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瑶玩了一天,早已放开了心,又逢上这样的简单灯谜,连忙转头笑道:“我知道,是个‘碧’字。”
对面坐着一个男子,在吃炸酱面。生的是目若朗星,鼻若悬胆,一身粗布衣裳虽然简单些,但在灯光笼罩下显得干净清爽。
女孩趴在旁边的长凳上,听到金瑶的答案,恍然大悟,笑着走了。那男子笑吟吟道:“姑娘还会识字。”
梁钰茜打量了那个男子,知道是个穷酸小子,也不怎么在意。金瑶嘴角笑着:“这是很常见的字,为什么不识得。”
听了金瑶如此说,男子不住和金瑶谈上了字词诗句,聊了半日,只觉一见如故,话语相投。
梁钰茜见他们说着自己不懂的东西,又不好插嘴询问,只杵着腮无精打采望着。
眼看行人一波一波下山,梁钰茜掐着时辰,也觉不早了,回去晚了妈妈肯定会克扣月钱的,连忙握着金瑶的手:“你也别和他闲扯了,又没银子。我们是该回去了。”
金瑶这才想起这茬来,和他聊得昏天黑地,险些忘了早回,连忙对着那个男子道:“我要回去了,相公告辞。”
男子摸着头,吞吞吐吐道:“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梁钰茜闷得骨头发痒,逮住机会半是回答半是打趣:“她叫金瑶,住在丽春院附近,要来的话,只管来找。”说着拉着金瑶下了山。
男子被梁钰茜说的双颊通红,看着她们两个离去,自己也往家里走去。
这位男子名为聂坤,是一个读了好些年书的书生。家里世代都是读书人,可是从来没有出过状元,饶是这样,聂家也不气馁,拼命往科举这条路赶。
聂坤爹考了几十年,也没能中,几年前带着遗憾去世了,还不忘嘱咐儿子:“你要为列祖列宗争口气,一定要考个状元,光耀我聂家。”
可聂家仿佛受了诅咒一般,后代就没中过一次,聂坤也不例外。都是读书人,每三年上京赴考一次,家底也早穷了。到了聂坤这儿,就剩下几间土房子。爹四年前去世,只有母亲李氏拉扯着长大。为了补贴生计,李氏每日没命地替别人浣洗衣裳,绣花打璎珞,母子两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聂坤回到家里,走进了门,李氏还在桌旁坐着,借着烛火打璎珞。
聂坤连忙走上前去,笑道:“娘,我今日在庙会里拜了菩萨,也捐了三文钱。带去的字画全卖出去了,赚了二钱银子呢。”从怀里掏出一钱多铜板,又道:“我肚子太饿了,吃了一碗炸酱面,又给娘买了扒糕凉粉回来。”
李氏看着儿子说出一大筐话来,笑着收下铜板,又慈眉善目道:“这东西我先不吃了,别污了针线,你先去厨房灶头上放着,我做完这点功当宵夜吃。”
聂坤道:“娘别忙到太晚。”嘱咐了一句,便起身去厨房。李氏叫了一声:“慢着。”
聂坤转头过来,低头问道:“娘还有什么事情?”
李氏放下针线,拍了拍手,笑着望向聂坤:“我的儿,你还想藏着掖着不成?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自打你进门起始,脸上就是那一副鬼样子。”
聂坤听了骨头都酥了,心底里像是浸了一碗蜜汁:“我只当娘眼神不好了,没想到还利索得很。”
李氏道:“果然被我说中了,你到底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从小看你长大,什么能瞒过我。看上姑娘是好事……”说着眉头皱了起来:“只是这钱……我们现在还拿不出来了,这彩礼怎么给。”
聂坤握着扒糕凉粉:“娘你总会多想,八字还没一撇呢。不和娘说了,我去睡了。”扭头走进厨房,将食物放进盘子里面,又用温水浸着,便自个儿回房睡了。
躺在床上,聂坤还不住想那个叫金瑶的女子,生的那么漂亮,却还读过那么多书,越想对她越是喜欢。辗转反侧许久,脑海还是挥之不去金瑶的影子,不能入睡,用被子捂着头,昏昏沉沉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进入睡梦中。
☆、定情
金瑶与梁钰茜夤夜才回,丽春院守门的自然放了进来,可两人才提脚走进大厅,李春花就惊醒了。
见两人许久未回,李春花本坐在大厅支颐打着瞌睡,听着她们的脚步声,自然醒来:“哟,终于还知道回来了,我当你们被拐了去,就要派人去寻了呢。”
见她在这里犯困,梁钰茜自然知道是句讥讽话,连声笑道:“妈妈这么晚,还不睡,在这里等我呢。”金瑶也觉不好意思,只站在一旁。
赶了庙会回来,金瑶二人也没带什么给李春花,李春花自然气不打一处来。金瑶没想到这层,梁钰茜虽是知道,可是那时银子少,又玩得太疯魔,早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此时不得已褪下貔貅手串,递给李春花:“妈妈,这是我和瑶儿凑钱给你买的,上头是貔貅,还是香山庙的主持亲自开过光的呢。”
李春花见了,笑着收起来:“我还当你们心里没有妈妈,可见是有的。貔貅是龙的儿子,有口无肛,意味着财源只进不出,是大富之征。为着你们这份心,我也不得不赏你们。”掏出来几钱银子,放在两人手上。虽说李春花见财眼开,不过也不吝啬。
梁钰茜拉着金瑶,谢过李春花就要回西院睡觉,李春花拉住金瑶,和梁钰茜道:“你先去睡吧,我和瑶姑娘再说几句体己话。”梁钰茜径直走了。
拉着金瑶,李春花问道:“瑶姑娘,你是不是那里有病?”
金瑶不解,皱着眉毛看着李春花,李春花掂量着手帕,凑到金瑶耳中嘀咕两句,金瑶听了,满脸羞红,又是尴尬又是气愤:“我没有!”
李春花笑靥如花:“可是我多想了。”又打发着金瑶也去睡觉。心里不住想陈大娘还说什么她有病在身,只是卖身不得的说辞罢了,只要逼得她卖身,那也就无妨了。
金瑶回到院里,一觉睡到了天亮。待到起来,天才微微亮,厨房里面的丫鬟女婆子才烧火淘米,金瑶也觉起早了,却不想再去睡,便在院子里绕着边墙倒走几圈。
时辰尚早,梁钰茜还窝在被窝里面,不能过来牵着自己,背后又没长眼睛,金瑶时时怕跌倒或是撞到什么,只得扭头后望,多了几次,脖子也酸胀起来。
济世堂的大夫陈克新再三嘱咐了金瑶,倒走不能随意往后扭头,别伤了脖子,走了一圈,金瑶到底也不敢再走了。
来到丽春楼,桌上却是摆好了一顿饭菜。众姑娘一个个也动口吃着,梁钰茜见了金瑶,一把拉着她过来:“快来吃早膳。”
不知她何时起来了,金瑶在梁钰茜的额头上戳了一下:“你这鬼丫头,我还以为你在睡觉,没想到这儿吃东西来了。否则我就叫你牵着我倒走了。”
梁钰茜听了,倒唬了一大跳,连忙堵住金瑶的嘴:“你还没早饭,不能说那个字,实在要说,就叫我倭罗子丫头。”
金瑶听了,也知道她的意思,丽春院规矩严格,好多奇怪的定律多了去了,不能说那个字眼,金瑶也不说了,举目四睇,幸好也没被旁人听了去了。
入座下来,和着梁钰茜一起用膳。李珍李蓉两个见了,端着饭碗跑到旁桌上去吃。
梁钰茜怕金瑶伤心难过,提着筷箸夹起一块肥鸡肉塞进金瑶的碗里:“你天天开小灶吃,不知道我们吃得也很丰盛罢。”
金瑶咬了几口,砸吧嘴儿:“到底不知道谁心里才堵,反正我和没事的似的。”李珍李蓉听了,心中怒火更炽,拿着眼皮一个劲刮着金瑶。
时辰还早,一般客人们也还没来,哪个赶早过来寻乐子。此时大门却被推了开来,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金瑶只瞥了一眼,便满脸通红,埋头吃饭。
李蓉成了前花魁,失了客人们追捧,月钱少了不说,什么待遇也差了起来,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又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心里只觉被人指名要,是最大的荣耀。
如今没谁要她了,便自个儿上赶着去。跑了上去,笑道:“公子,这么一大早,你就来看我了。”
梁钰茜好奇地往门口张望去,那人不是聂坤是谁?一身粗布衣裳换成了丝绸,虽然料子旧了,花样过时了,看起来到底比昨晚好些。
聂坤对李蓉道:“我不是来看你的,是来找人的。”昨晚听梁钰茜说金瑶住在丽春院附近,于是一早起来便从村里出来,到了这里找了好些时辰,找不到,于是来丽春院碰运气了。
聂坤自然做好了金瑶是丽春院的人的准备,再说住在丽春院也不见得是迎客的姑娘,说不准是个丫鬟女佣或者哪个婆子的女儿。
李蓉听了,伸起脚盘住聂坤的腰身,底下红裙翻起,一只玉腿露在外边,堆满了笑:“找我不一样嘛,这个院里的姑娘还有谁比我好。”
聂坤从来没有来过青楼,被她一拨弄,骨头都酥麻了,连忙推开李蓉,踉跄退后了几步:“姑娘请自重,我不是来……”
李蓉走上前去,拉着他的手,就往自己腰上放:“你不是来做什么?既然来了这个地方,何必还藏着那心思。来来来,咱们房里喝花酒去。”
聂坤这次用了力,将李蓉推出了许远,震到了背后的柱子上,李蓉情不自禁“哎呦”叫了一声。众位姑娘见了这滑稽的场面,都不由笑出声来。
聂坤又连忙作揖道:“姑娘对不起了。”又对着众位姑娘问:“敢问认不认识一个叫金瑶的女子?”
金瑶背对他,是以聂坤不曾发觉。一些姑娘半闹半笑:“喏,不就是这位姑娘嘛。”将金瑶身子转了过去。
见了一眼,金瑶连忙转身过来,拿起桌上的青瓷饭碗,嚼着米粒。聂坤忙走上前去,在一旁坐了下来。
李蓉瞪着眼睛,好不容易清早来了一个客人,也是点名要金瑶的,更是气不打一处,跑到门口,甩了帘子就出去了,李珍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众位姑娘也知道他是来寻金瑶的,也不去拨弄,都离得远远的。金瑶觉脸上辣辣的,不住嗔梁钰茜:“都怪你昨晚上乱嚼舌头。”梁钰茜讪讪一笑,倒也是退了几步。
聂坤埋头道:“你是拐弯怪我来找你,是不是?”
金瑶不接话,却莫名难过起来:“我是丽春院的卖艺的,不知道阁下在意不在意?”
聂坤注视着金瑶,四目相对:“我当然不在意,只要你的思想是高尚的,人也是一样,我知道姑娘是什么样的人。”说着不由自主靠近了金瑶,待到发现之时,连忙后退挪了几寸。
金瑶放下碗筷,拉着聂坤往旁边的戏台子走去:“这里姑娘们在吃饭,咱们借一步说话。”
丽春楼二楼走廊上,柔心托着李春花走着。李春花捏着兰花指,抚着脖子道:“昨晚先是睡不着,睡着了又太沉,早上起来都落枕了。”
柔心握着小拳,锤着她的肩膀脖子:“那等爹爹回来,我叫他给你做个荞麦芯的枕头。你说好不好?”
听了她的话,李春花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丫头,想你爹了”柔心将脸别过去,不再说话。李春花继续道:“我也希望他快些回来,丽春院没了他,我到底孤掌难鸣。”
“啊,娘你快看。”柔心小声在李春花耳旁喊。李春花本沉浸在丈夫回来的思绪里,被她这么一叫,着实吓了一跳:“叫什么,都快被你吓死了。”
循着柔心的手指望去,只见下边戏台子阶旁金瑶和一个陌生男子坐着在说些什么。一旁几张桌子姑娘们还在享用早膳。
不看还好,一看李春花都要乐开花来:“难怪你尖叫,是这瑶姑娘开了窍。”不由叉着腰,伏在栏杆上就笑了起来。
柔心抿着嘴:“娘,你只说你看到了什么?”
李春花笑得眉飞色舞:“心儿,我看到了金河银河从丽春院的大门流进来。”
柔心听了,也陪着李春花大笑不止。
下边金瑶不经意抬起了头,看到柔心站在李春花身边大笑,不由有些诧异,这柔心和李春花的关系怎么这么好?
正神思游弋间,聂坤道:“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回去写字画卖。”说着往金瑶手里塞了一把牛角梳。
金瑶看也不看,收在怀里,拿出昨晚李春花赏的银子,放在聂坤手里:“这是我给的,明日送些字画给我。”说了一半,后面的话半天才挤出来。
聂坤退了回去:“我明日白送你。”便站起走了。金瑶目送他离去,才回到桌上继续用膳。
如此过了一些时日,聂坤天天过来送字画,金瑶日日陪他说话聊天,两人情意见长。看到这样的光景,李蓉却越发火起来了。
☆、李蓉
院中的走廊上,李蓉再怎么样也静心不下,心里那股无明业火越发炽热起来。李珍坐在一旁,还在煽风点火:“姐姐,我怎么看那金瑶也是个狐狸精,表面上装什么清纯,其实不知道多骚呢。”
李蓉脸沉了下来:“按理说他们也腻了,怎么还一心迷着她。若是我还没扳回去,当真再无出头之日了。”
李珍抚摸着李蓉的背:“长江后浪推前浪,落到这个地步也只得听天由命了。比起姐姐,我这个做妹妹什么时候红过一把。”
李蓉听了,更加气怒:“你来嫉妒我作甚么,我几时短过你的银子?咱们那狠心的爹为了多几两银子,把我们卖到这脏地方来,咱们权当他死了,现在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珍低下头,说漏了嘴,不好辩解。李蓉站了起来,咬牙道:“当初我要跳到怡春院去,李春花苦苦拉着我,求佛爷一样不许我走。现在失了势,她根本没把我在放眼中,真是狗眼看人低。到底要扳回来,丽春院的花魁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我。”
顿了顿,又对李珍道:“妹妹,今日你给我拖住金瑶,能拖住多久就多久,我就不信这个邪。”
说着扭着腰肢走了。来到丽春楼,正巧遇见了聂坤抱着一卷字画走进来。有一些姑娘见金瑶不在,就要走上去,李蓉一把拦住:“用不着你们。”走了上去,搭住聂坤的手:“公子今儿又来了?”
聂坤抱紧怀中的字画:“我是来找金瑶姑娘的。”
李蓉心里不住骂金瑶,从上十八代到子子孙孙都骂了个遍,面上却嬉皮笑脸对着聂坤道:“我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你跟我来。”
聂坤素来是个白面书生,也不多想,跟着李蓉走上了二楼。来到一间房门面前,李蓉提起玉足一踢,门扉轻开。走了进去,李蓉便将门闩上了。
聂坤打量一番,并不见什么人,只开口问道:“姑娘又在骗人,这里哪有什么姑娘。”
李蓉拿起酒杯,倒满了一杯:“我不是姑娘嘛,都是姑娘,还有什么不一样的,何必每次都是她。”
聂坤只是来给金瑶送字画的,并不想在这里多呆,也不欲辩解,就要开门离去。李蓉连忙挡在门前,展开双臂:“我不许你走,反正明日你才能出了这个门。”
聂坤十分来气:“姑娘请自重。”推开了李蓉,伸出手将门闩打开,就要举步离去。
李蓉被推倒在桌子上,伏在桌上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聂坤听了,倒不怎么好意思走了,呆呆站在一旁,柔声问道:“可是力道用大了?”
当过好几年花魁,李蓉惯会演戏,知道怎么样抓男人的心思,哭出几滴泪来:“什么是‘自重’?几年前为了生计进了这丽春院,我就不知道什么叫自重。我出生没多久,爹爹就被人讹了一大笔钱,还不上钱,被乱棍打死了。娘含辛茹苦养育着我,没想到几年前也得了重病去世了,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现在看来我倒还不如死了算了……”
都是年幼丧父,而且她身世如此悲凉,聂坤于心不忍,在一旁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