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到九疑那一身难得一见的骨气,柳陵郁的心里都不是滋味,但他又不能不承认自己越发地喜欢逼迫那人了。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喜欢为难此人,以致于如今以此为乐。
不仅如此,他现在陷入了一个怪圈,那便是:他成功地为难了某人,继而他又觉得自己十分无谓,故而他总会暗自道:“你跟这下贱东西教什么真?无非是自降身份罢了!何苦呢?”
每每如此,他又会想到九疑温孤氏遗脉的事实,继而他又会变得极其不屑:“真真是败坏了温孤家的门风,一个呆货怎配得上那般尊贵的血脉!”
至于再思及九疑药人的功用,柳陵郁就越发地觉得自己在此人身上花费的功夫精力实在有些过了。他大可不必如此,一个药人而已,再怎样血脉尊贵也逃不过一死的命运,他留着这人不过是要物尽其用而已,根本无需费心。
可就算是养着一条狗,柳陵郁也要养好这条狗,就好像像对待四君子和红冶那样,悉心教导,耐心指点。如此他又觉得自己待九疑有些苛责了,不如原先那般有定力:不过是一时没制住这人活络隐晦的心思而已,有什么可纠结的呢?
更何况……有些事情……本来是没什么深意的,想多了反而容易生出些旁的意思。照着九疑的想法便是:你一个凡人何苦要活得如此清楚明白?难得糊涂才是福啊!
然……柳陵郁偏生就是喜欢事事清楚明白,自己的心思也不例外。他算计着天灾,算计着人祸,他不能容忍他设的这个局里有半点不清不楚,也就是因了这点执念,九疑在他心里生了根,即将疯长,就是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
32被逼上梁山
柳陵郁这人除了长得好之外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聪明了,聪明人和庸人不太一样,庸人爱自扰,聪明人喜欢扰人,但当他扰的人不受他的扰时,他也不会苦恼很久。正如九姑娘的事情,柳陵郁想了几日便通透了,于是又耐下心来给那人配解药。
他倒不是承认自己喜爱为难逼迫九疑,更不是承认自己对九疑有什么执念,而是自以为找到了对付此人的最佳方法。柳陵郁是什么人?他那记性远非旁人可比,三下两下一回忆,九姑娘的性子便完完全全地暴露在眼前,要揉要搓还不是看他高兴?
如今他打定的主意便是:管她九疑耍什么赖、闹什么别扭都不去理会,只配了解药让她服下再送她去销魂山庄便好。九姑娘此人看似识时务,实则倔强得厉害,你也只有不去搭理她,她才会消停。
柳陵郁这般想着,越发地觉得自己是对的,快快把人打发出去,等她一回来就杀了她解毒,如此一来不仅物尽其用,还了了一桩心事,有何不可?故而,他配置解药的过程也就越发的迅速起来。
兰敞的医术虽好,可那铁定是不如教他的柳公子的。柳陵郁亲自出马,想着必然会药到病除。可……谁知道今日他才让兰敞将解药送到关春院里,九姑娘便不好了:一颗丹药服下,某人两眼一翻,晕了……
兰敞急急跑来通报,气喘如牛。
柳陵郁看着兰公子心急如焚的样子就不太高兴,他一向不喜欢旁人失了礼数,抿了一口茶,他教训道:“真真是几日不教就忘了规矩,如今这等慌乱无措的模样哪里像我乱怀楼的兰公子?”
垂头又喘了一大口气,兰敞也管不了那么多,径直开口道:“九姑娘晕了!”待到他再抬眼,面前的楠木交椅上什么都没有:柳公子已然是不见了。
柳公子去哪儿了?这自然是不消说的,关春院里九疑正和他大眼瞪小眼儿呢!
“你不是晕了吗?”素来冷冷清清、云淡风轻的柳公子如今也不淡定了,站在九姑娘床前紧蹙着眉头,看着躺着的那人眼神活像见了鬼似的。
“刚才晕了,现在醒了。”九疑一脸茫然地回话,十分淡定。
猛地,柳陵郁就觉得自己太阳穴在突突地直跳,半眯了眼睛,他沉声道:“九姑娘这玩笑可是开得太没必要了……”
尽管那细细长长的凤眼是半眯着的,可九疑还是极其明确地接收到了来自那里的两记眼刀,似乎哆嗦了一下,但至于究竟有没有哆嗦她自己也不知道……九疑依旧是一脸茫然,并不十分淡定道:“柳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九疑什么时候开玩笑了?”
柳陵郁看着眼前人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继而又装得十分可怜地询问他“何出此言”,他本已在突突直跳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装,装,装!本公子几日不搭理你你就皮痒了不成,还唱出这一回戏来引自己出面!
“本公子亲自配置的解药,能让你就这么晕过去?你当本公子是街上卖狗皮膏药的郎中吗?还是……九姑娘近日不见本公子,有些想念,这才刻意玩儿出点花样来?”他原本冷清的嗓音如今被压抑得十分深沉,阴测测的,有些赫人。
九疑见他如是赶紧抱住被子,做了个极有防范意味的动作。柳陵郁见她屈膝将自己抱成一团当场就翻脸了:一把扯下她手里攥着的被角,他拎着她就进了床右侧的暗室。
九疑的身量对于女子来说是十分的高,就是站在体态修长的柳陵郁跟前也不过就差了一两寸。她也不是瘦骨嶙峋的那种体态,看上去虽然棱角分明,实则肌理结实、骨肉匀亭。这样的九姑娘十分的不轻盈,九疑敢肯定自己比病怏怏的瘦美人柳陵郁要重得多。
即使如此,柳陵郁单手一拎就将她提了起来,似是毫不费力便将她揪到了暗室内,这让九疑有些怀疑:柳公子究竟是真的体弱多病,还是刻意而为?但她也没空多想了,柳陵郁拿着一卷长鞭就站在自己跟前,那阵势似乎是要抽她个百十来下。
打人?
九疑一开始没明白过来,下一秒呼啸而至的劲风让她立马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真的是打人!而且还是打的她!
这下她可顾不得自己方才装晕扮弱的事情了,蹭地跳远了去,堪堪避过一鞭。
柳陵郁看她逃得飞快,冷哼了一声,“现下不装病了?看来九姑娘的身子是好得很啊!难为本公子还日日为你揪心,夜夜为你费神啊!”说着,下一鞭乘势而来。
九疑就地一滚,慌忙躲过鞭头,一鞭讨饶道:“柳公子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混账东西!”柳陵郁才不管她装得如何可怜兮兮呢,他被这人的无厘头弄得都快气死了,亏他方才还担心这人一个不好死过去,原来是故意的!“你长胆子了!竟敢玩儿本公子!说,骗本公子至此究竟想干什么!”
第三鞭九疑没躲过,不是她不够快,而是柳陵郁的鞭子实在是落得角度刁钻,她避无可避。柳陵郁还是站在那处,连一寸地方都未曾挪动,就那么轻轻巧巧地一挥鞭,九疑便被抽得倒地不起。
“嘶——”被抽中的衣裳处裂开一条口子,一道赤红的鞭痕爬上了她的肩头,鲜血淋漓的,九疑疼得动弹不得。二月还不算暖,九疑装病穿得不少,饶是如此还被鞭打成了这样,由此可见柳陵郁刚开始那两鞭子还是手下留情的,不然九疑早就横躺在地上了。
“你说不说?”柳陵郁拿鞭子指着她,一脸的冷峻。见她不吱声,柳陵郁又将鞭子甩在地上,弄出“啪”的一声脆响,道:“看来好吃好喝供着你是本公子的错了!你当真以为本公子寻不着办法来整治你吗?恩?”
那一鞭子可真是够狠的,九疑的五官都疼得皱缩起来了,她素来是极怕疼的,如今这一记痛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压根儿就听不见柳陵郁在说什么。直觉性的,九疑在地上蜷成一团,哇哇乱叫起来,“我真的不敢了,您饶了我吧!求求您了,哎呦呦!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她不止是会乱叫,叫着叫着还打起滚来,生怕自己做戏做得不够真,那耍赖的模样活像个撒泼的蛮孩。
柳陵郁脸色已经不只是青了,捏鞭子的手上指节泛白,连身子都气得发抖。他要是不知道这人究竟有多能忍也就罢了,剖肌续脉的时候她咬着牙连哼都没哼一声,现在倒弄得好似快要死人一般……什么东西!示弱装病这套玩儿不下去了,现在开始玩儿撒泼打诨了!“别给本公子装样!本公子下的手,本公子能不知道有多重?最后一次,本公子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究竟想干什么?”
那嗓音不复深沉,连一点儿火药味儿都没有,九疑却是立刻不叫喊、不打滚了,她躺在地上抱着肩,紧闭的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儿,在瞧见柳陵郁的模样时立时僵住了。
若是方才柳陵郁的所作所为是雷鸣电闪,如今就该说是暗潮汹涌了,他那原本柔美秀丽的面庞因了紧咬的牙关堪堪生出几许凌厉,而素来缱绻的眉目则是狠厉至极,瞳仁一点,比墨还黑。
“怎么不叫了?”柳陵郁一挑眉,冷声道:“刚才不是还叫唤得十分欢快吗?”
九疑暗叫不妙,刚想求饶便听得柳陵郁轻笑,“呵呵……你当真是把本公子想得太大度了,本公子杀一个人是杀,杀一百个人也是杀,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又或者你把你自己想得太值钱了,萧御伦要死,不是你杀的也一样死,你以为非你不可吗?真真是好笑了!”
他踏步而来,缓步慢行,步伐轻盈,每一步却是恰好踏在九疑的心尖。待来到九疑跟前,柳陵郁蹲下身子,左手一伸,一把就捏住她的下巴,道:“本公子说过……本公子的耐心不太好,你是不长记性呢?还是不愿意长记性?”
极强的力道,几乎要生生将九疑的下颚捏碎,就在九疑以为自己的下巴要裂的时候,柳陵郁松手了。狠狠地将手中所握甩出去,柳陵郁微蹙眉头,温柔道:“别这么看着本公子,教你受苦本公子也心疼得紧。”女子的脸侧偏着,眼角有点闪光的眼泪,大概是刻意憋出来的,但柳公子偏偏觉得这等的九姑娘楚楚可怜,十分的好欺负。
九疑的下巴极痛、肩上也是极痛,听着柳陵郁这话心头亦是大痛。
“今天就饶了你一回,下一次若是在想耍花招就做好死的准备。”柳陵郁含笑嘱咐,眉眼之间愈见情真意切,连眼角原先因发怒而红了少许的飞白也多了几分缠绵多情,“待会儿竹茫回来领你去销魂山庄,你最好安分点儿,提防着点儿销魂山庄的大总管,别让她看出来你是去杀萧御伦的,知道吗?”
他伸手拍了拍九疑的脸颊,下手也不重,就那么轻轻的,亲昵地仿佛是在安抚一只炸了毛的猫咪。九疑觉得柳陵郁做这等动作十分诡异,但她既不敢躲开,又不敢胡乱开口,心里实在是觉得委屈,只能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
这时柳陵郁动手把她扶了起来,替她整了整衣衫,又细心叮咛道:“记住……把匕首□萧御伦的心窝,而且要当着当今天子的面,别弄错了……”说罢又替她拢了拢发髻,这才将她带出暗室。
兰敞在关春院内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十趟,就是静不下心来。他担心得要死,九疑那呆货该不会又搭错经跟公子叫板吧?就算她是药人,公子若是恼了也未必就会放她一条生路啊!他正这般惶惶不安地胡思乱想着便瞧见柳陵郁和九疑二人一前一后从暗室出来,九疑一副低眉顺眼的委屈样儿,肩头还流着血。
“给她包扎。”说完,柳陵郁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手极冷,手炉还在东院小屋,他得早些回去了。
待他挺拔消瘦的背影消失在关春院,兰敞转过头就想对着九疑一顿臭骂。岂料他这边才转过头,九姑娘右手一挡,道:“别跟我说话,本姑娘心情很不好!”
兰敞深吸一口气,奉劝自己莫跟一个呆货计较,继而拿起药箱要给九疑上药。九疑又是右手一挡,冷声道:“现在不急,你最好出去,免得我急怒攻心之下杀你泄愤。”
“你这是发的什么疯?看这血流的!”兰敞是真的关心她,却不料这人冷脸拒绝,弄得他心头十分不痛快。
九疑背过身,依旧是冷声道:“不用你管,出去!”
兰敞难得好心一回还被当成了驴肝肺,当下热血上涌,扯着九疑的后领就想把她拉回来。谁知他这边才出手,九疑一个过肩摔就将他甩到了地上,她那双漆黑的眼睛盯住兰敞的脸面,一动不动,“我被柳公子抽了一鞭子,你要是希望本姑娘迁怒于你你就留下,不然赶紧给我滚!”
兰敞不是没见过怒了的九疑,上次九姑娘冷言冷语他也是经历过的,那时他明白了一件事:这人是个绝顶的杀手。但这次是不同的,九疑的眼睛有些发红,好似嗜血的野兽,盯着他的时候让他有种即将被吞噬掉的恐惧。
九疑见兰敞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眼里有些害怕的意思,当下就明白是自己过分了。扶起兰敞,九疑沉默着将他送出关春院,直至确定这院中再无第二人才重新回床上躺着。
柳公子永远不会杀她,她确认了这一事实,但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你这大美人究竟想要什么?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的不过是博美人一笑,你生得那般秀丽绝伦,只要你开口本姑娘为绝代佳人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你又何必总是弄得如此神神秘秘、遮遮掩掩!”
“算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温孤灭族之谜,大美人的心头深意,让它们统统都见鬼去吧!本姑娘还是趁着竹公子未到再睡会儿,这才是要紧的事儿!”想到此处,九疑又团了团被子,把自己的脑袋蒙住便睡去了。
33初入留云轩
九疑走了。
柳陵郁没去送九疑,他有别的事儿可干。
兰敞默默地站在关春院外,心头有些空荡荡的。他照顾了一个月有余的女子今日正式走上了不归路,他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来替自己口中的呆货忧心,可不知怎的,那个名唤九疑的女子总让他感到莫名的惋惜。
大概是因为一开始便知道自家公子的打算吧,兰敞总觉得用这样的手段去诓骗一个女子有些不够磊落。可是……举凡进了乱怀楼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谈“磊落”这两个字呢?
今日公子第一次催他,催他用心配置解药。十多年了,贪欢公子第一次极其严肃地站在他面前,以强势命令的口吻指示道:“那件事你办得太慢了,该抓紧了!”
他接管乱怀楼的水牢已经有六年时日了,柳陵郁压根儿就不是来让他做乱怀楼的药师的,他的任务至始至终只有一个——研制一味解药。即使是身为药人的九疑出现了,柳陵郁也并未放弃配置解药的计划。而此际,柳陵郁催他了,这是不是代表那个名唤九疑的女子另有别的用处?
兰敞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大概又要下雨了,他转身朝西边儿走去,继而进入了阴暗森冷的水牢。点亮了四壁的灯火,华美辉煌的景致落入眼中,兰敞不得不赞叹自家公子的大手笔:纵使是关押人手的地方,柳公子也是丝毫不肯含糊的。
青衣坠地的美人修长挺拔,兰敞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道向前,左右回顾,每一间牢笼里都有一个身形与柳陵郁相差无几的男子:他们都是拿来试药的,柳公子在这件事情上所费的心力远远超过旁人所想。
兰敞有时候不太能明白自家公子的意图,许多事请柳陵郁是从不隐瞒的,当然也没有必要隐瞒,可是纵使毫不隐瞒,你也不懂他究竟想干什么。很显然,柳公子太明白“窥一斑而可知全豹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这一事实。
不过……眼下好似真的有一个堪称“凤毛麟角”的人出现了,就是不知道那人可否全身而退。兰敞一边查看着水牢里各人的情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