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服务员给了我另一张门卡。”端木林枫解释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一定很不愉快。”
“很遗憾你只是用了不愉快这三个字,而不是愤怒。”厍世炎坐起身,下意识地用手遮挡了下刺眼的阳光,“其实最让我不悦的,是我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仍旧没能从自己脑子里寻找到相关的记忆,很可笑吧?”
“但你对发生的事件有潜意识指令下的反应,痛苦、沮丧或者其他情感的流露,这能够引导或帮助你判断知识的对错是非,希望我的言词不会让你难以理解,我所说的判断——”
“我很清楚你指的是什么。”厍世炎点了点头,“自我分析及事实推论。”
“知道吗?你在我所接触的个案中较为特别,虽然有关你出生至今的资料都很齐全,但你的人生轨迹却有许多难以解释的转折,让人觉得曾受到过外力的影响,使得原本顺畅的条理有如出现过断点,我甚至怀疑过你的政治身份,但所有的调查结果都与这一怀疑相悖。”
“你知道我失忆的事。”
“当然,”端木林枫点头,“我让专业人士看过你的脑部透视片和所有的诊断报告,对于你一直陈述的失忆症状,我没有找到有力的科学依据。”
“所以你认为我是在逃避自己的过去,而不是真正的失忆?”
“除了你自己,没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从你这段时间的行为表现和各项反应来看……应该没有撒谎。”端木林枫认可地说道。
“反正这些对你原先的目的而言,也无关轻重是吧?”厍世炎仰躺至大床靠背,“根据你的工作性质及社交范围与方式,应该会使用某些特殊手段来警告我对近期所发生的事保持缄默,是这样吗?”
“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保密办法是灭口,即便是威胁也存在不安全不稳定因素。”端木林枫笑道。
“那你想好怎么处置我了么?”厍世炎问道。
“给你准备了明天返回国内的机票,在此之前,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意愿行动,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我。”
“听起来还不错。”厍世炎揉了揉睛明穴,“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是。”端木林枫应声说道,“风伶也一样。”
目送端木林枫离开房间后,厍世炎起身洗漱了一番。他没有收到端木林枫的道歉,但他却完全没有责怪的念想。在他眼里,或者说在他理解中的端木林枫的眼里,一切都只是人生中轻如鸿毛的小插曲,无论他如何在意,也都是他个人的理念,毫无意义可言。
厍世炎在写字台上摆开图纸,将四年前的各项线索做起梳理,结合近期所发生的事件,他不禁对车祸本身产生了怀疑,没有肇事者,没有目击者,医院声称有人拨打了救护中心的电话,并告诉他们事发地点,但当救护车赶到时,他被一群不知始末的好心群众照看于缓冲隔离带,他不可能孤身行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没有任何交通工具,那天早先究竟发生过什么他也不得而知,家人们甚至告诉他事发前一天他彻夜未归。
手机提示音响起,一封邮件出现在收件箱。厍世炎唇角微扬,果然来自端木林枫,这个不擅长道歉的男士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向他弥补着。好比在这封冠冕堂皇的邮件中提供了几大线索:车祸当日曾有路口监控拍下他骑着TZM的照片、罗纤在那七天内的信用卡对账单及消费明细、华婧与华辛琪等人的日志空间和阅读密码,附注上还强调了如有需要,一些往来邮件和账户秘钥也能在安全合法的情况下提供。
“无论怎样,这都不会是合法的。”厍世炎暗自嘀咕道,“不过还是十分感谢。”退出邮箱,厍世炎起身想要接杯水喝,却让一阵剧烈的晕眩弄得举步维艰,他仿佛看见自己与罗纤依偎在沙滩上,顺着时间的轨迹,两人一同骑马、散步、疯狂地参与到露天歌唱大赛中,将这一连串画面拼接在一起,便是四年前他与罗纤真实关系的写照,所谓的莫逆之交,原来只是对背叛的逃避说辞。
透过窗户,厍世炎望着机舱外棉絮般的云朵,彻夜的半梦半醒让他险些赶不上这趟航班,因此也没有多余的靠走道位置可供他选择。想起端木林枫说的再不相见,他倒有些小小的失落,也不清楚风伶是否同样在这份不相见名单上,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在互联网上寻找到彼此的踪迹。倘若有一天出现名门世纪婚礼的新闻,他真心希望可以看到风伶幸福的笑容,当然,现实往往是不尽如人意的,就像他和罗纤。
他几乎在近来各种外界刺激下想起了七天的大部分事宜,也充分体会到了无可救药的痛苦,但,尚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至少,他还不至于为此有轻生的念头,只是失眠与反胃。对于未来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之所以将以上表现归纳为可承受范围,是因为他总觉得还有什么遗漏,不能说是奢望,但依旧存有疑团。
当他带着大把贴着意大利航空托运标签的行李来到海之帆击剑馆时,华婧除了惊讶之外还有种不祥的预感。有些事,终究是逃不过时间的法网,看着厍世炎无比严肃的脸部表情以及消沉的精神状态,她如是想着。
“我在会所等你。”撂下这句话后,厍世炎拖着颓废的步伐转身离开。华婧深深吁了口气仰望起击剑馆顶部的那盏水滴形组合吊灯,尝试着去排除厍世炎对一些事实真相的知晓程度,最终还是决定让自己坦然去面对,或许,这才是最好的解脱方式。
“你点了咖啡?”华婧简单冲洗了一把之后来到了海之帆的西式会所,对从来不喝咖啡的厍世炎点了一杯玛奇朵表现出无比的讶异,“你脸色很差,一看就没睡好的样子,再喝咖啡岂不是更睡不好?”
“至少可以让我白天保持清醒。”厍世炎面无表情地举杯喝了口咖啡。
“去米兰了?”华婧要了瓶汤力水,淡然问道,“科莫湖?”
“罗纤与你联系过了?”
“不用联系我也能猜到。”华婧唇角微扬,略带自嘲,“见到特莱维斯和艾琳娜了?”
“事实上……”厍世炎皱着眉,稍加思索了一番,“罗纤并不知道我已经了解了她这几年的情况和目前的处境。”
“那么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华婧不由地明知故问。
“这两天我抽空阅读了你和华辛琪的空间日志,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我还是能找到一些线索。我来找你,是为了请你帮我将这一切串联起来,因为很显然,你知道这些真相以及比我推断的更多的真相。”
“如果你已经找到了线索并有了一定的头绪,怎么断定我会给予你帮助?而不是保护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
“因为我们今天在这里所说的一切,在你我踏出门的那刻起,都将不复存在,我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证,这次的谈话从未发生过。”待厍世炎说完这句话后,两人之间出现了长达数分钟的沉默,并且谁都没有继续开口的表现。然而即便如此,双方也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喝着饮料,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厍世炎耐心地等待着,当咖啡杯逐渐见底时,他又礼貌地要了一杯拿铁。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对面的华婧,只是享受着此刻的“闲情逸致”,他准备好接受全部的真相,但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继续承受这额外的真相以及其所带来的残酷。
“你和罗纤的关系发展得很快,只是几天功夫。”华婧淡笑着打破了寂静,“像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你的这种情感变化其实也在无形中影响到了身边的人,当然,受影响也是他们自身存在着问题。”
“比如说华辛琪吗?”厍世炎看向华婧,“从日记中看得出你对她的关心以及你位处她和罗纤之间的为难,但最终你还是选择了相对中立与公正的态度,是这样吗?”
“尽管我对华辛琪因为你而对罗纤产生如此强烈的憎恨感到十分的失望,但她毕竟是我的妹妹,努力保护她是我的义务,直到她想要伤害罗纤,”说及此处,华婧的眼神黯淡下来,“我想她是真的很爱你。”
“恐怕我无法认同你的观点,”厍世炎反驳道,“华辛琪并不真正了解我,她对我的感情充其量停留在爱慕与憧憬的程度,在我拒绝她之后她并没有一味沉溺在伤痛之中。她之所以会将怨恨无限放大地转嫁在罗纤身上,更多的是因为原始的积累以及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我只是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这一点,其实你也明白。”
“如果没有罗纤,华辛琪将是市队佩剑选手一员,当时的主教练因为罗纤而放弃了她,而罗纤并不知晓这件事。”华婧变向地肯定了厍世炎的观点,“那曾是华辛琪所有的梦想,你的那场车祸……原本并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你很清楚那场车祸的始末,是这样吗?”厍世炎不由地屏息注视着面前的华婧。
“华辛琪找人在罗纤的TZM上动了手脚,连续五分钟超过80公里时速时,刹车会逐渐失灵,而在急刹情况下……总之会产生很严重的后果,只是她没想到……罗纤在临走时会将车留给你。”华婧略带哽咽地说道,“当她打电话给我问我罗纤是不是平安抵达机场时,我从她心神不宁的语气中听出了事情的蹊跷,很本能地问身边的罗纤她的车在哪里。”
“我的车祸现场没有TZM的痕迹,是华辛琪找人清理的么?但那需要冒多大的风险?怎么就没有目击证人呢?”厍世炎难以置信地问道。
“事后我问过琪琪,她说她赶到现场时的确看到了撞毁的TZM,在确定你没有生命危险后她在电话亭打了救护电话,奇怪的是,在她转移TZM的整个过程中,居然没受到任何干扰。”
“也就是说,与我发生碰撞的车辆也已经逃匿,当时如果不是华辛琪,我很有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而你也知道罗纤回意大利的目的,所以你选择了将所有事实埋藏在心里,对你而言,活下来的厍世炎是最大的安慰。”
“如果罗纤和华辛琪都与你不再有瓜葛,我又何必为之前的事耿耿于怀——”
“四年前我和罗纤为什么会分手?”对车祸这一事实,尽管在肉体上饱经痛苦与折磨,但四年后还能健康的活着,所以他可以不再追究华辛琪的犯罪行为及华婧的包庇,却一定要弄清楚他与罗纤之间的问题。
“你们的关系是发展得很快,但七天是远远不够的,也不可能多稳定,比起你们之间的感情,她家族的事显然重要得多。”
“是呀,她是名门之后,还有巨额家产。”厍世炎不无嘲讽地说道。
“你怀疑她对你的感情吗?”华婧皱眉,“她为了让艾琳娜得到应得的财产,和已经没有感情的特莱维斯结婚,然后用自我牺牲的方式离婚,如果没有家族血统的孩子,特莱维斯不可能继承更多的财产,艾琳娜在与他结婚后也会面临家族旁系的围攻。”
“这些我都能理解,我也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了。”厍世炎深深叹了口气,“只是无法相信真的会发生在我身上。”
“她为了你,连最后一份家产都准备处理掉,只想彻底离开意大利,离开那个家族,并在中国重新开始。”
“只要她想重新开始就能重新开始吗?是,我很敬佩她为身边人所做的一切,也很感谢她对我的那份感情,但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围着她而运转的,她所有的自我牺牲、所有的现实结果,都是需要我们大家共同承担的,而她从没有在乎过别人能否接受,既然从头至尾她都如此一意孤行,只活在她自己设定的因果发展世界里,那她也没有资格从别人那里得到所谓的谅解。我也有我的思想原则和行为准则。”厍世炎说完这一句话后,起身放了两张纸币在柜台,轻吐了一句“不用找了”后,拖着行李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面对眼前的车水马龙,厍世炎不觉有些晕眩,对于咖啡的刺激性功效,他有着十分明显的反应,只是更多的体现在肠胃及气体器官的不适上。
当他将脑海中所有的画片拼成一幅七天的完整蓝图时,他似乎感觉到在这版图的中心点缺少了一块至关重要的部分。
收件箱的提示音响起,他查收到一封未署名的邮件,从措辞方式上,他推断是来自于端木林枫的问候,条件反射地四周环顾了一番,他不知道哪个街头摄像正出卖着他的每一个举动,也不知道是否真有人实时监控着他。
“去找个心理医生吧!”邮件的结尾如是说,“祝你好眠。”
“他好像一上午都把自己关在里面,没有出来过哦?”谭子晶端着杯热茶凑至Connie身旁问道,目光则透过玻璃窗定格在厍世炎身上。
“难得他从进公司到现在一直面对自己的电脑,可以肯定他没有在画三维图,因为从手势和点击鼠标的频率来看,不像在认真工作。”林佳靖也加入了讨论。
“我个人认为,如果你们对此都抱以好奇的话,可以派一名代表直接进去问他。”Connie认真地说道。
“我看还是算了吧。”谭子晶退回至自己的位子上吐了吐舌头。“从米兰回来后他似乎一直不怎么正常。”
“不会是遇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官宇紧张而认真地说道,众人纷纷用一致鄙夷的目光望向他,“我也是随便说说而已。”
“请问这是随便说说的话吗?”谭子晶冷声问道。
厍世炎皱眉看着自己在精神卫生中心官网的测试结果,看来他的确应该去进行一下心理咨询了。但出于对国内心理医生的不信任,他更乐意将整个过程当做是标准形式,为最终他所需要配的处方药品走个过场。
中年男子看着厍世炎做完的打印版测试题结果及手写的补充说明,感觉有些棘手地皱了皱眉,随即拿起纸笔准备开始他的探索工作。
“你可以直接叫我厍世炎,这样的称呼会让我感到相对自然。”估摸着对方可能使用的开场白,厍世炎抢先一步说道。
“好的。”医生淡笑,“那么,厍世炎,我看了下你自己对自己的判断说明,你认为你的病症属于无精神病状的复发性躁狂型抑郁症?”
“从我的遗传性基因及对阳光的反感程度而言,更加确定了这一推论。”厍世炎点头,“当然,我并没有阅读研究过专业领域所谓的CCMD-3标准和D□□-4诊断标准,因此具体的还要由您来分析,另外,由于我目前还没有任何自杀倾向,我认为自己还处于中度抑郁。”
“虽然还没有进行深度检测,但依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匹配度来看,你的确很符合躁狂型抑郁症的个中特性症状,先做个催眠吧——”
“我在家已经做过两次自我催眠了,效果很一般,但至少深度睡眠了十来分钟,如果你不能够给我适当配一些药物的话,我可以观察一下相关结果。”
“请问……你是设计海之帆的那个厍世炎吗?”
“这和我的病历有关吗?”厍世炎不解地问道。
“很多设计师都会有类似的焦虑症状,或者说许多名人——”
“我的问题并非源自于我的工作,这些请您务必了解,之所以我会将自己的病症定义为复发型,自然而然表示了从很早之前,早到我还没有从事社会工作起便有了这些问题,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所考虑到的细节已经包括了日照时间和遗传因素。”厍世炎反驳道,“我想那是脑垂体分泌的神经介质和其他什么激素吧?叫五什么?”
“五羟色胺。”医生轻声答道,“那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大设计师?或者说还有什么是你想反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