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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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渊-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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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河前往堪培拉的舰队只有三艘飞船,他们在计算上出了大错,以为等他们赶到时,当地人会拥有很发达的技术文明了。可事实上,特兰·纽文就是倾全国之力,也无法为这支舰队提供必要的补给。两艘飞船留下了,年少的范跟随第三艘飞船离开故土—这套人质把戏是他父亲琢磨出来的,自以为占了那些来自星辰的人们的便宜。
范在堪培拉的最后一天是个寒冷多雾的日子。从高墙环绕的城堡走到沼地花了大半个早上。这是人家第一次允许他从近处观看天外来客巨大无比的飞船,少年范·纽文欣喜若狂。范一生中再也没像那次一样,几乎把什么都弄错了:高高耸立在雾气之中的其实只是舰载中型登陆艇;跟范的父亲扫招呼的那位高大魁梧、举止奇特的大官其实只是大副;恭顺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处的女人皱着脸,掩饰不住自己的浑身不舒服—侍妾?脾女?后来才知道,是船长。
范的父王打了个手势,孩子的老师和他严肃的仆人领着他走过泥巴地,走向来自星辰的人们。放在他肩头的手抓得紧紧的,但范几乎没注意。他仰头望着,惊叹不已,双眼贪婪地吞噬着“飞船”,视线竭力追踪着船体金属(是金属吗?)闪亮流畅的曲线。
这种完美的物事他只在小件珍宝或者绘画中见过,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化为现实的梦想。
要不是辛迪,他或许会被他们弄上船去,僧然不知其中的背叛和出卖。辛迪·杜坎,特兰的堂弟的二女儿。她们家地位很高,可以住在宫中,却又没高到能施加什么影响的地步。辛迪十五岁,是范见过的最奇特、最热烈的人,怪得他找不出可以形容她的话,只能用“朋友”这个词,而且,这个词也够了。
她突然出现了,挡在他和天外来客之间。“不!不能这么做,不应该,不—”她举起手,仿佛要阻止他们。范听到附近一个女人大喊起来,是辛迪的母亲,朝自己的女儿尖叫着。
真是个愚蠢、无望到极点的举动埃范那群人连脚步都没放慢,他的老师一挥齐眉棍,狠狠打在辛迪腿上。她倒下了。
范一转身,想朝她冲去,但几双有力的手举起他,抓住他的手脚。他只看见辛迪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眼睛仍然望着他的方向,全然不知执斧卫士已朝她奔来。这是他最后一眼看到辛迪。
一个渺小的人,却挺身而出,极力保护他。范·纽文始终不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几个世纪以后,他重返堪培拉,富甲天下。虽说当地已经进入了技术文明,他仍旧可以把整个星球买下来。他搜索过所有老旧的图书馆,还有留在当地没有离开的青河人的片断数据。没有任何文件提到辛迪那次行动之后的遭遇,辛迪的家族记录也没有提供什么线索。她,还有她所做的一切,在时间的眼里,实在渺小得不值一提。
范被人揪上前去,速度飞快。匆忙之中,他只来得及瞥一眼他的兄弟姐妹们,年轻的、面容冷酷的男男女女。对他们来说,这一天意味着消除了一个很小的竞争对手。仆人们在范的国王父亲面前暂停了短短的一瞬。那位老人—其实只有四十岁—低头看了他一眼。特兰一直不像个父亲,更像某种遥远的、反复无常的自然力量,隐身于无数老师、竞争兄弟和朝臣之后。他的嘴角拉下来,紧紧地闭成一条线。那双冷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近于同情的神情。他触了触范的脸庞,“坚强些,孩子。你有我的姓。”
特兰转过身去,用一种混杂语言和星辰来客谈话。范落人天外来客的掌握。
和奇维·林·利索勒特一样,范·纽文被抛进无边无际的大黑暗中。也和奇维一样,范不属于这片黑暗。
他清晰地记得头几年的事,比他一生中任何时间的记忆更加清晰。毫无疑问,船员们肯定打算把他直接扔进冬眠箱,下一个停靠点甩掉他完事。这么个小家伙,他还当宇宙间只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扁扁平平的一大片,这辈子只学过怎么拿着把剑乱挥乱砍一气。你能拿他怎么办?范·纽文原本有他自己的计划。那些冬眠棺材把他吓了个灵魂出窍。重奏号刚刚离开堪培拉的轨道,小小的范·纽文便从分派给他的舱室里失踪了。对他的年龄来说,他一直是个小个子,一躲起来,谁都别想找到他。他让重奏号的船员们忙活了四天,四下搜索他。最后,不用说,范输了。几个怒气冲天的青河人把他揪到船长面前。
到这时他才知道,船长原来就是他在沼地见过的那位“婶女”。
就算知道了,他仍旧不敢相信。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却统率着一艘星际飞船,还有上千名船员(没过多久,几乎所有人都下岗休息了,进人冬眠状态)。嗯,也许她是船主的侍妾,把船主毒死了,接管了他的船。这么一想,一切都合情合理了,但也说明这是个阴险恶毒的女人。事实上,苏娜只是个资历不深的船长,有一小批人投票反对继续留在堪培拉,她就是这一小批人的头儿。留在当地的人把飞走的人称为“谨小慎微的懦夫”。现在,这批人正朝家乡的方向飞去,等待他们的是确切无疑的破产。
他们抓住他,把他带上艘桥。范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船长居高临下,怒目而视,瞪着这个捣蛋的小王子。那时的他还穿着堪培拉贵族的天鹅绒呢。
“你耽搁了我们的轮岗,年轻人。”
范只大致听得明白她的意思,少年甩开恐惧和孤独,直视她的眼睛。“夫人,我是你的人质,但不是你的奴仆,不是任你摆布的人。”
“该死的,他在说什么?”苏娜·文尼看看她的助手,“你瞧,小鬼,这一次飞行要花六十年,我们只能把你先冻起来。”
最后一句话笔直地穿透语言障碍,听起来实在太像马夫在剁掉一匹马的脑袋之前说的话了。“不行!你甭想把我塞进棺材里。”
这句话苏娜·文尼听懂了。
一个人突然插嘴,对飞船的主人说了些什么,大致相当于“别管他怎么想,船长”。
范准备好了,等待着最后的、必败无疑的战斗。但苏娜只盯着他看了一秒钟,然后吩咐其他人离开她的办公室。剩下的两个人混杂着双方语言谈了一千秒左右。范知道朝廷上的诸般诡计,也知道怎么操纵别人,但这些办法这会儿全都不适用。没等他们说完,小男孩已经伤心地痛哭起来。苏娜揽着他的双肩,“这样会一直持续好多年,”她说,“你懂吗?”“我……我懂。”
“如果你不让我们把你放进冬眠箱,到达目的地时,你会变成一个老头子的。”冬眠箱这个词仍然是个难以接受的字眼。
“不,不,不!不等变老,我就会死的。”范·纽文已经失去了理智。
苏娜一时没有作声。多年以后,她把她当时的想法告诉了范。
“是的,我可以把你硬塞进冬眠箱,这么做才对,也符合我们的道德观念。而且省了我一大堆麻烦。我一直不知道邓和他的贸易委员会为什么非要把你塞给我。那些人,心胸狭隘,又对我很不满意,可这么干未免太过分了。
“所以,现在你就是这样,一个被亲生父亲出卖的小男孩。我不会像他和委员会,拿你做那种交易。真要那样我才活见鬼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你一直冷冻,直到飞抵纳姆奇,醒来后还是个零蛋,一样不知道应该怎么在技术文明中生活。嗯,不让你冬眠,也挺好,教你点基础知识。我看你也明白了星际飞行需要多长时间,再过一些年,也许你就不那么害怕冬眠箱了。”
不像说起来那么简单。船上出现了一位不承担任何责任的人,飞船安全程序必须重新编写,适应这种新局面。原来的程序不允许出现船上夹杂着非船员,飞船上只能有船员。但程序总算编好了,几位值班人员自告奋勇延长自己的值班时间。
重奏号达到了巡航速度,零点三个光速,驶向无尽的宇宙。
范·纽文手上的时间似乎无穷无荆几个船员(苏娜和其他值第一班的)竭尽全力辅导他。起初,他什么都不懂……但时间长啊,他学会了苏娜的语言,掌握了青河人的一般知识。
“我们是做星际贸易的。”苏娜说,两人单独待在一起,坐在磁场吸附式推进器上面的舱位里。周围的视窗显示出青河人周游的五个星系。
“青河真是个大帝国埃”少年说,望着群星,暗自将这片广阔空间与父亲小小的王国作比较。
苏娜笑道:“不,不是什么帝国。没有哪个政府能管理几光年之外的事。嘿,绝大多数政府连几个世纪都撑不下去。一时的政治潮流来了又去,可贸易却能持久不变。”
少年范·纽文皱起眉头。虽然学了那么多,但他仍然觉得苏娜的话不可理谕。“可这确实是个大帝国呀。”
苏娜没跟他争辩。几天之后,她这一班勤务结束了,进人那些奇异、冰冷的棺材里,死了。范几乎声泪俱下地恳求她不要自杀。此后几兆秒内,他为这种此前连想都没想过的打击哀痛不已。
这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其他陌生人,还有无穷无尽的沉默寡言的日子。最后,他学会了阅读尼瑟语。
两年之后,苏娜复活了。少年依然拒绝冬眠,但从那时起,他急不可耐地学习他们愿意教给他的一切。他明白了,这里有无数堪培拉贵族无法想像的高强本领,他有可能掌握它们。两年之内,他学会了文明社会普通孩子五年才能掌握的知识。他在数学方面极有天赋,还学会了怎么使用青河程序最上层和下一层的程序界面。
苏娜的模样几乎和她进人冬眠箱前完全一样,只有一点区别:不知怎么回事,她竟然显得年轻了些。一天,他发现她注视着他。
“怎么了?”范问。
苏娜笑了,“长途飞行过程中,我从来没见过小孩子。你现在是—多大?按堪培拉的算法,十五岁了?布雷特告诉我,你学了不少东西。”
“对,我要当个青河人。”
“唔。”她笑了,但不是范记忆中那种慈祥、保护人似的微笑。
她好像真的非常高兴,也没有不相信他的话,“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我的时间也多着呢。”
这一次,苏娜·文尼一连值了四年班。头一年里,布雷特·特林尼也在,他延长了自己的值班时间。重奏号可以进去的一切地方,他们_三人全都走遍了:医疗舱、冷冻箱、指令舱、燃料箱。为了达到磁场吸附式推进器的巡航高速,重奏号消耗了几乎两百万吨氢。所以现在,它成了一个巨大无比、里面几乎没什么东西的空壳。“如果目的地不能给我们提供支持,我们再也别想飞起来了。”
“可是,燃料是可以补充的呀,就算目的地是一颗气体巨星也行。连我都知道怎么调整程序、补足燃料。”
“是啊,我们在堪培拉就是这么做的。但如果不大修,我们飞不了多远,就算飞到什么地方也什么都干不成。”苏娜顿了顿,小声骂了一句,“那些该死的傻瓜,留在堪培拉干什么?”两种情绪撕扯着她的心:对决定留下的船长的愤恨、对抛下他们不管的自责。
布雷特·文尼打破寂静,“别为他们难过了。他们冒了最大的风险,可一旦这一把赌赢,堪培拉就会出现我们原本追求的消费者群体。”
“我知道。可现在,没说的,我们只能两手空空回到纳姆奇了。
我敢说,咱们连重奏号都得赔出去。”她一摇脑袋,甩开明显一直缠绕着她的忧思,“不管了。反正,在这段时间里,咱们至少还能创造出一位训练有素的船员。”
们最需要哪个专业,布雷特?
她装出凶狠的样子刻了范一眼,“我
特林尼一翻眼珠,“你是说哪种专业能给咱们带来最大好处?那还用说,考古程序员叹。”
惟一的问题是,像范·纽文这种野小子怎么能成为一名考古程序员?到这时,少年已经能运用各种标准界面了,甚至自以为已经算是个程序员了,说不定往后还能当船主呢。掌握了标准界面,就能操纵重奏号,进人行星近地轨道,监控冷冻箱……“只要出了什么差错,你就死了,死定了,死定了。”苏娜打断了范的自吹自擂,“年轻人,你要学的东西非同小可啊,连从小在文明社会里长大的孩子都很容易弄糊涂。计算机、程序,这些东西我们文明之初就有了,那时还没有太空飞行的事呢。不过,计算机和程序能做的事很有限,一旦出现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困难,它们不可能想出什么办法,也做不出什么创造性的事。”
“可—你说得不对。我跟机器玩过游戏,游戏水平一调高,我一盘都赢不了。”
“游戏其实很简单,计算机很擅长处理这种简单的事,速度飞快。计算机其实只有一个长处:它们储存了数千年编制出来的程序,能运行其中的大多数。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发明出来的所有狡计都储存在它们的记忆体中。”
布雷特·特林尼不屑地哼了一声,“加上所有屁话。”
苏娜耸耸肩,“当然。我们一共有多少船员?我是说进人行星轨道、全体动员之后。”
“一千零二十三人。”范说。重奏号及其旅程的相关物理数据他早就背了个滚瓜烂熟。
“对。现在假设,你所处的位置离任何文明体系都远远的—”特林尼:“用不着假设,这是地地道道的事实。”
“—这时出了大错。需要大约一万名专家、加上一个巨大的工业基地,这才能造出一艘星际飞船。以飞船现有的船员,绝不可能彻底分析一颗行星,不可能造出某种对抗当地细菌变异的疫苗,也不可能想出办法抵御可能遇到的所有疾勃”“对了!”范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需要程序和这些电脑。”
“不对。只能这么说:正是因为这些情况,离开程序和电脑的话我们无法生存。经过了几千年,机器的记忆体里储存着大批能够帮助我们的程序。但布雷特刚才也说过,这些程序许多是派不上用场的谎言。还有,所有程序都有毛病,只有最适当的程序才能帮助我们。”她停下来,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范,“只有训练有素、又聪明绝顶的人,才能根据需要、根据现有资源,选出最恰当的程序,并且根据实际情况加以调整。最后还需要对程序分析的结果作适当的译解。”
范沉默了很长时间,回想着从前各次机器未能恰如他的需要工作的情景。这种事很多,并不全是范的过错。比如负责把堪培拉语翻译成尼瑟语的程序,简直是饭桶。“这么说··一你要我学习怎么编出更好的程序?”苏娜笑了,布雷特也是好不容易才强压下笑声。“只要你能成为一个称职的程序员,学会怎么运用现有的程序,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此后几年,范·纽文努力学习编程一开发。编程这种事老早以前就有了,和他父亲城堡外那一大堆垃圾一样源远流长。小溪把它冲得离城堡远了点,但只冲远了十米便又堆在那儿了:大堆大堆废弃的机器。当地农民说那些东西是飞行器,从堪培拉过去科技发达的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不过,跟重奏号内部本地网上的程序相比,城堡外的垃圾简直可以说新崭崭的。这儿还有些五千年前编写的程序呢,当时人类甚至还没离开地球。最奇妙的地方—按苏娜的说法,最恐怖的地方—在于,不像堪培拉城堡外的垃圾,这些程序至今仍然管用!曲曲折折,拐弯抹角,通过千百万种渠道,许多最老的程序仍然在青河系统内部运行着。就说贸易者们的计时方法吧,它的调整框架异常复杂,但剥开外面的一切,最底层的其实只是一个控制计时器的小程序,一秒又一秒,不断计数,从人类第一次踏上古老月球的那一刻算起。但如果你更仔细地分析……开始计时的时间其实还要晚得多,是从人类的第一个电脑操作系统的诞生算起的。
在一切最上层界面之下,其实还有无数起支持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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