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九疑有口难言、欲辨不得的为难样柳陵郁松了手,心里想着:这人还是狗腿地笑一笑比较好看,至于那什么温孤家的大小姐……还是算了吧!
指了指面前的菜肴,柳公子一本正经道:“既是请九姑娘来吃饭,那九姑娘也就不必客气了,可着自己喜欢的来吧。”
怎么,又不生气了吗?真是一会儿阴云密布,一会儿和风细雨的!九疑狐疑地看了看眼前的大美人,再三确认此君神色祥和,这才转过脸去仔细端详桌上的菜肴。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三张满满摆放了碗碟的长桌上竟然全是冷盘!
九疑这人有个好处,那便是选择性记忆,该记得的分毫都不会忘记,不该记得的顷刻间尽数抛到九霄云外。此刻她对柳公子方才施以她的恐吓言行已然是忘得一干二净,眨巴着眼睛,转过脸来,九疑问道:“只吃冷盘吗?”好像没有大冬天吃饭全是凉菜的道理吧?
柳公子斜瞥了她一眼,鄙夷道:“给你三分脸色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客人了不成?今日找你来是让你试菜的!”
“试试试试菜?”她平日里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可不知为何一到柳公子面前就笨了,完全不懂这人在讲些什么。
“哼!难道你觉得本公子下帖子请你这个下作东西来是正经要巴结你吗?”柳陵郁将怀里的八宝掐丝手炉抱紧了,鼻子里出气,说的话也越发的尖酸了。
九疑也不在乎,只盯着满屋子菜暗暗叫苦。
柳陵郁才不管她心里如何作想,只淡淡道:“别担心,每样尝个两三口也就罢了,真让你吃也是浪费!”
“两三口?”九疑瞪圆了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那嘴巴里都能塞进一个鸡蛋了。这儿少说也有三五百碟冷盘,每道吃上两三口,那她可不得撑死?想到这里,她霎时软了,有气无力道:“能不能只吃一口啊?”
柳陵郁不知她这般又是为了什么,只鼻子里发了个音:“嗯?”
九疑知道自己不该开口,多说一个字那都是寻了柳公子的晦气,可若是此时不说,不久以后她便是个饱死鬼。左右都是一个死,还是搏一搏吧!“这里少说也三五百道菜,每个吃一口我都撑得慌,何况是两三口?柳公子啊,您就饶了我吧!”
柳陵郁一愣,旋即笑了起来:这人还真是个呆货!
九疑见他笑了,知道有戏,赶忙笑将道:“我九疑的口舌还算灵光,柳公子只要给我多些时日,我定给您试出一个满意的结果来。只……这种事情……还是急不得的啊!”
柳陵郁不语,只是笑,细细长长的凤眼微微上挑着,浓丽缱绻的柳眉亦是斜斜地上飞着,薄唇微抿,笑得极其含蓄美好。
九疑也不知他在笑什么,但看着看着就忘了方才的紧张,只在心里念叨着:这人笑起来还真是好看……
不一会儿,柳陵郁发觉九疑正对着自己发呆,抿了抿嘴才道:“你来拟菜单,本公子把兰敞兰公子交给你使唤了!”
“啊?”九姑娘的脑袋又是瞬间空白。
“本就不是请你来吃饭的,只乱怀楼要换菜谱了,本公子又常常听人说道九姑娘品鉴美食的本事,故而想请九姑娘帮帮忙而已。”他的脸上还残留了些微淡淡的笑意,那柔美的面容配上清冷的嗓音,让人有种这人十分温柔的错觉。
九疑一向识好歹,当下就抛却前嫌,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
柳陵郁看着她那副成竹在胸、不在话下的模样忽而觉察到一种莫名的暖意,可转念便嫌弃起来:果然是个下贱货色,说句算不得好话的好话便让她忘了自己是谁!他倒是不记得方才自己心心念念着的不过是:九疑乃是温孤家的大小姐。
其实九疑知道柳陵郁那眼神儿里头有不屑之意,她走南闯北各色人物见得多了去了,要是连这点眼色都没有,怎么活到今天?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把你哄好了、毛摸顺了,你一高兴不折腾我了,萼绿华回来了,我也就好跑路了。
脸皮这种东西,若是在温孤家长了十九年、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的大小姐身上,那必然是十分可贵的,可她啊根本就不是!
在外头受了不知多少人的脸色了,早年从那疯人手里逃出来的时候,谁给她一口饭吃她就能为谁做牛做马,如今这点儿事情算什么?连个毛毛雨都不算!
无非是个菜谱罢了,还没让她来做饭呢!别说是试菜挑食,就算是教她堂堂江湖第一杀手洗手作羹汤,她必然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的。
让她点头多容易啊!柳陵郁此刻头疼的是怎么教兰敞点头,兰公子不比九疑,金贵着呢!
想着想着柳陵郁就觉得自己是在没事儿找事儿,心里不免烦躁了起来,食指按了按额角,似是十分疲倦地挥了挥手,道:“本公子有些头疼,待会儿红冶带你去歇息,你让我安生会儿……”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九疑似乎看到那双柔美秀丽的素手指尖有些发青,真是累了吧,还是不要打扰他了,免得他一不高兴又变主意。
九疑默默地退出了房门,独留柳陵郁一人在五味斋里。
待她走了,柳陵郁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心念:好像快要来不及了,要不要干脆些就把她杀了呢?
红冶把九疑带到了兰敞的屋子里,九疑也不好说什么,既然柳陵郁方才跟她说了听红冶的,那红冶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办。
但兰敞不乐意了,嚷嚷道:“凭什么让她住我屋里啊!”
红冶拿看白痴一样的眼光看了他一会儿,道:“不是你说要她来给你试药的吗?”
当下九疑的脸便抽搐了一下,而兰敞被人戳破了原先的企图,更是恼羞成怒,喝道:“我的药能给别人随便试吗?给这呆货用?那是浪费!”
“那是你的事。”红冶话音刚落便飘走了,九疑与兰敞相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九疑早就饿了,毕竟此刻与晌午的间隔也算是好长一段时间了,而在柳公子面前她又不敢乱说乱动,如今对上兰敞便不必再客气了,“喂!有吃的没?我快饿死了!”
兰敞白了她一眼,凉凉道:“我说公子怎么会请你这呆货吃饭呢?原来不过是耍着你玩儿的,果然是呆货!”
“少废话!不想死的话就去给本姑娘弄些吃食来!”柳陵郁她是打不过,可兰敞不过就是个不会武功的药师,要捏要揉还是要搓还不是看她高兴?
还没有人敢对兰敞说出这种话来,他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愣是一句话说不出口,隔了许久才憋出一句:“你想活着就少对本公子指手画脚!”看我不毒死你!
“那你是去还是不去!”九疑饿得要死,越发的气急败坏起来。
“不去!”兰敞转身朝内室走去,懒得跟这呆货说话,早点歇着才是王道,别让这呆货抢了他的床铺!
而九疑看着兰敞青衣翩跹,忽而脑中警铃大作,二话没说嗖的一声便抢在他跟前掀了帘子,大喇喇地躺在兰敞的床上,笑道:“想让本姑娘睡地铺、软榻?没门儿!”
兰敞怒视此女却又奈她无法,深吸一口气便朝门外走去,他无比后悔:为何方才不去给这呆货弄些吃的?届时在里头洒些泻药,教她一夜销魂去!
竹茫打开门的时候入眼的是脸色铁青的兰敞,“你怎么了?试药试出问题来了?”
兰敞气呼呼地进了门,坐定了便开始喋喋不休起来:“鸠占鹊巢,鸠占鹊巢!红冶竟然把那呆货安置在我房里!她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楼里这么多房间,她非得寻我的晦气!一定是记恨上次我不小心在摇铃上抖了一钱麻骨粉!她难道不知道什么教男女授受不亲吗?她不知道本公子有洁癖吗?她怎么能公报私仇、蓄意报复!”
竹茫看着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喝水的某人,心念:今晚……又别想睡了……
17两处有闲情
次日一大早九疑是被饿醒的,才睁开眼拾掇好自己,一转身便瞧见了红冶。
“公子有事找你。”九疑刚想问找我什么事,她便飘走了,留给九疑一个笔直而冰冷的背影。
无奈啊,尽管九疑此刻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却还是默默运功,紧随其后。
依旧是五味斋,柳陵郁抱了手炉还是坐在昨日的那把椅子上,神色隐隐有些倦怠,见着九疑到了便朝自己的右手边看了看,九疑便知趣地坐了下来。
面前是花样繁多的各色点心,九疑一看食指大动,奈何柳陵郁一脸的没有精神,她也不好随便动筷子,只十分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只盼望这人张嘴说一句:“九姑娘自便吧。”
柳陵郁昨晚睡得有些晚,天没亮就醒了,也知道九疑一直没吃东西。他这人有个习惯,那便是精神不好的时候不愿意折腾旁人让别人也精神不好,他喜欢自己兴致高的时候找些乐子看大伙儿为难。
抬了眼看着九疑,他不甚在意道:“桌上的皆是给你备的,看着哪样顺眼就下筷子吧,本公子今日没兴致陪你玩。”
难道本姑娘有兴致陪你玩?九疑心下大呼无辜,可眼光瞥到那精致非常的早点时便将方才要嘀咕的话忘了个干净,笑眯眯地冲柳陵郁道了谢便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柳陵郁看着她吃,越看越觉得有意思:这人平素狗腿下贱得厉害,可吃起东西来的模样倒还算是妥帖,一点也不显狼狈,不仅不狼狈,反而还甚是赏心悦目,很是不简单。
民以食为天,人是铁饭是钢,吃乃人生大事,可一般人吃起饭菜来便失了风雅,那模样也不好看得厉害。九疑却不同,她吃得也不慢,可就是那般刚刚好的分寸,吃到满意的口味眼睛便微微地眯起来,好似很满足的样子。
柳陵郁蹙了蹙眉,心头起了疑惑:这东西有那么好吃吗?我怎么没觉得?他自小锦衣玉食惯了,不好吃的也没吃过,自然不知道东西能好吃到什么地步。
九疑却是对乱怀楼的饭菜十分怀念,自那次吃了一顿后她便常常回味此处的佳肴,今日有幸再尝,自然不会有半点客气的意思。
不客气并不意味着就得狼吞虎咽,温孤家的家规摆在那儿,就算她只遵从了两三年,那幼时养成的习惯是改不了的。
九疑本质上也是个喜欢装腔作势的人,其他时候在柳陵郁面前失尽了面子、颜面扫地,这时候自然也不愿意继续丢人。
这二人一人看、一人吃,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互不打扰,甚好。
待到九疑吃完了,擦了擦嘴巴,这才冲着柳陵郁讨好地笑了笑,道:“乱怀楼的厨子手艺甚妙,柳公子乃是当世伯乐,颇有识人之能啊!”
柳陵郁见她那副满面笑容极是满足的模样突然觉得自己也饱了,再加上九疑那几句话说得也甚是顺耳,心情便愈加的好了,于是淡淡地笑了笑,“那是自然。”
柳陵郁平素笑起来的时候都带了几分似有若无的戾气,旁人可能瞧不出来,只觉得他笑得温柔多情,但九疑是做杀手这行的,对那戾气、凶气、杀气皆是敏感到一定境界了,故而只觉得这人是个笑面虎,一笑便是要人遭殃的前兆。而方才他那淡淡的笑容却是十分真心的,九疑见着不禁失了神,心中念叨:“如是好看的大美人何故每次都笑得那般虚情假意呢?若是总是这般淡淡笑着、十分真心那不是很好吗?”
正当她念叨得正欢之时,红冶在门外禀告道:“公子,大理寺的人来了前厅。”
九疑当下就惊了,慌忙看向柳陵郁,问道:“朝廷的人来了!现在我们怎么办?”她可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啊!万一被逮着了,别说取回萼绿华了,连性命都会不保啊!
若是往常九疑这般做惊弓之鸟状必是会遭柳陵郁一顿臭骂的,可现下柳公子心情还不错,只瞥了她一眼,道:“慌什么!你现在是在肃杀园,谁能找得着你?”
九疑沉默,细想之下觉得他说得极是有理,也就放下那颗才提到嗓子眼儿的心。
柳陵郁却是朝外头的红冶说了一句:“让菊让去把他们打发了,你去看看秦太傅今日有什么行程。”
大理寺跟秦太傅有什么关系?难道秦太傅还管得着大理寺的公务?九疑也不知面前人在想些什么,左右想不通,那便不用再想了,留着让柳陵郁动脑子去,她只要能保住性命便好。
红冶应了一声便没了声响,想必是领命办事儿去了,而柳陵郁抱着手炉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好似在歇息。九疑不敢打扰他,免得乱了他正琢磨着的事情又要遭骂。一时间五味斋内沉寂如水,幽静非常。
反正无事可做,九疑便盯着柳陵郁端详,看着看着又痴了:这人生得多好看啊!如今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睛更是柔美异常,让人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秀丽绝伦的眉目。
想着想着便真的伸出了手,而柳陵郁猛地睁眼,喝道:“你想干什么!”
九疑畏畏缩缩收回了爪子,不敢言语,正愁怎么蒙混过关,红冶的嗓音又响起来了,“公子,秦太傅去了销魂山庄。”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闪过,九疑便见方才还在自己左手边上的人顷刻不见了。
这着实让她吃了一惊,若说红冶身法飞快,那也只是快而已,可柳陵郁的身形完全就是不着痕迹,她连这人何时动、如何动的都没看清,这一个大活人便没了!正巧红冶走进来,她便问道:“柳公子去哪儿了?”
红冶摇头,道:“公子留了话的,叫你去厨房。”说完就又闪身而去。
九疑认命地跟着,心想:这美人姐姐莫不是个愣头青?怎么每次都这般呆呆的模样?
秦昭伯带着一百御林军浩浩荡荡去了销魂山庄,却只有他一人进了庄内。此刻他手里拿着昭帝的九龙金牌等在大厅内,丹朱就站在他身侧,二人皆是沉默不语。
须臾,门外传来一道极其冷清且又有些笑意的嗓音,“秦太傅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啊?”
秦昭伯立刻站起身来,入眼的便是一位白袍加身的公子,那道身影极淡,很是瘦削修长,配上那人苍白的脸色给人一种仿佛一折就断的错觉。秦昭伯暗自困惑:这般风雅清丽的男子怎么就被称作了“妖毒公子”呢?
而萧御伦堪堪站在门口,侧耳听了听屋内人的气息,抬脚跨过门槛便走到了秦昭伯面前,他在笑,唇角微勾,和煦如风。
秦昭伯虽是已近知命之年,可站在这人面前还是觉得心惊胆战的。这种害怕和站在周御胤面前不一样,是纯然的害怕,即使对面人冲着他笑,他还是害怕。
他看不清萧御伦的表情,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人的眼睛上蒙着一条三指宽的白色缎带,还因为这人太过温和的态度。
暗自抹了一把汗,秦昭伯躬身作了一揖,道:“秦某奉陛下之命前来销魂山庄其实就是来看看公子是否安好。”
萧御伦点了点头,径直朝上座走去,顺势也打了个手势示意秦昭伯落座。这一举一动行云流水一般流畅,秦昭伯怀疑眼前人根本就不是个瞎子,而是个耳聪目明的完人。
似乎瞧见了秦昭伯诧异的模样,萧御伦淡淡道:“做了十六年的瞎子了,早就该习惯了,本公子好得很,不劳皇兄挂心。”他怎会不知秦昭伯此番前来是要找麻烦?不过是不愿意这么早就戳破罢了。
被暗呛了了一口,秦昭伯神色颇为尴尬,掩饰着干咳了几声,却又听得萧御伦对着立侍在旁的绯衣女子道:“丹朱,给秦太傅沏壶茶来,你这管家做得是越发不称职了。”
丹朱并不动身,而是对着萧御伦道:“公子,这人不是好货!带了一百御林军硬要闯进来,亏得守卫拦住了才没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