一登记才是。”
“适逢大难,名牒未必在身上,先登记下来,发急件去相询便可。”
“既要安置,义仓虽然设置是为防本县之灾,现下少不得动一动了。”
“也可请县内商户赠粮。”
我说:“春日寒冷,困厄劳累,少不得有生病了的。病者应一一让医官把脉看诊,最好与还未生病之人分开安置。若能有预防寒伤病的方子或汤剂,自然更佳。”
“虽说如此,银钱耗费也不少。”
“却也使得,若有疫病传染,那是大大不妙。”
……
众口纷纭,考虑问题各有侧重,解决方法虽未一一说出,却也依据本县情况提了不少。
陈子敬安静聆听,终于扬手示意众人安静,说道:“诸位顾虑,我已明白。诸位所顾虑问题,提出的解决之法,不无道理。本县便作如下安排——灾民秩序由县尉统管,兵房召集部分民兵,在入县处做好安排,引灾民入收容之处。病者送入医馆治疗。各收容场所,应安排护卫,一则免灾民起纠纷,二则护卫有事方便照应。”
县尉与兵房诸人起身应了。
陈子敬又道:“主簿领礼房、工房,并衙役诸人打点好灾民安置处,寺庙,养济院,校士馆皆可用,如若安置不下,义庄也未尝不可住人,但需打扫安排好。若有富商别庄愿借予灾民住,再做安排。来自同一郡县的流民宜分居之。县尉领户房、吏房、刑房诸人安排灾民登记清算,物资发放。不可少发了,也不可浪费。尤其是粮仓,大雨下开仓须得谨慎,官仓义仓仓顶都得加设茅草油布,以防漏雨霉变。”
“安置灾民,必然事务琐碎繁多。诸位若有良策,也不必一定经过我,径直说予负责之人行事便可。若遇不易决断之事,速报我知。”静了片刻,又道:“本县今晚设宴,由县尉、游之相陪,与县内名流共商赈灾之事。诸事安排好后,便写公文予太守,很快会有援助,各位不必忧心。”
陈子敬一安排,房内诸人虽觉事发突然,但丝毫不乱,站起行礼应了。
便在这时,一名衙役门外急报,陈游之令人进来。
她开口便说:“大人,城西至河边的屋子坍塌了。巡查的衙役正在救人,伤情毁损还不清楚。”
李达面色大惊,张蓉转脸看向李达,俱是惊慌恐惧。
陈子敬神情一凝,便道:“县尉速带人备齐工具去相助,由你带路。主簿如自去安排明日灾民安置处,县尉坐镇衙门,另派一路衙役在县内别处巡查,有情况好做安排。我这便去城西瞧瞧。”
众人领命,各自去了。阿九速备了出门的物什,奔去唤轿夫。
我一路跟着张蓉李达奔回刑房,李达张蓉胡乱翻了蓑衣披上。
张蓉急道:“阿良你在衙里看守,你李姊家住城西,也不知有没有受到波及。”
是了,我怎么忘记了这回事!我立时披了蓑衣,果断道:“衙内午后无事,我与你们同去。”
张蓉见我神色坚决,只好答应。李达早已奔出门。
落了锁,急奔往城西,一路水溅在身上,浑然不觉。
急速赶到城西,遥见自己家所在安然无恙,李达拼了力气狂奔。两侧屋子都开着,屋内都坐了不少人,风雨夹着哭声凄凄。
屋门越来越近,李达渐渐缓了步子,不知是冷还是累微微抖着往家门挪去。
我与张蓉跑得稍慢,随后便至,撑在门边喘气歇息。跑得太急,一停下来便觉胸闷气喘,眼前昏暗。李达半跪在堂前,紧紧抱着孩子,孩子们都趴在她肩头流泪。屋内还坐了不少老人孩童,俱是衣衫泥泞,神色凄楚,默默垂泪。看样子,应是受灾的民众。
歇了片刻,李达进厨房烧了热水,另生了火出来,我与张蓉一一安抚在座老人孩童。李达夫郎不在屋内,与附近居民自发救援去了。李达心急要将夫郎替换回去,好照顾满屋子的老人小孩,我们冒雨赶往现场。
脚下流过的雨水颜色由浅变作土黄色,满地泥泞。灰的天,惨白的面色,浑浊的水,眼内映着破败景象。
陈子敬已到,坐在一排破屋前,陈游之举着一把大伞站在身侧。
斜墙边,空荡屋瓦下,土石断木上,或揪工具,或以手刨之,救人者众。突然,一处已毁了大半的屋子“轰”的坍塌,救援之人躲避不及,惨叫一声被压土石下。众人惊叫。
陈子敬倾身向前,急道:“快!”陈游之把伞往阿九手上一扔,飞身上前,一瞬便没入雨水中。
县尉忙分派人奔往,高声呼喊:“其余救援者都小心,先确认身旁是否有倒塌隐患。”
我们来不及禀过陈子敬,也疾奔向前帮手。
“快,底下还有人的!”
没有合适工具便以手挖,黄泥扒了一身。挖了许久,手套磨损脱线糊满瓦砾残渣,被埋在瓦砾下的三人一一救出,分别用担架抬着去医馆救治。
最后抬出那人满面血污,迷迷糊糊道:“快……快救……孩……孩子没哭了……”
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弥漫心头,众人都发狠刨,待触到衣角时,有人大声道:“坚持住,坚持住,很快就救你们出来啦!”
衣衫未动,也未听见回应。
无人再说话,狠命搬石刨土。然而终究晚了,年轻的父亲怀里紧紧护着婴孩,早已气绝多时。
哀痛瞬时席卷。默立片刻,陈游之解了蓑衣轻轻盖上,抱起尸身,放置在担架上。我抬住担架一端,由陈游之打头,艰难的走出废墟。雨里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担架在陈子敬身前停留,陈子敬掀起蓑衣一角,如被刺痛般。他慢慢放下,抚平蓑衣,轻轻说了声:“去吧。”
陈游之将担架抬上马车,小心放下帘子,一纵身又飞回救援。
我默默回身,蓦地见阿九身子一歪,雨伞将倾,我不及细想从一旁窜出扑上前,扶住阿九,稳住雨伞。
雨伞毕竟没倒,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低头与陈子敬面容相距不过数寸,他眼眸垂下,下颚线紧绷,双手紧紧握住扶手。
我心底忽然感到一丝说不出的痛楚,欲张口,唯有沉默。默默起身,垂首走进雨里。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修了下
文写得虽慢,总会写完的
早日养肥!
☆、祭祀
天已放晴,金乌西坠,残阳如血,扫去阴霾天气的郁闷。
揉了揉酸涩的臂膀,收拾粥赈用具。剩的粥分予老人伤者,他们微笑感谢,虽仍不得开怀,但比初见时的鹑衣鹄面,落魄枯槁好多了。
陈子敬处理完公务,又来探望。小孩围在轮椅边拿糖果点心,胆子大的趴在椅上,睁着黑亮的眼珠子看着他。
赈灾的粥,我们煮得极稠。因陈子敬早下令,煮粥浓厚,以立箸不倒、裹巾不渗为度。
每日分别于各安置灾民处开粥铺,免去灾民奔忙受日晒雨淋之苦。又分发签筹,以签领粥,领粮秩序井然。
虽是暂时收容,但衙门尽了最大可能保障灾民生活,伤病者也受到医官照料。听闻邻县亦陆续收容灾民,有践踏抢夺之事发生。灾民更感念恩德,平日与我们说话是极和善的。
连轴转似的奔忙十数日,处理县内受灾百姓事务,安葬死者,助重建家园,又要忙于安置南方受灾流民,以保衣食充足。好在县内商贾或出钱或出米或赠物,均参与了救灾。也不知陈子敬使了什么法子,太守对赈灾一事很是积极,郡里补给很快运到,为我们减轻了极大的压力。
但这番奔忙下来,人人都疲累不堪,面容都颇憔悴。
老人们坐在角落里,拉着陈子敬的手不停说话。
陈子敬安静聆听,安慰道:“洪水渐退,你们不日可以回家了。”
那老人低头抹泪:“哪里还有家,大水把什么都冲没了。”
陈子敬柔声说:“朝廷已经颁布了政令,受灾地方免征徭役。回去后便可得知各项补助措施,切记留心。慢慢来,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灾民听闻补助政策,纷纷发问。陈子耐心作答,但具体补助赈灾政策各地不相同,没法详细告知,唯有解释朝廷政令。
一时间好不热闹。我们这边探头看了,也放松聊起天来。
“大人近日常来,灾民熟了起来。”
“我们这些衙役以前难得见大人一面,最近也算在大人跟前混了个脸熟!”
众人都笑起来。
“还好洪水终于退了,否则长久支撑也难以为继。”
“等忙完了这阵,非去拔个罐不可。”
“哎,记得叫上我,臂膀酸痛都抬不起来了!”
……
天色渐晚,我们收拾清点完毕,禀过陈子敬,抬了大锅木桶上板车,由换班的民兵推了回去。
回了家,勉力支撑跑了个澡,更觉手脚酸软,倒在床上。脑海里迷迷糊糊浮起一些疑问,抵不住疲劳立刻睡着了。
灾民南返那日,不少人绕道衙前街,在衙前广场跪拜叩谢才离去。
衙前榜廊很快张贴出告示,扬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