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她还有一丝侥幸,或许……柳公子不会死。
但是,她那一刀快、狠、准,他必死无疑了!
眼角凉凉的,九疑伸手一摸,湿漉漉的,竟然是眼泪。
她杀了那么多人,如今竟然为一个骗子掉眼泪了,真是可笑!
她扯着嘴角笑,不发出声音,肩膀颤抖着,怎么也停不下来,“他也是会骗你的,他那身傲气容不得他骗一个下贱货色……却容得下他来骗你——温孤明夷!”
而他的结局……是——死……
真是太好笑了……
45魂牵也梦萦
三日后,销魂山庄大丧。
与此同时,道上传出消息:黄金收手,自此不杀一人。
那一天的城楼依旧阴沉,夏雨瓢泼,九疑一身缟素伫立楼头。她眼神好,可以看到极远的地方:销魂山庄一片死寂,不若平日恢宏。
“我为你披麻戴孝……你……一路走好……”九疑扯着衣袂一角,低敛了眉眼面无表情道:“你别再阴魂不散了,要死……也是你自找的……”
已经三天了,身着狐裘锦袍的男子夜夜入梦,九疑日日惊魂。
他手捻一只红梅站在树下,蓦然回首,灿然一笑……继而是急速后退,衣衫翩跹转眼化雪。
又或者……他怀抱古琴端坐高台,抬手一挥,阳关诀别……然后是白云微醺,青丝流泻瞬间迷眼。
九疑从不知道柳陵郁的脸有如此魅力,竟可教她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竟能让她魂牵梦萦终日惶惶。
有些人的好,你似乎只能在他死了以后才知道。有些人的狠,你似乎也只能在他死了以后才知道。不回忆不会懂,不细想不明了。一如柳陵郁,看似什么都没做,可终究是事事护着她的,看似什么也没说,却让她心惊胆战承受不起。
微挑了眉毛,九疑暗骂了一句:“真不知是猫哭耗子……还是耗子哭猫……”便转过身,下了城楼。
钱满瞧见一身水淋淋的九疑不觉火冒三丈:“你这姑娘怎么这么不知轻重啊!高烧才退了就出去淋雨,你不想活了啊!”三天前九姑娘失魂落魄赶到鼎华居,次日就开始发烧,整个人都烧得糊涂了,险些没救过来!
九疑笑了笑,没说什么,直接进了天字一号房。
她怎么会不想活呢?这天下间最怕死的……除了九姑娘……不作二人想。
她那一晚不过是糊涂了,笑得疯了才忘了身在何处。她躺在房顶上,本来以为自己在哭的,谁知道过了一会儿不光是脸上湿了,连身上都湿了。狠狠地拿袖子擦了擦脸,九疑暗自咒骂了一句:“这破天什么时候不下雨,偏生这时候掉眼泪!真是晦气!”
夏夜天热,可是雨凉,九疑觉得要是一直待在房顶上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她脑子有病。可转念一想,她可不是脑子有病吗?杀了个一直都在欺压诓骗自己的恶人还又哭又笑的,当真是有病!
算了,反正杀都杀了,要想他活过来也不可能了,还是思量思量温孤家的事儿吧!九疑站起身,脚尖轻点,双臂伸展,瞬间就从屋顶掠过,须臾就到了销魂山庄之外。
这庄子九疑里里外外走了都快一百遍了,想怎么进出那还不是看她高兴?
眼下九疑要做的倒不是什么探查寻访,而是……睡觉。
她累啊!杀柳公子……那可是费心费力啊!
这事儿总算是告一段落,心思没了着落的九姑娘脚下乱走,走到的正是素来熟悉的鼎华居。
钱满看着那道高挑素白的背影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作孽啊……作孽……”
九疑进了屋,也不换衣服,就那么呆坐着,深邃的黑眼睛里一片空濛,直勾勾地盯着雕花的檀木窗,仿若外头落的不是雨,而是金豆豆。
她正发呆发到兴头上,却有个不识趣的来敲门了。
笃笃笃,三下,不轻不重,不急不缓,是种熟悉的韵律。九疑受了惊似的猛然扭头,眼里一道厉光射向紧闭着的大门,眉心都跟着一动。
没人应答。
又是三下,笃笃笃,还是那个节奏,半分都不带差的。
“谁!”九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九姑娘开个门好吗?”温柔的嗓音,一样的调调,却少了那份冷清。
“自己推门进来吧。”九疑松了一口气,是菊让,不是……他。
门外传来一声轻笑,似是有些无奈,和柳陵郁惯常的冷笑更加不同。
门被打开,身着浅黄色长衫的男子怀里抱着琴盒,背上背着锦盒,好不狼狈地站在入口处。
菊让笑意盈盈地迈步进来,“公子果然没料错。”九姑娘当真在鼎华居!
“菊公子来此……有何贵干?”起身关了门,九疑的态度不冷不热。
“公子让我把九姑娘的东西送来。”弯弯的眉眼柔和温吞,放下东西的菊让又是一身清雅脱俗,“找了九姑娘好些天了,实在不成才打开公子留下的锦囊,果然被公子给料中了,九姑娘不在别处定在鼎华居。”
点了点头,九疑淡淡道:“麻烦菊公子了。”
菊让不敢坐下,他看着这个一身缟素的高挑女子,突然就不敢动了。那种感觉像什么呢?像……像站在公子面前。犹豫了一会儿,菊让还是问了不该问的,“九姑娘怎么了?”
略微抬眉,眼尾飘来一道漫不经心的视线,九疑依旧淡淡道:“这……跟菊公子没什么关系吧?”
她面色苍白,菱唇泛紫,可字字戏谑,满目玩味,像极了柳陵郁,看得菊让又是一惊。
丝毫不理会菊让变色的脸,九疑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道:“既然东西送到了,那菊公子请便吧。九疑乏了,恕不招待。”那轻慢的态度似是厌倦了人间万事,红尘皆不入人眼。
菊让的笑……挂不住了。
“还杵在这儿干什么?等着领赏吗?”九疑见着跟柳陵郁有关的人就忍不住脑仁儿疼,眉头皱得越发的紧了,口气也甚是不悦。
菊让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九姑娘。他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个有着九姑娘的皮囊、柳公子的心智的人,连那眉目之间的怨气都堪称一模一样。
此地不宜久留。菊让有些怕,作了一揖就转身告辞。
走到门口的时候,菊让听到九疑在背后冷冷问道:“柳公子死了……你不慌吗?”
她没有问“你不难受吗?”也没有问“你不伤心吗?”她只问……“你不慌吗?”菊让说不出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一把刀就这么看似轻飘飘地插过来,正中心尖。
不愧是第一杀手,果然了得,连问话也是这样。菊让摇了摇头,道:“慌也没用……”公子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了。只是……九姑娘怎么知道公子死了的?公子是萧公子的事……他也是猜的啊。
“也对。”九疑冷哼了一声,“你走吧。”
菊让走在回乱怀楼的路上,到了门口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赶出来的。
九疑打开琴盒,璧珑琴。
九疑打开锦盒,萼绿华。
萼绿华的手上插了一把团扇,透亮的绢纱,上面绣了一个身着绿萝衣的女子,一旁题了一句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九疑抽出那把团扇,扇了扇,凉风阵阵。
细细摩挲着那两行字,九疑淡笑,“柳公子的字……当真是漂亮得厉害……”
女子的绿萝衣湿了一块,圆形略深的一点,映得那风流婉转的人形有些凄楚悲凉。九疑继续笑,“我竟不知道……柳公子的绣工也是一绝!”
目光触及到锦盒里的一张便笺,花体的小篆,极其难写的,偏生写的那个人把那几个字写得行云流水、且华且丽。他说:“一把团扇,算作杀卢立人的奖赏,干得漂亮。”
团扇掩面,九疑大笑:“哈哈哈,柳公子好气魄,出手必不同凡响。”瞧着那细细密密的针脚,这把团扇也算得上是稀世珍品了吧?柳公子亲手所作,千金难买啊!还有那扇面上的女子,神形兼备,竟像活的一般。什么时候,柳公子也把那个叫做九疑的呆货放在了眼里?
放下团扇,九疑目光一凛: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销魂山庄此际混乱,乱怀楼一定也是如此,趁乱好摸鱼,那块檀木牌子还没着落呢!
弄清楚温孤家的事我就回锦官城,鬼才继续呆在这儿寻不痛快!九疑愤愤地收起那三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换上不起眼的男装、贴上人皮面具就出了鼎华居。
九疑想得明白:重要的东西不在留云轩就在关春院。留云轩她出入太多次,柳陵郁甚少在那里逗留,看来关春院的可能性更大些,所以她摇着折扇混进了乱怀楼。
她在乱怀楼也住了好些时日的,熟门熟路,走起来毫不费劲,一转眼就甩掉闲杂人进了关春院。
园子里没人,九疑侧耳细听确定了红冶不在才现身。穿过池子旁的绿萼梅花树的时候,九疑狐疑地盯上了一块乱石。
所谓的假山石,要足够的陋、足够的丑才算是上品,可那块石头偏偏就平滑整齐宛若圆卵。柳公子不像是那种喜欢以次充好、独树一帜的人啊!九疑不觉停下了脚步,她在那块石头旁蹲下身子,出手拂开边上的杂草,竟发现那草根是虚的!
九疑用力拍向石头,没有反应。
皱眉细看,九疑双手抱住那块石头扭转前端,地基慢慢地动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脚下的草皮猛然裂开,跟龙字春兰那头的地道构造极其相似。九疑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地底一片漆黑。
“嘀嗒……嘀嗒……嘀嗒……”水珠从头顶落下,打在脚下的石板上发出冷清的声响。“难道是水牢?”掏出怀中的火折子,九疑就着火光观察着这个阴冷潮湿的地方,越发地觉得事有蹊跷。
正当她入神之际,一道熟悉的声响猝然入耳,“九疑?”
九疑手中的火折子一晃,照着的就是远处亭亭而立的兰敞。
瞬间,水牢中灯火辉煌。
九疑这才看清兰敞对面的水轮上绑着一个裸着上身的男人。那男人白面朱唇,精壮瘦削,九疑觉得自己见过这个人,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九疑,你怎么来了?”兰敞吃惊得很,他怎么也没想到九疑能找到这个地方。
走上前去,九疑根本就不欲理会兰敞,只一个劲儿地盯着那个二十五岁上下的男子。她一定见过这个人,太熟悉了,她不会记错的。“你是谁?”
那白面男子听到有人唤自己,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双深邃的黑眼睛。茫然地看着这双眼睛许久,那男子挣扎着吐出最后一口气,“白……少……卿……”
这三个字一出,白少卿的头歪向了另一边。兰敞倒退一步,而九疑……双目圆瞪,心神俱震!白少卿!白啸林之子白少卿!怪不得似曾相识!她扭头看向兰敞,无意识道:“他不是死在弄弦的床上吗?”
兰敞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在听到她的声音时才确定眼前人的的确确是九疑。他无法回答九疑的问话,难道他要说“这人是柳公子看中了要拿来当试药的,所以给他安排个假死,好让这人顺理成章地关在这水牢里”?公子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想当年乱怀楼开张的原因……不就是为了搜罗用以试药的男子吗?青楼里死几个男人……有什么奇怪的!
九疑在白少卿面前踱了几圈,再看向兰敞地时候唇边不自然地扯出一个冷笑来:“身长一样,肩宽一样,腰围一样,体质相似,年纪相仿哼!柳公子这是给自己找了个替身吗?”
兰敞沉默。
“兰敞,告诉我,他是用来干什么的?”九疑掀开脸上的人皮面具,脸色越发的阴沉了。
兰敞后退。
“说!”九疑半眯了双眼,戾气大盛。
兰敞再退。
“柳陵郁是不是没死!”这一句九疑几乎是吼出来的。
兰敞无路可退了,只敛眉垂首,不言不语。
“他没死……是,还是……不是!”一拳出击,打在兰敞耳侧,青石龟裂,石壁撼动。
然……兰敞道:“我说不准。”说罢,扭过头不看九疑,清丽的面容上薄唇紧抿,似是在忍耐着什么。
九疑一听,霎时收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兰敞青衣及地,痴痴地看着那个脊梁笔直的女子,暗道:“你换了颜面……我依然认得出你,可你心里就只有一个他吗?”不知什么时候起……奴颜媚骨的九姑娘竟住进了他的心里,他不想承认……却容不得自己不承认。
46谁非死不可
九疑飞身上了地面,站在那梅花树下发愣。白少卿没死,当真是太扯淡了,那还有谁是死的?难道都没死?不行,柳陵郁那种人怎么会死呢?她真是脑子有病才会觉得这个人会死!
思及至此九疑心中怒火又盛一重,好一个柳公子,不仅骗她,还把她当猴耍!
若是平日里的九姑娘,那她决计是思量思量着就萎靡了,继而牙齿打落了往肚子里咽,毕竟以卵击石那是不自量力,更何况……柳公子是何等的人物?能容得她在长安的地界上放肆?可她如今是脑子不清楚,一心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那个人给揪出来好好问问。
九姑娘不动则已,一动那肯定是要见成效的。于是此人二话不说直奔销魂山庄,非得看一看那上好的楠木棺材里躺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这边才飘出去几丈远,忽又止住了去势。错了,如今应该是要趁着柳陵郁不在赶紧把关春院给翻个底朝天,等到那人回来了……可就没机会了。如是想着,怒气冲冲的九姑娘又将喷着火的眼睛盯住了那不远处的玳瑁门槛。
进了门,九疑也不管什么小心谨慎了,左右是见着能翻腾的就翻腾,寻了好一阵子依旧是一无所获。寻思着不该如此,九疑定定地看着雕花大床一旁的那堵墙,眉峰渐渐聚拢。
她记得的:那一日她初入关春院,睡得昏天暗地之际,柳陵郁挑着灯笼自那堵墙中走出,他的脸映着灯火,如同上好的羊脂玉,白得吓人,配上那流光万千的青丝乌发,当真是与艳鬼一般。
那时候他在干什么?
九疑觉得这堵墙后面应该是藏了个极大的秘密的。犹豫了一下,胆子不算大的九姑娘还是哆哆嗦嗦地打开了密室。她现在倒是不怒了,她怕啊!万一她一进去,见着的就是那个艳鬼般的柳公子,那可怎么办?
其实她是多虑了,密室里漆黑一片,别说柳陵郁了,就是连只苍蝇也是没有的。还是那只火折子,一点亮,九疑的手又抖了几下。她没见着旁的,只是一根小皮鞭而已。但是柳公子拿着那条鞭子可是打过她两回的,她看着还是有些渗得慌。
细细长长的鞭子,精致华美,边缘还泛着光,尾端是已不是原先的黑色,而是染上了淡淡的红,九疑知道:那是自己的血。她从未仔细看过这东西,一来是柳陵郁拿着它,她不敢看;二来她那两回都是正挨打呢,哪有那个心思看袭击自己的凶器?
走近了些,九疑盯着那条皮鞭,渐渐露出一个苦笑来。
这条鞭子不常用,是新的。
这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这条鞭子只打过一个人。
堂堂柳公子,为了教训自己养的一条狗竟然特意订做了一条鞭子,九疑受宠若惊。
指节明显的手触上冰凉的鞭身,那侵骨的寒气显然是刺激了九疑的指尖。猛地缩了手,九疑警惕地看了看左右,不知怎的,她觉得……觉得方才背后有人。
确认再三,九疑又伸出手,还是一触,还是猛地缩了手,真的有人。
九姑娘五感通灵,纵使不可见得,但也可感知。
试问这天下间能让九姑娘的内力都察觉不到的人……除了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