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条人命!九疑虽是杀过许多人,可听得此言还是惊了一下:天子脚下,隆冬时日,死了四十个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柳公子好大的本事!
柳陵郁却是好似能够看清九疑心中所想,慢悠悠道:“不知道九姑娘记不记得前几日在关春院练鞭子的事情。”
九疑不语。柳陵郁知道她记得,便继续道:“那天屋子里一共有三十六个女子,九姑娘要办的事情最是要紧,哪儿能让她们知道?”
“你杀了她们?”九疑这一句虽是问句,可意思却是极其肯定。
柳陵郁也不应她,只兀自道:“我给了她们每人一根银针,让兰敞将她们的血放干装在琉璃瓶里,再给瓶里放上草药,不让鲜血凝固,光这一次便可保嗜血蝶饱食多日。当然,这还得多谢九姑娘。”
果然是越毒越美吗?九疑看着眼前容色柔美的柳陵郁,心凉了一半。幸好,幸好这人现在还没有想要自己的性命,不然……
她不敢想,她觉得自己从前错了:这人不是毒蛇,他是只毒蝎子,看着可怖,内里更毒!这可怖不是容颜,而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气度,狠到极致化成淡淡的凉薄之色,但只消细看两眼便可窥破其中恶毒!
柳陵郁见九疑不吱声,也不多言,只静静地站在一旁,脉脉含情地看着金丝笼里飞舞的蝴蝶,淡淡含笑。任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又或者……他什么也没想,只是仔细地观赏自己养育的玩物而已。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懊恼。
他刚才竟然动怒了!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怎么会动怒呢?他不是最应该语焉凉薄、神色讥讽地面对众人吗?他怎么能动怒呢?他不该动怒的,那对身体很不好,会伤了他的肝脾。可他动怒了,而且竟然神色狠厉地冲九疑吼叫了,这太不像他了,纵使看重一个好使唤的杀手,那也无需如此。
柳陵郁这人活得极累,倒不是说他办的事儿多所以累,而是……心累。他活得太清醒,他太喜欢看破真相,连自己……都不放过。他在想:难道我对这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怎么我自己没有察觉到呢?
其实他多虑了,不过是顺手一推、情急动怒而已,能有什么意思?想得太多反而生出些不该有的意思了。
九疑不知他在后悔自己方才的所为,她所见的就是一个身形修长、体态风流的男子静静地站着,出神地观望着一群美丽的蝴蝶。不过她没有一直盯着柳陵郁,她在想事情,一件对于她来说十分正经的事情。
柳陵郁说萧御伦要在大年初一的早晨看到秦昭伯风干了的尸体,而他又要秦昭伯死在除夕夜的子时,这么一来她只有三个时辰来处理秦昭伯的尸首,拿火烤干显然是不可能的,如是便只有利用外物,而最合适的莫过于嗜血蝶,柳陵郁方才看着金丝笼里的蝴蝶也说了:“以后可是用得上的!”
想的到并不代表真的能用,怎么朝柳陵郁开口似乎比怎么杀秦昭伯还要难上许多,九疑想着想着便有些焦躁,竟在地窖里踱起步来。
柳陵郁耳力上佳,虽是在发呆,可一听响动便转过头来,所见的便是垂头抱胸踱步的九疑。她很高,比普通女子高上半个头不止,故而穿男装格外倜傥。而她皱着眉头想事情的时候面色凝重、神情一丝不苟,与平日那死不正经的模样判若两人。
果然是温孤家的大小姐,如假包换。柳陵郁不禁对此人刮目相看起来:一个女子,能屈能伸、果断细心,比之大丈夫也分毫不差,着实了得。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人太有失身份了:堂堂温孤家的大小姐,却来做杀手生意,真是可笑。他倒不想想自己,堂堂贪欢公子竟然来开妓院,那岂不是更像个笑话!
“九姑娘在想什么?”这次他没再用从前那般戏谑玩味而又有些刻薄的语调,只是随意说着话。
九疑听得他问话,心想:既然他问了,那倒不如径直说了,免得到时候又被说成是在他跟前耍小手段。思及至此,九疑换上一副笑脸,抬起头看向柳陵郁,讨好道:“柳公子啊,您能不能赏几只蝶儿给小人玩玩儿啊?”
“玩玩儿?”柳陵郁一挑眉,脸霎时就冷了下来,道:“本公子养的这金贵生灵岂是能让你拿去玩耍的?”他冷脸也不全然是因了九疑“玩玩儿”那三个字,而是九疑的表情。他只要想起这人乃是温孤家的大小姐就觉得她做这般姿态乃是亵渎了曾经声名远播的温孤氏。
九疑哪里知道他心里这般晦涩的念头?她只觉得:约摸是自己亵渎了那般漂亮金贵的嗜血蝶,继而触怒了柳公子。故而愈加地放低了姿态,谄媚道:“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
柳陵郁见着她那般狗腿的态度越发地厌烦起来,低声喝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这般作践自己,不觉得丢人吗?”
这下九疑糊涂了,这人前几日还以为难自己为乐,怎么今日倒提醒起她自己的身份了?她愣在那处,实在不知是该用什么面目面对柳陵郁。不得不承认,她是十分畏惧眼前这蛇蝎美人的,最可怕的就是她永远也猜不着他的心思,连讨好他还得忐忑不安、心惊胆战的。
柳陵郁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再也没有戏弄九疑的心思,只交给九疑一把钥匙,道:“金丝笼里的嗜血蝶正是为秦昭伯准备的,想要直说便是,本公子最见不得旁人在跟前耍弄这些小心思!”一边说着一边朝外走去。
九疑跟在他身后,又听得他在前头问:“凭九姑娘的眼力,这地窖通道走个两遍也该记住了吧?”
九疑生怕这人又莫名其妙地恼怒起来,只闷声道了一句:“九疑记下了,柳公子请放心。”
此后的几日柳陵郁都没再传唤九疑,而乱怀楼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梅厅无人出入,漂亮的梅公子闭关了。
兰敞莫名其妙地听话了,再也没对九疑不敬过,相反还有些唯命是从的迹象。但凡九疑说了不好的药膳,隔日便可看到改良的配方呈到面前来。
竹茫本是要研制新的香料的,可九疑从关春院地窖出来的那日起竹公子便不见了。
菊让则是被柳陵郁叫去了肃杀园,直到现在都没出来过。
九疑能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其他的她也没空去探查:小厨房里忙得要死,夜里她还得去地窖驯蝴蝶,实在是没精力去折腾别的事情。另外一个原因是……她不敢:柳公子是什么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是安分点儿好,免得再被他抓住什么把柄。
那菊让呢?他现在可是被吓得不轻。
“明年开春本公子要出远门,本公子不在的时候乱怀楼你说了算。”柳陵郁的嗓音清冷如故。
菊让拢了拢袖子,他倒不是怕冷,这屋子里十分暖和,暖炉熏香一应俱全:柳公子怕冷,柳公子在的地方永远都不会冷。他那是紧张,他紧张了就喜欢摸袖子上的金菊滚边。
柳陵郁看着面前颇为紧张的菊让笑了笑,安抚道:“本公子这可不是为了找你的麻烦,这是是给你个当家的机会历练历练,以后乱怀楼可是要交给你的。”
菊让摸着袖口的手掌心都渗出了汗,他觉得不对:公子没事儿怎么会要出远门儿呢?有什么事情非得要公子出面才能解决的呢?还有乱怀楼,乱怀楼交给他?难道公子不要乱怀楼了吗?
那边柳陵郁神色柔和,还在说话,语速不急不缓:“本公子可把红冶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待她。这丫头木讷着呢,你得好好哄着她,不然本公子对你不客气!其他三公子除了本公子有事调遣,别的时候都听命于你,你可别给本公子把事情办砸了。”
犹豫了许久,菊让觉得还是要问清楚缘由才好,于是开口道:“公子这是要去哪里?乱怀楼不要了吗?”
柳陵郁摇了摇头,问道:“还记得本公子开乱怀楼的时候说的话吗?”
菊让点头,道:“公子说乱怀楼只开九年。”
“如今已是第七个年头了。”柳陵郁接着道:“明年就是第八年了,给你试试身手,看看以后能不能让你干大事。”
“那公子何必要在此时给乱怀楼换菜谱呢?”菊让又问。乱怀楼的一套菜谱用十年都不成问题,换起来自然也是十分麻烦,公子何必为了一个两年后就会关门的妓院大费周章到如此境地?
柳陵郁盯住菊让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道:“因为想要让人试菜。”
“九姑娘?”菊让蹙眉。
“呵呵……”柳陵郁笑出声来,问道:“你觉得什么时候给旁人吃古怪东西旁人不会怀疑、也不会发现?”
菊让倒吸一口凉气:难怪最近兰敞总是侍奉在九姑娘身后,原来是奉了公子的命令!
“好了,别多想。”柳陵郁挥了挥手,道:“回去准备准备吧,把本公子交给你的那些东西好好琢磨琢磨,还有账本,多翻翻。”
“是!”菊让躬身退下,不敢多言。
21好戏欲开场
太傅秦昭伯今夜又被昭帝急召入宫,他坐在去往宫里的轿子上,愁眉紧锁。
撩起帘子向外看去,秦昭伯所见的是长安颇为寂寥萧条的冬夜:高耸宫墙巍立在两侧,夹出一条小道,延伸至一片漆黑的夜幕中……看不到尽头。宫墙里面偶有高树探出墙头,那夜风中晃荡的树影斑驳参差,好似在地上画出了一幅明暗相间的水墨。
眼下是月中,难怪树影如此分明。秦昭伯如是想着,不自觉朝天幕看去:浑圆的明月,周围黯淡,群星被掩住了光华,唯剩那玉盘般的亮斑挂在上头,晃得人眼花。
下了轿,进得宫去,秦昭伯走在通往德云殿的路上,忐忑不安。谁知道昭帝又要干什么?有这般残暴不仁的君主那是天下之祸、百姓之劫。元帝最多也就是风流了些,可他的儿子却远不止这一样罪名:荒淫无道、嗜血好杀、枉顾人伦……
秦昭伯站到德云殿里的那一刻起心就凉了一半,那心头的冷意比殿外屋檐上挂着的冰棱还要寒上几分。“老臣叩见陛下。”虽然他年纪大了,可还是要行大礼。昭帝周御胤可不知道什么叫做尊师重道。
“平身吧。”难得的,周御胤今日竟然和颜悦色地与臣下说话了。
秦昭伯面对着九龙玉案,盯着上边儿放着的酒壶酒杯出神。他在想:那里头装得是什么?酒?美酒?还是毒酒?
“那杂种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周御胤知道秦昭伯没从销魂山庄查出半点蛛丝马迹,可他不甘心,他认定了一定是萧御伦下的手,因为在他心里:除了那杂种没人有必要去杀太医院提点和京兆尹,当然,也没人有那种胆子。
秦昭伯明白周御胤的意思,但他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自他从销魂山庄回来以后,周御胤便调给他一千暗卫,令他全权负责彻查销魂山庄旗下的店铺、酒家的生意往来。如今是第九天,秦昭伯什么都没查到,所以他不敢开口。
销魂山庄是做正经生意的,下边儿的店家皆受官府、朝廷管辖。可秦昭伯得到的消息却是:销魂山庄所有的店家都没有账本,连掌柜都只管经营不管钱财。每月中旬,萧公子自会派人下来查看。至于萧御伦派下来的人是谁,秦昭伯也不知道。
这不该是普通店家该有的经营之道,秦昭伯十分清楚这一点,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不是因为他不想做,而是因为他没法儿做。所有他能想到的下手处都被萧御伦堵死了,他就算是想前进一步都不可能。
周御胤看着把头垂下的秦昭伯,冷不丁问道:“那杂种长得什么样?”语气轻描淡写的,半点往日的咆哮之意都没有。
秦昭伯愣了,须臾他脑中便浮现出了萧御伦的身影:瘦削修长的白袍公子,轮廓柔美秀丽,即使眉眼被遮也藏不住这人的钟灵毓秀。秦昭伯年轻的时候也喜欢一袭白袍、轻摇折扇,那时候的他也是旁人眼中的翩翩佳公子,但他不得不承认:能把白色穿得如此金贵、风流的只有妖毒公子萧御伦。
周御胤见秦昭伯愣在那处,又问了一遍:“朕在问你话,那杂种长得什么样儿?”声音很轻柔,不像往日那般狠厉。
慌乱之下,秦昭伯脱口而出道:“萧公子长得很漂亮。”
“漂亮?”周御胤侧首,看向秦太傅的眼里晦暗不明,“有多漂亮?”
这下秦昭伯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垂下头不说话了。
“啪!”周御胤朝他掷来一本册子,道:“看看,看看太傅大人做的好事!”昭帝果然还是耐性不好,方才还和颜悦色的脸面顷刻就变得铁青,恨不能将面前的老家伙撕碎了吞下腹中。
大着胆子,秦昭伯捡起地上的东西,才翻开一页便吓得浑身颤抖:那是姜知渔的手札,里头记了“贪欢”的药性。
“朕倒是忘记太傅也是个老狐狸了!”提起玉案角上的白玉酒壶,周御胤往白玉杯中倒了满满一杯酒,起身来到秦昭伯面前,问道:“知道这杯酒里放了什么吗?”
秦昭伯摇头,不言不语:面对脸色阴郁却故作和善的昭帝,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沉默。
“这里头放了‘鹤顶红’,啧啧啧,朕到今日才知道你们这群混账东西竟有胆子欺君!敢情是在拿朕耍着玩儿啊!”周御胤拿到姜知渔的手札时踹翻了德云殿所有能踹的东西,他那时候才知道“贪欢”是杀不了人的。
扑通一声,秦昭伯跪下了,伏地叩首道:“陛下,萧公子无罪啊!”
“放屁!简直是放屁!”周御胤把手里的白玉杯狠狠砸到地上,咆哮道:“要不是那个妖孽怀上了他,朕的母后怎么会死?”周御胤的母亲乃是从前的淑妃,昭帝登基后追封其为“淑德皇后”。淑妃因嫉妒萧降城受宠而暗中雇佣杀手,想要杀了萧降城一了百了。不想事情暴露,元帝得知后大怒,赐鸩酒一杯。周御胤那时已经十一岁,早就记事,故而恨透了萧降城母子,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陛下!您就这一个兄弟了,上苍垂怜,让您留他一条性命,姜太医那是在为您积德啊!”秦昭伯趴在地上,一番话说得甚是痛心,“萧公子五脏俱损,不能动情,不能与女子欢好,肯定也不会有子嗣,您就放过他吧!”他早就知道萧御伦不死不是“贪欢”的分量不够,而是那毒根本就不会教人身死。
“放过他?那谁来放过朕?姜知渔已经死了!章敏川也死了!”周御胤一把拎起地上趴着的秦昭伯,目眦欲裂,“下一个就是你!然后就是朕!你这老东西糊涂了吧!”
秦昭伯闭上了眼睛。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自打姜知渔死,他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见了萧御伦后他更是知道了自己的罪过究竟有多大:那般倜傥睿智的萧公子被他的一个念头给毁了,他罪无可恕!
周御胤最不耐看到旁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甩下秦昭伯便道:“太傅大人,怜你是朕的恩师,朕放你一条生路,这杯毒酒你现在是无需喝了,朕给你留着,等到你灭了销魂山庄,朕再考虑要不要你喝。”
灭了销魂山庄?秦昭伯猛然呆住,看向周御胤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周御胤却只是冷笑了几声,道:“你耳朵没聋!没听错!朕要剿了销魂山庄!朕再给你调两千御林军合并炮兵营两门红衣大炮,你给朕在大年初一送那杂种升天!”
炮轰销魂山庄?在长安城炮轰长安城郊?他究竟有没有想过后果是什么?秦昭伯觉得自己教了近三十年的弟子完全就是个疯子。
其实秦昭伯想的一点都没错:昭帝就是个疯子,一个眼里心里只有血腥杀戮、没有家国天下的疯子。
“来人!给朕送太傅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