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民南返那日,不少人绕道衙前街,在衙前广场跪拜叩谢才离去。
衙前榜廊很快张贴出告示,扬善明德,敲锣宣扬本次赈灾县内商贾的义举。
朝廷惩处罢免部分官员,奖赏了及时妥善安置灾民的太守。
命丧家毁,损财奔忙,扬名得利,众人得失各不同。
祭祀城隍神,以求神灵保佑城内居民安居乐业,原是三月里的惯例。
因着大雨毁了民居,伤了性命,又眼见南方水患之祸,祭祀一事百姓也额外重视起来。
陈子敬于祭祀前三日进行斋戒,沐浴更衣。一众书吏未有要求,都自发的斋戒。不少百姓也斋戒焚香,以示心诚,欲求庇佑。
衙门事务如常,但因斋戒期间不得行刑,不得判案刑杀,直至祭祀完成前,刑房的工作都停了,专给礼房打杂,筹办祭祀事宜。
祭祀前一日,陈子敬到城隍庙中,正式守斋。撰写祭城隍文,书于五尺黄绸之上。牛羊宰杀洗净,入锅煮熟。陈子敬拈香祝祷,行祭祀前礼。
当晚,都歇于城隍庙。
夜里好安静,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怕扰到同屋的人,披衣起,慢慢踱到院中。明月犹在,落花纷纷。
院里唯有北首厢房幽幽亮着灯一盏。是陈子敬歇息处。
这应是他第二次于城隍庙行祭祀。第一次是上任,要拜城隍斋戒祷告。犹记得,县内多少人备了拜帖,在城隍庙外候着,只等着陈子敬的出现。可他却悄无声息的拜了庙接了印,惊了一县的人。但明日,明日注定声势浩大。
那晚疑问又浮现脑海。陈子敬身上的变化,衙门里的人都可以感受得到。清清楚楚,主动姿态。
从上任时悄无声息的举办仪式。上任近半年,出衙门的次数寥寥可数。到这次大雨,赈灾抚恤,宴请商贾,探望亲民,忽然频繁出现在众人面前。变化不可谓不大。
变化也不可谓不好。可是,为什么,忽然就有了转变?
听闻悄无声息的上任,以为他是为避开候在城隍外欲攀附之徒。上任近半年,他出衙门的次数寥寥可数。多多少少会想,他是不是不愿出现在太多人面前,才深居简出的?听说书娘子讲过,他名满京城时,过得很恣意潇洒。
知晓县令是腿残时,也曾觉不可思议。他有才干,有一颗为民之心,以他展现的才能当县令绰绰有余。为什么偏偏来这无甚出挑的平春任了县令?更好奇,出任县令,是他所求,还是朝廷指派?
当初明明是避开众人眼光,不愿把自己推到众人眼前呀!被动的,的的确确,有种职责所致,不得以为之的感觉。但现在清清楚楚是主动姿态。
那次夜游,我不过觉得他一人夜里出游不妥,他语气当时就冷了,心里是明明白白的不高兴。是了,夜游或许就是征兆!我怎么就没想过,为什么他撇开所有照顾他的人,要一人游平春呢?不论县令是他所求还是受指派的,他担起一县重任,面对众人是定局。无论他喜不喜欢。
夜游平春,可否理解为,那是他试着踏入众人眼光,坦然将弱势摆在众人眼前的尝试?
可雨中,伞下,清晰感受到的痛楚,不是我的。是他。
如飞鸟断翅,被禁锢,被困住。
不由长叹。却是为何。
漫漫月夜,暗香幽幽。
屋内烛火微弱,窗上缓缓印上人影,隐隐绰绰。
我怔怔瞧着,窗上人影轮廓浅淡,长夜清冷迷茫。
为谁,独立中宵。
祭祀当日。
乡绅商贾、贤达士人、县民百姓一早聚集于城隍庙外。礼房书吏一声喝唱,尾音婉转,庙门徐徐开。
陈子敬着一身礼服,独自从门内行至神像前。
礼房书吏取黄绸压在香案下,又捧书帛唱赞,县丞县尉主簿依次排列,书吏、衙役分站两侧。
熟牛、熟羊、酒、稻、黍等祀品依次陈列上供。
礼房书吏引导陈子敬至香案前,陈游之上前扶陈子敬跪在蒲团上,三上香。
众人行跪拜礼。
陈子敬扬声道:“平春县令陈子敬,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城隍之神:天地山川,清风时与。山泽以通气为灵,城隍以积阴为德,致和产物,助天育人,人之仰恩,是关祀典。庶降福四甿,登我百谷,猛兽不捕,毒虫不噬。精诚或通,昭鉴非远。谨卜良日,躬率诸吏,荐兹清酌嘉羞,以谢神贶。神其餐之!”
众人跪拜俯伏,庙内庙外齐道:“愿神庇佑!”
礼房书吏继续唱赞,祝祷奉酒,皆按古礼。
众人随着唱词,不断起身、跪拜,行三跪九叩之礼。
陈子敬长跪于案前祝祷。
礼仪进行许久,众人跪下叩拜,齐道:“稽首再拜城隍尊,威灵烜赫镇乾坤。护国安邦扶社稷,降施甘泽救生民。”
祭祀结束。
礼房书吏将书帛在庙中烧了。
陈子敬由陈游之、县尉等人伴着回了后院。
县民百姓依次入庙焚香,祷告神灵赐福,年丰岁稔,世事太平。
祭品分发,百姓食之,以求庇佑。
出庙门,往山坡走去。坡上一片桃花,深深浅浅,错杂有致,和风轻轻,桃林阵阵微漾,灿若云霞。
昨夜院里香气,原是风从林中吹来,来自这里。
甜香绕鼻,林中格外静谧,细碎阳光从枝叶间穿透下来,散在落花上。
芳菲烂漫中,忽转出一人,手捻一枝桃花浅笑,人面桃花相映,眼波流转,道一声:“褚书吏,好巧。”
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梁敏,我笑道:“梁老板。”
“听闻庙内设宴,你怎的不去?”
“祭祀才完,还要过会开宴。我闻到花香,过来走走。”
梁敏极自然拉着我的手,往坡下走去,笑吟吟道:“上次没能喝上一杯,咱们总得找个机会好好认识一番。”
为什么拉着我下去?敏感多疑神经发作,借吹落肩头花瓣,侧脸向后扫了一眼。
满眼落英缤纷。
梁敏笑道:“褚书吏虽来赏花,却不是惜花者。”
“花既落了,索性让它变作花泥护花罢!”
“这么说,你倒是个有情人了?”
我哈哈笑了声带过,没答。
梁敏微微一笑,转了话题。回到庙里,两人便各自去了。
进得后院,桌子才摆,院内无人。
几瓣桃花飘过墙头,落在地上,一丝清甜又绕鼻尖。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本章,心存疑虑
改大纲后,总觉不易把握
有问题你们只管提
╭(╯3╰)╮
☆、昏礼
阿九从悠悠晃荡的帘子里钻出来,嘻嘻笑道:“褚书吏,咱们毕竟还是一起去看朱家成亲啦!”
“可不是么!托你的福,我搭上了便车。”我恭维道。
上回他送腊八粥是为我来柏口村时捎上他,因陈子敬拒了王宝珠主婚的请求,他又不愿错过热闹。谁知陈子敬改了心意,到底还是来了,虽只是参婚宴。
重走这条路。
曾经的满目萧瑟,忧心匆忙,黯然伤心,早已随风飘去。我几乎想不起当时的心情了。
暮色渐起,星月初行。
指尖风徐徐吹过,耳畔哒哒马蹄声。有些事情,被冬雪覆盖成素白,在春日里长出枝桠来。
陈游之松松的拉着缰绳,不疾不徐的任马行走。
阿九又探出头来,着急问:“还要多久才到?”
陈游之把玩手中长鞭,懒懒道:“迎亲的时辰还早呢,不着急,保证你不会错过热闹。”
阿九撇撇嘴:“我想看接新郎。”
我正好觉得无聊,就对阿九说:“闲着无事,给你讲个笑话怎样?”
“好呀!”
我边说边演:“话说,一个新郎出嫁时,正伏在父母膝头哭。忽然听轿夫们到处找轿杠,怎么都找不着,便一边哭一边说,‘我的娘——轿杠在门角’。”
阿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慢慢板了脸:“你再说个,看我还笑不笑。”
要难我?我想了想,说道:“一人留客吃饭,菜是豆腐两碟,自言,‘豆腐是我性命,他味不及也’。某天至客家,客记得他喜好,就在鱼肉中和了豆腐,这人择鱼肉大吃。客问他,‘兄尝云豆腐乃是性命,今日如何不吃?’这人说,‘见了鱼肉,性命都不要啦’!”装出一副谗样。
阿九忍了忍,没笑出来。
“好吧!”我脑海里转了下,又说:“有一人胸无点墨,却想入仕当官,某天特地摆了桌酒席,宴请官员,行巴结讨好之事。宴席间,这人问,‘大人有几位千金?’官员说,“还未得女,有犬子三人。”官员又问她,这人一下子好生为难,心想,大人都称自己的孩子为犬子,那我该怎么称呼呢?想来想去,只好答道,‘我,我只有一个半岁的小王八。’”学这人的为难傻气。
身旁车厢内都响起笑声,阿九也咯咯笑个不停。
阿九道:“好嘛,算你厉害!不过——”眼睛骨碌一转,笑得狡黠,“我出一谜,你猜对了我才算服气。”
猜谜啊,我笑起来:“愿闻其详。”
“听好啦,谜面是一联对。”阿九眼睛一眨,说道:“上联是——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狼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下联是——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南西北模糊,虽是短品,却是妙文。上下联谜底各是一字,合为一词。”
心跳得飞快,竟然,竟然是这个谜!阿九作不出这対联,他必然是从别处得知。出谜的会是谁,是与我一样是异乡人么?我心里隐隐燃起一丝喜悦与惶恐,故作平静发问:“谜面诙谐有趣,可见高才,敢问是谁作的?”
阿九一怔,拍手大笑。耳畔、车厢内也响起低低的笑声。
我愕然:“怎么了?”
一下子,都大笑起来。阿九前俯后仰,揉着肚子倒进车厢。
我是,哪里说错了么?
阿九在车厢内叫道:“都笑得我五体投地啦!褚书吏,我真真服气啦!”又一叠声喊,“公子公子,快给我揉揉,肚子笑得好痛。”
陈游之一脸戏谑,悠悠道:“阁下高才,佩服佩服。”
什么情况?连陈游之都是这样的反应。真是说不出的茫然,又不敢再问。敛眉垂目,闷闷坐着,不住浮想。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与我一样……
马车至村口就有人前来引路,牵了马车在一处停了,边上排着不少车马。
陈子敬被抱下,安坐于轮椅上。大红灯笼自村口直挂到朱梅家,远远看去,灯火与星光共闪耀。
朱梅家热闹极了,前来相贺的人不绝。
朱梅一身曛色喜服,被众人围着。
“嘿,新娘子!”阿九挥手,脆生生喊道。
朱梅侧首,簪花披红,青涩褪去,眉眼间的俱是欢喜,凤眼顾盼间,娇媚动人。她欢喜道:“阿良姊。”又惊叫,“大人!大人!”连忙行礼。
喧嚣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停了下来,鼓乐戛然而止,跪了一片。
虽不是跪我,但站在陈子敬身边,连带受众人礼好不尴尬。
陈子敬道:“都快起吧,今夜前来庆贺,新人为大。”
当的一声,鼓乐奏响,众人都起了,又恢复热闹之势。
朱梅急走上前,眉欢眼笑,说道:“没想到大人您会来,我真是……”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形容心情,只好说,“真是感激极了!”她又一把拉着我的手,摇了摇:“阿良姊,多谢!多谢!”
说话间,娇憨之色,小女儿姿态尽显。
我忍俊不禁,笑道:“多谢大人才是,把一道我捎来了。”
陈子敬微笑:“你与王卓是天定姻缘,一对佳侣,来祝贺本是应当的。”
朱梅泪水盈眶,俯身道:“大人恩德,朱梅铭感于心。”
阿九笑嘻嘻道:“新娘子,你的新郎在哪里呢?”
朱梅抬袖擦泪:“一会就要启程去接。大人请入房内坐。”
朱梅的屋子翻新了,用篱笆墙围了个小院子,里里外外铺红毡。
我们便在院子坐下,时不时有人前来拜见。
灯烛交辉,唢呐一响,乐声叮咚,声声催新娘把新郎接。
阿九喜道:“要接新郎啦,褚书吏,咱们快走!”
我忙摆手:“新郎自有新娘接,我就在这等着吧。”
朱梅登上红绸彩车,车轴一动,众人哄闹着跟着朱梅接新郎去。阿九抬脚就跑,与一帮孩子一起挤在车边,上蹿下跳,小皮猴般,看得我们乐不可支。
一时热闹仿佛都随朱梅去了。
我笑道:“热闹如斯接新郎,我还是第一回见。”
陈子敬淡淡道:“良缘佳偶难得。”
淡月笼纱,娉娉婷婷。风拂过脸颊,掠起碎发。
“为何世间良缘每多波折,总教美梦成泡影,情天偏偏缺,苍天爱捉弄人,情缘常破灭。”忽然想起梁祝的歌词,细细哼了几句,又觉在别人婚礼上不太妥当,便住了口。
“哼的什么曲?”陈子敬耳朵好灵敏。
“民间小曲,不适合婚礼。”
陈游之笑道:“阁下高才,什么才适合?”
我简直受宠若惊,说道:“哪里敢当,不过桃夭一曲挺合适。”差点要问何出此言。
陈子敬满是笑意的低咳,陈游之纵声欢笑。
什么个情况?到底哪里不对了,我又茫然了。
鼓乐喧天,一路吹打着回了。朱梅驾着彩车,载着新郎回了。王卓同是曛色喜服,帽上罩轻纱,与朱梅并立,共执车索。相视一笑,在院门前停下。
朱梅下车,脸颊绯红,明亮眼眸带着承诺,锁定他。
轻纱下,王卓笑容温暖如故,拉住她。
布巾相牵,温柔缠绵。
仿佛又见二人似忘却了世界般在月色下依偎,见过朱梅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的温柔,见过王卓发誓毂则异室死则同穴的执着。那个在阶下头发松散蓬乱、满面青紫、身沾泥土的女子;那个挣扎爬出麻袋,手肘衣衫都沾了血迹却浑然不觉,仍旧拥有四月阳光般温暖的笑意的男子,走过艰难险阻,将要携手白头。
感动鼻酸,眼泪一涌而出。
人群里如雷欢呼炸响,鼓乐大作。
亲者扬撒铜钱糖果,孩童争着哄抢。朱梅王卓相携走过院门,在谷豆钱果扬洒中,进入礼堂。
灯烛交辉,焚香祝祷,鸣爆竹,礼生诵唱三拜拜堂之礼。
“礼成——”礼生扬声唱。
朱梅牵着王卓,向我们三人所在跪拜,叩首。
“送入洞房!”
主家酒已温好,宴席摆开,一场豪饮。
房内,二人同坐床沿,喝下交杯酒。
酒罢席散,微醺者闹起洞房。
一颗莲子抛上抛下,新人唇齿相亲,跌作一团。
房内房外齐声哄笑。
阿九忙捂了眼睛:“哎哟,看不得!”指尖留缝,偷偷瞧。
小孩都拍手学唱:“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阿九又忙捂耳朵:“哎哟,听不得!”
我哈哈大笑,揪着后领,把他提了出来。
他却争闹不休,还待挤进去。
陈游之道:“不走么?那你去吧。”
阿九才讪讪的跟我们上了车,路上一个劲的哼唱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唱得荒腔走板,我捂嘴偷笑。
阿九却跟他公子一般,耳朵灵敏得很,钻出来瞅瞅,哼了一声,悠悠道:“褚书吏怎么在婚宴上哭了,是羡慕吧?”
死小孩!我气结:“姻缘是前世修来的,羡慕不来。”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