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心绪不能真的平静,书拿了又放,半个字都看不进去,散步走了又停,□□静了,没有陈子敬的大将军府我待不住,回房拿了钱袋往市集去。
一路漫不经心闲逛,繁盛昌平的京都集市在晨曦已热闹非凡。狗吠鸡鸣的市井烟火最是温暖,熙攘市场、炉锅灶台,这些我曾最珍惜的平淡日子不知怎的离我远了。
孩童嬉笑玩闹,在行人间来回奔跑穿梭。中有一人调皮得很,悄悄伸手揪住运货马匹的尾巴,用劲一扯,马痛嘶,前蹄高高扬起,受惊就要撒足狂奔!千钧一发之际,马主人飞跃上马背,用力拉扯缰绳生生把把马头别开!马儿在原地弹跳飞跃几圈,终于冷静。
只是它原本背负的货物纷纷砸落,把周遭的摊子弄得鸡飞狗跳,非夸张形容,它偏巧撞落了贩鸡的车子,一时间,前后左右都是散落受惊的鸡“咯咯咯”叫着乱跑!
“哎哟!在那在那!快去抓!”
“快快快!别让它飞咯!”
“这都是什么事哟!今日出行不利!”
……
我扶额看着满地跑的鸡,还有满场追着跑的贩鸡人,小心挨着墙根站好,以免不小心沾了一身鸡毛。
“姑娘,此时此地相逢即有缘,可要算一卦?”
耳边传来千百年来不变的搭讪,我不由挑眉循着声音看去。原来我旁边正好是一摊子,挂着“卜卦、测字”条幅,周遭混乱,偏她淡然处之,徐徐摇着羽扇,淡淡笑看。
但见她雅致清丽,眉目如画,身着浅粉色仙鹤纹对襟长袍,整个人耀如春华,颇有几分仙风。如此醒目出众之人,我方才竟没注意。
慢着!她她她有喉结……
“姑娘,可要算一卦?”他笑眯眯又问。
我不禁再扶额,原来是比女性还要精致美丽的男生,我竟忘了,本朝男性本该是更娇娆美丽的存在,粉色系决不是女性专属。
方才满场跑的两个贩鸡人争执起来,揪着一只惊叫不停的母鸡谁都不肯让。
“这是我的!”
“放屁!明明是我家的!”
……
她们争执不相让,从来不会缺了热闹的围观群众纷纷冒出,有好事者嬉笑:“相争不下,不如请大师算一卦,看看此鸡到底是哪家的!”
嬉笑之言,偏被当了真,两人一鸡果然冲到摊前,叉腰等着算卦。
如此荒诞,他处变不惊,笑意不减,闲闲用羽扇指向我:“我只为有缘人算卦。诸位若要解,不若找她。”
我无语看着巴巴冲到身前的两人,强忍叹气,问道:“你们早上喂鸡甚么吃食?”
一人答:“麦麸。”
一人答:“米糠。”
很好,不同的两种食物表皮,那就好区分了。我抱臂道:“那就剖腹吧,早上喂的,想必现在还未消化完。见腹中物即知。”
左边算卦人笑得开心。
“那怎么行!”身前两人却异口同声,抗议我的馊主意,“鸡还得卖钱,买主未定,怎能杀?”
“喂冷水吧,多灌些水,待它拉稀,你们检验粪便即知。”我换了个方法。
“这个主意到不错。”她们二人满意了,提了鸡找水喂去。
转身,挑眉看着算卦人,他如何看出我能解?
算卦人以扇掩面,仿佛听到我心声:“我还知你心有记挂,今日为你算上一卦。”
“测字行不行?”我问。
“请。”他颔首,做出请的姿势。
我执笔却不知该写什么字,见满街的热闹,再往上却是满目的萧瑟,心下黯然,端正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了一字。
“春。”这字在他舌尖转了几转吐出,仿佛沾了生机。
“请先生为我解惑。”我写的正是“春”字。
“春者,丰头天腰日尾。丰指容颜秀美,又合风度神采,想必让姑娘挂心的人不是俗人。天暗合极贵,姑娘忧心之事必与当世极贵之人息息相关。日在天之下,既有东方朝阳,又可指西方夕阳。”他抬头看薄日,“既有当世极贵,必不是东方贵人,姑娘所虑是西方人、西方事。日字之上,又可解为三人共舞,姑娘担忧的不是一人,而是三人。”
我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下,一声声,随他的话越来越响——他几乎都说对了!
他眉目含笑:“春夏秋冬,因天之序。在秋冬时求此字,姑娘当知时令转换乃是天道,安心等待即可,何用求?何用急?”
“不用求?不用急?”我反问自己,当真如此?
“春为四季之首,万象更新之意。姑娘此后当否极泰来,欣欣向荣。”他的话有不可抵抗的力量,使人信服。
“若真如此,阿良在此拜谢先生!”我整衣欲行大礼。
他以扇挑我胳膊,阻止了:“这是你的运道,不必谢我。有缘再会。”说罢收了幡布,飘然而去。
留我对着人潮发呆,渐渐周遭人声鼎沸,我收回飘散的思绪。关心则乱,便当是贵人指点迷津。缓步离开嘈杂地,却闻路人议论:“可知四当斋被封了?”
“不止被封,冯家一家老小被上了枷锁统统锁进大牢了!”
“嗬!犯了何事?”
“尚且不知,单看阵仗,绝非小事!”
……
四当斋?听着好耳熟,哦!是了,在平春时,四当斋少掌柜冯曼芸曾诉墨香阁侵权。如何风水轮流转,锒铛入狱了?我也凑上前,做了围观群众一员,来得晚了,只远远望见长长一条押解队伍。
冯蔓芸,白绒裘衣,坠马髻,红珊瑚簪子——最后一次见她,是如斯弱质风流,倚在茶楼窗边痴望平春县衙。
人的气运、境遇忽而改变,如云泥变换,当真是世事纷纷,天数茫茫。
我如浪子般在外游荡整日,日暮才回陈府。
门外阿九翘首以盼,一望见我,急飞奔来:“阿良姊,你哪里去了?”
“你们什么时候回的?累不累?褚珀呢?”见到他,算给了我这几日难得的好心情。
“我们都好着呢!倒是阿良姊你一整日去哪里了?派了人找你都没找着!”阿九抱怨道。
“找我何事?”
“公子回来啦,在等着你嘞!”
日暮的霞光乍飞旋潋滟,我提起裙摆狂奔向心心念念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一过得好快呢
☆、往事
书房一灯如豆,发出淡淡光亮,窗前印着的轮廓影影绰绰。长身玉立的姿态绝不会是陈子敬,我迟疑,停了脚步。
“可是阿良?”书房中人问,是陈伯轩的声音。
“是。”有些讶异,这是他第一次喊我名字,却很自然,我缓步迈入书房。
窗前的陈伯轩侧过身,示意:“过来。”
原来陈家兄弟二人都惯于发号施令。以前陈子敬是我上司,常道“过来”,现在陈伯轩说来如出一辙。
“事情都解决了?”问的是现下最关心的事。
“已无事。”
陈伯轩答得波澜不惊。我有点懵,被指控叛国通敌如此大罪名,如何悄无声息解决的?他们怎么做到的?
“坐。”他道。
我顺从他意,端正坐下。
陈伯轩又找出一灯盏,点燃。室内亮堂了许多,他在我身旁的椅上落座。
“可有时间?”他语气似平常。
莫名紧张,坐姿更端正:“有的。”
“那好。”他开始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子敬十九岁时中了榜眼……”
陈子敬十九岁时参加殿试,与青梅竹马的乔燕歌同场比试,才能不相上下。圣上钦点乔燕歌为新科状元,陈子敬为榜眼。一时陈子敬之名在京中风头无两。殿试后,乔家请媒人来陈府提亲。陈伯轩问过子敬意思,便应允了,两人定了亲。
当年西北战事又起,陈伯轩从春季离家后率军守卫边防直到冬日。那年冬天很冷,游牧部族频繁侵扰边防,陈伯轩无法回京。
周堇在二十来岁被圣上赐婚陈伯轩,自愿入赘陈府。周堇虽是世家出身,却非嫡女,不求功名权势,独独醉心学问,一旦沉浸典籍编纂便废寝忘食。因妻主系入赘,陈伯轩保有了最大限度的自由。他感激周堇,是以婚后二人相敬如宾,只是他常年肃边,夫妻二人聚少离多,成婚八年有余亦未有子嗣。周堇比陈伯轩年长,近几年在子嗣问题上也心急,所以每每陈伯轩不能回京,周堇就不辞辛苦去往边城,她一届文弱书生,身子不强健,却奔波往返两地毫无怨言。
那年冬天很冷,陈子敬还是决定同嫂子周堇一道。
出发前他们照例发了信知会陈伯轩。陈子敬自幼学武,最爱骑马,常一人一骑出门闯荡,此次同行还有家将护卫,陈伯轩也不担心,唯独担忧周堇受不住寒。
任他在边城等啊等啊……等了好久,却没等到妻子和弟弟。沿线受侵扰不断,陈伯轩脱不开身,派了游之带人马沿路找,可半道就失了踪迹。陈游之明白他们必是出事了,然敌暗我明,不敢大张旗鼓的搜寻,只能暗地散开人马。
夜以继日,终于查探到是蛮子派人潜入境内把人劫了。他们得了消息赶到藏匿地,只余一地血污,陈府家将尸体横卧,陈子敬和周堇不见踪迹。
陈游之推断蛮子回边城的线路,派人一一搜寻,在最隐蔽不易走的一条路上发现了痕迹,他得信追去,从余党嘴里审讯出昨日二人跳崖的消息。
原来陈子敬会武,被擒时伤了对方好些人,蛮子刀子架在周堇脖子上以其性命相挟,迫使陈子敬放弃抵抗。为防子敬反抗逃跑,蛮子挑断了他的脚筋。陈子敬周堇安分的做了俘虏,一切配合行事,使他们稍稍放松了紧惕。队伍行进到一处峭壁时,陈子敬不知怎地挣脱了绳索,和驾车人撕战,争夺中马匹撞向崖壁,车厢倒下把子敬腿骨压断了,又摔落悬崖。周堇死死抓着陈子敬,才没让他和马车一起掉下去。周遭蛮子眼见要围过来,周堇走投无路,拖着伤重的陈子敬跳崖了。
崖壁下是河流,跳下未必会死。陈游之不愿放弃任何一丝可能,沿着崖底水流搜寻,在几公里外找到了他们。整整一夜!他们爬上了岸,可没人相救,身上全结的冰渣子!
陈子敬已经昏迷,周堇苦苦支撑,直到把“西北将结联盟来战”的消息告诉陈游之,才敢闭目。
陈游之一面急救,一面派人速速将消息报予大营。陈伯轩即刻调整战略,主动出击,在联盟出站前击溃了敌方士气。大胜而归。
等他回来,面对的却是妻子的死亡和弟弟的残疾。
为了不被抓住影响陈伯轩,拖累战事,文弱的周堇在强敌环饲时选择了跳崖。子敬昏迷了十多天,苟延残喘的活下来,腿废了。周堇却没能熬住风寒。
陈伯轩黯然疲倦,不想再战。他把妻主埋葬在陈母陈父墓穴旁边,便辞官回家,陪伴照顾子敬。圣上几次三番来陈府探望。用了大半年,子敬才真的从鬼门关走出来。
又半年,到了原定与乔燕歌结婚的日子,陈子敬却提出退婚。虽说主动退婚,但他还是消沉了许久。
西北联盟当年溃败,边防大定,但无战神陈伯轩威慑,不两年西北又蠢蠢欲动。圣上劝陈伯轩回军中,陈伯轩拒辞。
陈子敬却振作了精神,接受圣上任命,出任特使,着手查究私盐一案。他从未开口劝谏哥哥,但行动已说明决心,他不愿成为陈伯轩拖累,也不愿自怨自艾了此残生。
陈伯轩终于还是回军中,临行把游之留在了子敬身边。
再然后,陈子敬查到一些私盐案线索,定下谋划布局,出任平春县令。
遇到我。
陈伯轩平静的讲述,谈及生死也无波澜。听的人却能感受到他沉重。
默默倾听,陈伯轩一席话补全了我对陈府、对陈子敬的认知。这些事情,依陈子敬性格,恐怕不会主动说起。
陈伯轩望着灯芯陷入回忆中,忘了言语,好一会才道:“我陈氏一门忠于国家百姓,我的父亲母亲妻子都为国家牺牲!通敌叛国指控荒谬至极。我早向圣上写过密信禀告重新布置边防事宜,此次回来把新边防图交给圣上,誓要查出内鬼。”
“有眉目了么?”我问。
“子敬在办。我明日一早就要回西北了。”他转身面向我,“我了解弟弟,他对你不若寻常。今日告诉你这些……”少见的,他犹豫了。
“我知道的。”我接过话,忽而惭愧。说起来,我和虞朝成千上万的青年人没甚么区别,活着罢了,如今陈伯轩为我揭开了谜底。想要变得优秀,想站在他身边,可在陈子敬生命中极重要的事,那超过了食物、安全、地位等等的需求,是爱情还是自我价值实现,我没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过。
我明白陈伯轩今日为何要谈——他需要我慎重考虑,陈子敬的独立、才华、不妥协的刚强、蓬勃的事业心,在我眼中优秀的特质却是这个时代大多女性无法消受的。我很庆幸他没有被击倒,我也庆幸因我成长时代,使我对他自然接受、欣赏崇拜。
遗憾的是,我现在不足以匹配他。
☆、迷惑
第二日一早,陈伯轩就回了西北。
饭厅里只有我和储珀,等了又等,没有等到陈子敬。章嫂遣人去问,回话说陈子敬一早就出了府。章嫂做的早餐再好,我也食不知味了。
昨夜陈伯轩与我说那些话后,我独坐书房许久,心潮涌动,心想见陈子敬一面,说不出为什么,就想看他一眼,哪怕什么话不说,静静待一会也好。冲动去寻他,被告知他已睡下。辗转一夜未眠,今早又不得见。我心里似被堵住,不得抒怀。
整日守在府中,翘首以盼。不知怎的,陈子敬似与我玩起捉迷藏,一连十数日,怎样都遇不到。去寻他,不是未回府,就是在忙。
想起陈伯轩那日出书房前,忽然拍拍我肩,道“你很好”。被认可的欣喜,到今日只剩苦涩的笑。
陆陆续续听闻一些消息,譬如京城最大的书肆四当斋被查封,四当斋冯家主事被爆假造昭王通敌信,主事被判凌迟,冯家其余人或杀或流放,时值秋冬,立查立决,即时行刑。
譬如西北左将军司马畏罪,在家自缢身亡,司马府抄没家产,亲眷在朝为官者一并革除官职。
陈子敬雷厉风行,揪出通敌案背后指使人,手腕强硬毫不留情,一时朝野上下风声鹤唳。
期间昭王来陈府看望过我,她登府是为感谢我查出假造通敌信,还了她清白。
记得查私盐受刀伤时,她曾救治过我,爹爹丧礼她曾来吊唁,朱梅王卓是她保下的,少少几次接触下来,我对她欣赏亦感激,受了她的谢意,却不愿接她的谢礼。
幸好她未勉强,只问我今后打算。我如实相告,自己打算入朝堂,还未想好以何种方式。
昭王道,因私盐通敌两案,圣上听闻过我,她问可需她向圣上举荐。她给的是好消息好途径,我想了良久,拒绝了。
诚然,亟需一条大道使我直通青云,但在京城数月,我亦看明一些事。昭王化身乡野郎中并非兴起,通敌案拿她开刀亦非偶然,她与陈伯轩关系密切只是一方面。听闻昭王曾是最受宠的幼女,京中甚至一度传闻她是既定继位人。她选择乡野游荡,做个不问政务的闲王,可见今上对其忌惮。
若要举荐,她绝非最好人选。
昭王了然,对我的谢绝一笑置之。她未在京中久留,不几日又四处云游了。
她走后,我更寂寞。虽在陈府,许多事却是听府外的人说的,住得再近,我与陈子敬的距离仿佛更远了。
我不甚明白他突然的冷淡,强捱过无聊的日子,在陈府一日一日坐不住了,即便他们待我热情如故,我却日日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