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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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妃-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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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梦

  在钟粹宫用了晚膳才回去。紫歌没在宫中,听闻又去乾清宫抚琴了。采蘩最近遇见我也越发不客气,连请安都省了。我想起玉桐所言的“隆宠一年”,不由得摇了摇头。
  疏影伺候我梳洗更衣后,行露已将倚书房熏了个透彻,我笑言艾草比元宝蜡烛好闻多了,三人又围桌做了会儿刺绣。
  行露描花样子,疏影裁纱绞边;行露已描了一张水仙,一张海棠,正在描红梅,她作的画线条细腻、栩栩如生,将水仙的清丽、海棠的娇艳都一一绘出,瞧上去像是有过几年工笔画的基础。
  我因今日里挫了王文佩的锐气,心情大好。取过海棠,打趣唱道:“凭心地,据手策,真是无比英才。①”
  疏影哈哈一笑,放下镀金铜剪道:“小姐今日里欢喜了,还唱起来了。”
  她眼中含泪,有几分为我而喜的欣慰。我知她这半年来不少为我担忧,人也消瘦了不少。我抹去她眼下的泪,轻嗔她一句“傻丫头”。复向行露笑道:“姑姑深藏不漏,描的花样子都跟画儿似的。”
  行露听我又唱又笑,夸得她面色一红,羞辩道:“鬼画符似的,就只小主说好。”
  “姑姑太自谦了,”疏影敬赞道:“姑姑描的花已是八分好看,若加上小姐二分的绣工,就十分好看了;若加上疏影五分的绣工,就是十三分的好看。”
  “哦,小姐的绣工只二分?”我嗔怪,伸手要去吓唬她。疏影闪过脸,赶忙夸赞我:“小姐莫要打我!小姐的绣工只二分,但小姐的琴艺有万万分,唱功也有千千分。”
  行露也在一旁挪揄:“奴婢听过小主的琴声,实是清音妙曲,只可惜小主有心收敛。”
  “到底这里是景阳宫,不方便。”我低语望向院子,天空里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一切都是揣测,何况安嫔也并未作出害我之事。我虽有些恼,但咱也不能拆了她的台面。”
  “行露明白。”行露微微颔首,低头要去续描,笔下到一半猛又收回,对我笑道:“小主今日里心情儿好,奴婢有个斗胆的提议:想描了小主的相貌作花样。不知可否?”
  “这个提议好!”疏影抛下针线,对行露开心道:“姑姑别看小姐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每次小姐去看了戏回来总会在家里操演上一遍,小姐最喜欢的就是扮杜丽娘了。不知姑姑看过《牡丹亭》没有,疏影跟着小姐看过十几回了,真是再没比这戏好看的戏了。”
  疏影的滔滔不绝令行露有些赧然,她自小入宫,宫中规矩繁杂,连妃嫔们想听出戏曲都得逢年过节,或是万岁、千秋宴,何况婢女。
  我向疏影摆摆手,将手炉塞进行露怀里,笑道:“那姑姑可把手暖好了,要把我描得美一些。”
  退却几步,行至院中,已将“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②念罢。小安子、小全子守在廊下,见我出来正欲上前伺候,被疏影叫进屋子里去了。
  我信手折下一枝梅花,拟作折扇,续又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唱到“韶光”二字,疏影丢开针线,跑至我跟前,听我“贱”字拖消,熟练地接到念白。
  “小姐且随我来。”带我退至朱砂梅下,指向倚书房匾额,又道:“那是青山。”
  我心中窃笑她比划灵活,默契道——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她复指了左廊下的白菊,念道:“那是荼糜架。”
  我唱——
  那荼蘼外烟丝醉软。
  疏影又带我移步右廊,捻兰花、指粉芍,念道:“什花都开,那牡丹还早呢!”
  将芍药当牡丹,亏她想的出。我抿嘴而笑,复合其唱道——
  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唱得好!唱得好!”两个小滑头听我唱完,蹦起来直拍掌:“小主唱得太好听了!”
  疏影打趣道:“是啊,行露姑姑都忘了给小姐描花样了。”
  行露提笔一看,笔尖已在纸上融出一个扳指般大小的墨点。她笑道:“是奴婢入了迷了,想不到小主还有这样的本领。还请小主再唱一曲给奴婢作样。”
  活动活动身上都热了,出了汗,浑身轻松自在;连唱几句将嗓子也调开。戏曲票友便是如此,不唱则已,唱开了就有些搁不下了。
  我吃了口茶,架不住屋子里的人起哄又唱了一曲越调——
  雪飞柳絮梨花,梅开玉蕊琼葩。云淡帘筛月华。玲珑堪画,一枝瘦影窗纱。③
  “甚好,应景了。”
  猝不及防的圣赞从身后悠然而来,雪花似因这一声在空中凝住,方才洋洋洒洒地落下,越落越快。
  倚书房内的人面朝外纷纷跪下,齐请“圣上万岁”。指尖一歪,手中的折梅在隆隆如海啸般的声音里跌在地上,扑开一层细雪。
  他越过我朝倚书房内走去,背后的明黄色紃子随着他的身形潇洒地晃动着似曾相似的节奏。倚书房第一次迎来皇帝,端茶递水、推椅让座,若不是有行露在,三个年轻娃娃早乱了阵脚了。
  我平心静气,低眉盯住脚下的朱砂红,欠身道:“臣妾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今儿个又下雪了。”
  梁九功闻言且笑了走进,恭请道:“小主请进屋吧,外头冷。”
  我怔了一刹,方觉这静下来之后,背后的热汗已冰凉。小心踱步在帝侧,怯声道:“臣妾不知皇上圣驾景阳宫,惊扰了皇上,望皇上恕罪。”
  “朕来瞧瞧安嫔,正巧她不在宫中,听见这里有歌声就进来看看。”他顿了顿,脚上的明黄缎细绣寿字纹的御靴鞋尖猛地调转方向,朝向我:“方才的曲子简洁清新,朕好像没有听过。”
  我松了一口气,越低头,道:“是金时进士商政叔所作的小令,不比唐诗宋词广为传诵。”话音滞了滞,又补充道:“皇上日理万机、操劳的都是国家大事,这等闺阁曲调没有听过也是情理之中。皇上若是不嫌弃臣妾肤浅,臣妾愿再为皇上歌一曲。”
  承认九五之尊不明所以也是可大可小的,幸而我有所警觉,才不至于招他不快。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
  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④
  “嗯,”他四指节奏清晰地敲在桌上,似乎有些懈意:“曲调不便,换了词而已。”
  “皇上英明。”我欠身道:“臣妾也是东施效颦,扰了皇上圣听。”
  轻击,戛然而止。
  “是吗?”似问非问间,声音缓缓下沉,拖了一个疑问,像是把人的心给提起来了。恰巧梁九功进屋耳语了几句,我细听得“回宫”二字,方才从那辨不清情绪的反问中抽出思绪。
  恭送皇帝离开后我命人速速熄火睡觉且将通向景阳殿的两个偏门下钥,放小安子守夜廊下。原本以为可以舒心度过一个大年初二,却叫不速之客扰得心神不定。我卧在床上,丁香色的帐角压在褥子下;辗转翻身,帐子便如紫色流波般,衬透着妆台上的红烛,晕开了光,晃晃悠悠,迷人心绪。
  那紫色在眼中渐渐、渐渐凝重,丁香……楝木……紫藤……黛紫……越来越深的色彩在眼前晃动,最后凝成绛紫色的紃子;流苏垂在发辫下,在阳光里微微晃动。金色的阳光渐染了紃子,从流苏尖儿渗透,一点点蚕食,直到将那绛紫色的紃子完全染成了明黄色,艳得人眼生疼。
  ①出自钟嗣成【双调·水仙子】
  ②念白唱词出自梅版《惊梦》
  ③出自商政叔【越调·天净沙】
  ④出自姚燧【越调?凭阑人】
作者有话要说:  

  ☆、死生

  长安街上,黄沙漫漫。
  飒飒白马,翩翩少年。
  辗转四年,我早已忘却那个猛然间轻挑轿帘的纨绔子弟,忘却他似笑非笑中的骄傲,忘记陌陌红尘中这一擦肩而过的邂逅。
  皇帝深居宫中,谁能想到一次出巡中的意外能改变人的命运。仔细回想那一群少年中,也有恭亲王常宁。抽丝拨茧,不由得悲从中来。
  自古官场上为奉承圣意,折腾了多少人,委屈了多少人,害死了多少人;多少人妻离子散,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离乡别井,多少人客死异乡。
  想不到,连小小的姻缘都……呵,“小孩子的浅情薄缘”,即便没有常宁的干涉,我也未必就能成为隆禧那“一瓢弱水”。
  冥冥中注定的有缘无份。何况男子三妻四妾,女子转眼已成云烟。如皇帝这般,不知有多少个玉栎,多少个张常在,多少个布贵人。
  最是无情帝王家。
  费思辗转,等到韩太医来时我还躺在床上,已将他诊脉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距离他第一来替我诊脉已过了一年。这一年来,我时而去坤宁宫走走。韩太医也听从皇后吩咐替我把脉,避免感染上痨病。好在娘从小把我养育得很好,并没有什么感染的症状。
  我且就在床内伸手出来,免了未梳妆的尴尬。屋外的雪反射出的光芒映进屋子里较前几天亮堂了些,韩太医的人影投在丁香帐上,一动未动。他的四指刚按上手腕时冰凉,刺了我一个激灵。疏影虽在旁,可相对无言的静谧依旧让我有些怯他。
  “我瞧皇后最近这些日子总是咯血,韩太医有没有什么方子可以缓一缓?”
  “皇后的身子每况愈下,微臣除了开些清肺止咳的药也没甚办法了。”
  我轻叹,仰过身,呆望床顶。半晌之后,屋外隐隐传来喧闹,先前以为是小安子同小全子两人因为早膳的酥饼在争执,遣了疏影将留给我的那份赏了给他们俩。未几,两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没请安就惊叫:“主子!景阳殿在赏板子,小珠子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您快去救救他吧!”
  我惊讶不已,紫歌这会子应该去了乾清宫,谁这么大胆滥用私刑?顾不上韩太医在此,我只将紫帐一掀,抄起衣架上的披风便直奔前殿。
  左右偏殿前的古松积了一夜雪花,随一声声清脆有节奏的板子声时不时掉下一簌。小珠子趴在院中的长凳上早已不省人事,臀骨上渗的血浸湿了长褂后摆,又因天冷凝了血霜。我听得采蘩轻松惬意地来回数着五十六和五十七,左右执杖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小主何必多管闲事。”我白了他,愤道:“韩太医也只是诊脉断症,又何必随含陌出来看热闹。”
  “小主,”行露协同刘三好交涉罢回来复命道:“在小珠子房内查出了皇上赐给安嫔的首饰,说是已请示了安嫔。”
  “小主。”三好给我请了安,又道:“小主,奴才知您对下人好,可这都是安主子屋里的事儿,您……”
  行露默然静候;小安子两人闻言则立刻扑倒在地:“主子!您是知道小珠子那人的,他断不会作出这样没规矩的事来。您再不救他,他就没命了呀!”
  疏影亦在我跟前跪下,泣道:“小姐,你曾说过咱们能在一屋里就是缘分,就算小珠子现在已经不是咱们屋子的人,可他到底曾经尽心尽力地伺候过小姐。还请小姐念在以往的主仆之情上,帮帮小珠子吧!”
  得罪紫歌,失去的不过是后宫中看似真切的一团和气;若是放任采蘩这般做法,失去的就是一条人命。
  我弯腰扶起疏影,道:“你说得不错,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天这么冷,姑姑这样站在屋外,怕是连自己都要冻伤了。”我由疏影搀至景阳殿院中,且笑道:“姑姑要是闷了,大可来倚书房找行露聊聊天,何必拿奴才消遣。”
  景阳殿一干人见是我,忙俯身请安。
  采蘩只略拂了拂礼,道:“奴婢只不过是按照安嫔的意思行事。何况小珠子犯错在先,受此惩罚是应当的。小主说奴婢‘消遣’人命怕是错怪了奴婢了。”她说话时并没看我,端着架子,指挥左右的人用冷水浇醒小珠子。
  “小珠子!”小安子同小全子两人已奋不顾身地奔了上去,将旁人撵开。
  “醒了再打!直到打满六十大板!”
  “等等!”我见采蘩如此固执,亦如此狠心,厉声喝住左右,笑言:“按宫中规矩,奴才犯了事,因遣送慎刑司用刑。姑姑私用杖刑,已越了规矩,难道姑姑不知?”
  采蘩斜睨我一眼,眉角上吊:“奴婢当然知道,只不过小珠子偷窃在先,奴婢是按照主子的旨意行事。”
  我抚开疏影的手,行至采蘩跟前,严肃道:“姑姑一口一个依主子意思行事,是想陷安嫔于不义么?即便人赃并获,也应交往内务府审理裁定。安嫔进宫时日不过一载有余,不明白宫中规矩尚可;然则姑姑你入宫十余载,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吗?”
  采蘩哑然之际小珠子经凉水一激,已回复了神志,他脸色似雪,气息也十分微弱;他从长凳上挣扎起来,揪住我的披风,颤抖的衣角传递着他至死不肯接受诬陷的坚持:“主子,小珠子没有偷东西,他们……他们污蔑我。”
  一声“主子”已令我动然。我蹲下身,他的手颓然松开,惊得我的安抚之言梗结在喉。
  “又装晕?还不弄醒他!”采蘩喝罢,朝我进言道:“奴婢好言规劝小主一句:小心凉水湿了衣裳!”
  采蘩不肯罢休,似要把小珠子往死里整,已不像是偷窃这般简单。小珠子说被人污蔑,想必也是八九不离十。只恐怕是杀鸡儆猴罢了。
  静思而来,倒有些黯然。
  我收敛戾气,不再同她正面相交,反而和言问道:“听闻是小珠子偷了皇上赏赐给安嫔的耳环,是么?”
  “那当然,那么珍贵的红宝石耳环,他一个奴才怎么可能私自拥有!”
  红宝石?
  我正疑惑,疏影停止了抽泣,叫道:“会不会是小姐前日送给小珠子的那对嵌珍珠红宝石金耳环?”
  扭头瞅向采蘩,复笑道:“姑姑可否将赃物借与众人一看?我前日里赠与了小珠子一对耳环,不知是不是巧合。”
  听了疏影的话她原本就有些目光闪烁了,再闻我要借阅,赶紧砌词推脱:“安嫔已将耳环收拾了,小主要看,只能等安嫔回之后。”
  “哦,是吗?”我拢住披风两面裹住身体;衣裳单薄,在外面呆得久,身子渐渐凉了。我依旧平住声音,装作轻描淡写道:“那也不打紧,但凡御赐的东西,内务府都有记录在册,若皇上真赏了一对红宝石耳环,只需查阅过便知。若是屈打至死,这人命不知是该姑姑负责,还是安嫔负责呢?”
  32
  “疏影去取床厚的棉被铺上!行露有热水吗?小安子去取套干净的衣裳!小全子把我的暖手炉拿过来给小珠子捂上,给熏炉加把炭!快快!”安排妥当之后,我坐在床边挑起小珠子的衣裳后摆、抓住铜剪正欲将冻在股上的衣裳剪下,一直以为明哲保身早跑了的韩太医猛然伸手握住剪刀那头:“小主乃主子,这种事还是让子高代劳吧。”
  不容分说,他已握住我手腕,将铜剪接过去。紧跟而来的三好送上了金疮药,也在一旁劝阻道:“韩太医说的不错,小主您还是快出去吧,这儿污秽,等咱们处理好了您再来探望小珠子才方便。”
  “是啊小姐,你瞧你自己都冻得发抖了,咱们先回屋里去换了衣裳再来。”
  疏影一提,我也不再多逗留。回屋里换了衣裳,又担心下房①里不保暖,令疏影再抱了一床被子送过去。
  倚书房的下房不大,挤下六个人已十分将就。我杵在檐下,纸窗透出的热量渐渐升高,屋子里应该是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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