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醍看着他的“生父”,想到当初这个男人一句话,就打消了苏玉伦对他的杀意,改为相比之下仁慈极了的逐出家门。即使到了苏玉伦成魔之后,毁尽整个苏家,就连对他唯命是从的胞弟都没放过,却偏偏没动这个离他最近的孙子,也不只是苏云蒸住的太偏僻,他心神混乱没想起里,还是真对这个孙子疼到骨子里了。
月落西山,将怜悯苏家的仅有一丝银光都收了回去,将这间繁华一世的华丽庄园推入无垠的孤寂中,后山的小祠堂却依旧宁静,似乎早在苏家抛弃他之前,就已经抛弃了这整个世界。
简朴的卧房里,全然是暗,却并不寂静,苏云蒸均有平和的呼吸声缓慢地流淌着,仿佛世间万事都与他不相干。
忽然,苏云蒸在熟睡中似有所感地皱了皱眉,缓缓地掀开了眼帘。
阴暗的屋中,表情模糊、面目如画的青年就在他的头旁,冷漠地俯视着他。
“小……小隐……”
苏云蒸颤抖地伸出手,好像在求苏浅醍赐给他一场救赎,一份他等了二十多年的挽留。
姜与年和莫镶都很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床上的大叔与苏浅醍认识吗?可他为什么要叫苏浅醍小隐?
只有商略发现,苏浅醍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在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
“隐儿,你终于来接我了。”
苏云蒸还在伸着手,泪眼模糊地喃喃着。他的表情朦胧,带着美梦成真的热切和小心翼翼,他大概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直到苏浅醍冷酷的声音打碎了他的幻念,“安仙隐早就死了,被你自己的孩子,你知道的。”
不知道为什么,苏浅醍要俯下身,在他的耳边,用那样一张谪仙般慈悲的脸,说出这样字字带针的冷酷话语。
苏云蒸一瞬间的表情,让莫镶和姜与年以为,他马上就要心痛而死了。
☆、冥门
月光退潮般远去,将他们留在这片静谧。苏浅醍展露的那抹迤逦像是黑暗中隐在他身后的尖刀,只是这一次,那上面蘸着的不是蜜汁,而是赤裸裸的辣椒水。
苏云蒸苍白着脸,直愣愣地盯着他面前的陌生青年,他细弱的脖颈与白得透明的肤色都令这位年逾不惑的男人看起来好像脆弱得马上就要晕厥过去。
商略面上忍不住带了些冷笑。
还没等到苏云蒸开口,苏浅醍已经直起了身子,恢复了冷漠的表情,似乎刚才笑里藏刀的不是他一样。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仍躺在床上的男人,那种直白的不耐烦,连对着陌生人的客气都欠奉,“还是快离开吧,除非你真想饿死在这。”
苏云蒸一咕噜坐起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苏浅醍却不理他,自顾吩咐莫镶:“通知外面的可以进苏家了。”
苏云蒸一听这话就急忙站起身组织莫镶,“你们想干什么?休要以为现在苏家身陷囹就能趁火打劫!”
“呦~您老也知道苏家的现状啊,我还以为你当真天天窝在桃花源,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苏浅醍冷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明知道苏家危亡,却不为所动,既不离开保命,也不挺身报仇,苏云蒸啊苏云蒸,你做出这副姿态又是想给谁看呢?会在乎你的人,都早已经不在了!”
苏云蒸气得双唇发抖,苏浅醍却不为所动,继续阴沉地喷着毒液:“你要是真的想死,又怎么会活到今天呢。”
“放、放肆!苏家内部的事,何时轮得到外人指手画脚!”
商略嗤笑,“别逗了,现在哪儿还有苏家一说。”
姜与年示意莫镶去发信号,他挺身而出,好言安抚苏云蒸:“这位先生,现在已不仅是苏家的事了,贵家家主苏玉伦可是已经危害到了整个驱邪界,您要会有什么有力消息,也希望早些告诉我们,好阻止苏玉伦!”
“爷爷……”苏云蒸阖上眼,额上的青筋突突地冒,“你们是驱邪界的人?”
“不错。先生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爷爷他……我并没见到他。”他失魂落魄地望着地板。
姜与年着急地追问:“那你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吗?”
苏云蒸突然走出小间,来到祠堂门口,扶着门框感伤:“偌大的苏家,就这样毁于一旦了。爷爷啊爷爷,您英明一世,却也逃不出名之一字。”
他回过头来,目光柔和而哀伤,“我见到了叔祖父,他告诉我,我的爷爷,苏家的家主,已经死了。”
死了?这是什么意思?
四人面面相觑。
“我一直住在这里,除了必要的给养,没有人会来打扰我,爷爷闭关前下过令,我不自愿,没人能强迫我。那一天,我正在抄经书,听到叔祖父叫我。那是从未见过的惊慌,叔祖父狼狈地跑进来,叫我千万不要出去,可他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痛苦万分地告诉我,爷爷闭关出了意外,现下已经疯了。我大吃一惊,要离开祠堂,叔祖父就将我打晕了。直到我醒来,已经是晚上了,我走遍整个家,再也找不到一个还‘活着’的人,爷爷他也没有再出现。”
这时门外嗖嗖的风声传来,竹林前多了好几个身影,有以莫泓、姜锦声为代表的驱邪界众,也有妖虎族的族人。
看到苏云蒸,他们吃了一惊,“苏云蒸!你还活着!”
苏云蒸行了个翩翩的礼,“莫家主,姜三爷,好久不见。”
莫镶到莫泓身前汇报:“苏家只剩这一个活口了,我们在旁边的小屋遇到重伤的苏敏山,他临死前告诉我们,凶手是苏玉伦。”
“什么?!”
惊呼声四起,莫泓严肃地询问:“你确定吗?”
“肯定没错,这位先生刚才也这么承认了。”
视线重新汇集到苏云蒸身上,苏云蒸心中一痛,他隐忍道:“不错,爷爷他……他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这一句辩解并不能阻止驱邪界的众人的仇视,他们原本还以为苏家是被人利用,也算受害者,可现在,这个幕后黑手居然就是苏家的家主,他们对苏家的不满之情立刻爆发了。
针锋相对尽数冲着苏云蒸一个人而去,苏云蒸虽然面无人色,却仍笔挺着脊背,紧紧抿着嘴,毫无怯意地坦然面对了一切责难。苏家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了,这些不堪的东西,即使艰难,他也要扛起来,不能落了苏家最后一点尊严。
这位苏家的大少爷,一辈子被他爷爷捧着护着,被整个家族藏着让着,也直到那响当当的金字招牌烟消云散时,才让人看到了他那根刻着苏字的脊梁。
“真有本事就找苏玉伦报仇去,找个刚好姓苏的替罪羔羊,那些损失就能回来?悲剧就不会再发生了?”
苏浅醍刻薄的声音在喧哗声中分外突出,立刻成功拉回了仇恨值。
“说得倒是大义凛然,你也姓苏,还不是想逃避责任!”
苏浅醍危险地眯起眼,“我可一点不怕担责任,你现在过来找我寻仇吧,我肯定不推脱。”
人群高涨的气焰一滞,接着是更激烈的怒意,但就是找不到刚才说他逃避责任的那个人了。
姜锦声轻咳一声,稳住失控的场面,“好啦,事已至此……”
他的话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地将目光投向苏敏山“沉睡”的那间平房方向,他们感应到,那边的空间突然剧烈波动起来,有点像是有人在跨越两界界线,可这动静未免有些太大了。
“这是……?”
“不好!”商略一个箭步,身形迅速消散,苏浅醍紧随其后。
等所有人赶到平房前,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时,他们都陷入巨大的震惊当中。
一个旋转的空间黑洞出现在平房上面,阴邪之气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散发出来,刺骨的寒意如身临冥府邢狱。
商略临空而行,大步踏来,青焱包裹的拳头朝黑洞挥去。
就在他的拳头即将来临时,众人看到,从黑洞中出现了一只狰狞的巨爪,和商略撞到一处。
虽然只短暂的一瞬,那只兽爪就退了回去,但是毕竟阻碍了商略的行动,就这几息间,黑洞又扩大了许多。
各种渗人的咆哮声混杂着从洞内传出,莫泓与姜锦声面色灰白,喃喃道:“冥门大开,人界要乱了。”
像是在应和他们的话,形形色色的肢体开始伸出黑洞,朝他们露出爪牙。
全身散发黑雾的鬼影、人头兽身的异形、包裹着美艳皮囊的艳鬼、沾染血水浑身紫涨的紫河婴、衣发淌水的水鬼、带着滔天血色的凶魂……
无数恶鬼从黑洞中一把冲出,裹挟着惊心动魄的狞笑与杀意,趁人们目瞪口呆的空档,一冲而散,向八方逃散。
凶猛的青焱气势惊人地铺展开,瞬间吞噬了几个鬼怪。苏浅醍双瞳色变,上空瞬间电闪雷鸣,毫不留情地朝这些逃窜的邪灵罚下天劫。
此时,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驱邪界众齐声怒喝,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而妖虎族的那几名族人同时长啸,身形巨变,化作毛色不一的巨虎,朝四下邪灵扑去。
虽然所有人都已竭力阻止,可是那洞中冲出的鬼物实在是太快太多了,虽然被消灭了很多,可是仍然有恶鬼不断逃出,在场人们应接不暇,气急攻心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鬼影消失在夜色中。
商略瞅准一个空档,一步跃至黑洞口,再次挥起一拳,伴随着他口中慑人虎啸,以石破天惊之势朝洞口狠狠砸下。
与此同时,从洞中也响起一声女子的清喝,他看到,在人冥界线的那一边,熊姑娘苍白着脸,双手挥舞间,定住了正卡在洞口的新一波罪魂。
就是这一瞬,青火降临,以点破面,顷刻间遍布洞口,将后面新的鬼魂烧回了冥界。
洞口被强行闭合。
此时,人界这边能灭的也都灭了,剩下跑了的,一时半会也追不回来,苏浅醍睁着他玄色迷幻的诡异双眼来到商略身边,惨白的脸上表情不善,他刚才一霎瞥到了冥界的光景。
“冥界也乱了。”
商略点点头,“全都是冥府里关的孽鬼,阴差恐怕都抓不过来。”
“啧,苏玉伦当真好本事!”
“这正是我想不通的,苏玉伦到底是怎么办到的,瞒过冥王,破了冥府的防御,就凭他一介凡人?”
苏浅醍沉默下来,望着刚才人冥界线消失的地方,心情沉重。
☆、再入冥界
破败的苏家大宅里,残破的景象随处可见,这落入荒芜中的庄园,彻底成了片废墟。
苏云蒸哀伤地扫视这满目荒凉,满脸苦涩。
现在也没人顾得上他了,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被剥夺,他已货真价实地沦为了孤家寡人。
感应到身后有人靠近,苏云蒸回过头,对上苏浅醍还没变回原样的妖冶面孔,他的呼吸不禁一滞。
那张被他认错的年轻脸庞,在夜色中散发着白骨般的森然,一双薄唇血抹般绝艳。
“你也姓苏?”
苏云蒸想起刚才那群人的话。
苏浅醍歪着脑袋,邪侫的脸上却又奇异地带着天真的意味,他状若无辜地答道:“是呀。”
苏云蒸胡乱点了点头,失落地垂下脑袋,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真是没出息,随便遇到一个刚好姓苏的,就胡思乱想起来。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以前是我太过懦弱,自欺欺人,不愿意面对现实。幸好你的一番话,劝醒了我。谢谢你。”想到自己这么多天都躲在竹园内逃避现实,苏云蒸就感到万分羞愧。
“别了!”苏浅醍摆手回绝了他的感谢,“我可没那么好心,你自己想通了,也跟别人没关系。”
“爷爷……爷爷他,做了很大的错事,你们找到他以后,要怎么办?”
苏浅醍古怪地看他一眼,“这可不是我说的算的。”
想了想,大概是见不得苏云蒸这么大年纪还露出那么可怜的样子,苏浅醍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一下子把三界都得罪光了,难逃一死吧。”
苏云蒸难过地低着头,幽幽叹了一声,“唉,因果报复。”
看到这副凄惨的荒景,还有驱邪界众人的表现,他就该知道的,苏云蒸犯下这样滔天罪孽,要承受的怒火自然不可能轻易平息。
苏浅醍盯着那人的后脑勺瞧了片刻,“快些离开这里吧,什么都帮不上,就别碍手碍脚了。”
这个年轻人的嘴巴似乎从他们相遇开始就没有饶过人,苏云蒸也不知这孩子究竟是天生毒舌还是处处针对他,只不过这一回,苏浅醍还是那样充满恶意,苏云蒸却心中一动,直觉告诉他苏浅醍这是想让他在被那些驱邪界的人想起来之前赶快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带了些岁月的痕迹,但仍清雅如暖玉的脸上浮现温暖的笑意,“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暗中的商略等到苏云蒸远去后,才来到苏浅醍身边,“怎么不告诉他?”
那个男人,到离开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长什么样,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苏浅醍长长出了一口气,一耸肩率性道:“啧~没什么意思。告诉他又如何,反正我都跟苏家没关系了。”
商略大掌揽上他的肩,再不提这事,“熊姑娘来了。”
回到刚刚经历一场混乱的地方,莫泓姜锦声等人正在紧急商议追捕那些外逃的鬼魂的事宜,熊姑娘一个人静静站在树下阴影里,脸色较平时苍白许多。
没有看那些“队友”,他们径直走向熊姑娘,“冥界目前情况如何?”
“乱七八糟的,冥府的囚牢被破,到处都是逃窜的孽魂和追杀的阴差。”熊姑娘伤脑筋地揉着太阳穴。
妈的这冥府的都是草包!连些小鬼都看不住,还好姑奶奶出门前给家里设了结界,不然要让哪些不长眼的破坏了姑奶奶的园圃,姑奶奶掀翻判官堂!
“冥王怎么说?”
说到冥王,熊姑娘也不解道:“不知道,我没见到冥王,按说这么大的事,冥王该出面统筹,可是他却一直没出现。”
商略与苏浅醍对视,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狐疑,苏玉伦与冥王的表现,都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熊姑娘肃然道:“这些都先别说了,当务之急,还是赶快将那些罪魂抓回冥府,还有尽快抓到苏玉伦。”
两人颔首赞同,暂时放下了心中的揣测。
姜锦声带领人进已经面目全非的小平房内为苏敏山收尸,毕竟是界里的老前辈,也算是为阻止苏玉伦做出了贡献。
打量着简陋的小屋,姜锦声感叹道:“这就是苏玉伦闭关的地方,我年轻时见过他,还是十分道骨仙风的,没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离开苏家以后,驱邪界与妖虎族的成员就陷入了无限循环捉鬼的伟大事业,苏浅醍和商略一开始也以帮忙为由大肆吸收那些邪灵,但是在开始感到胃动力不足之后,就对这种没完没了的运动厌烦了,同时强烈唾弃尽添乱的苏玉伦。
正好这时候,熊姑娘找上门来。多日不见,熊姑娘表情还是那么高冷,却难以掩饰轻微的疲惫。
“冥界被封闭了。”熊姑娘往沙发靠上大咧咧地一躺,闭着眼睛,语气带着烦躁。
“冥王出手了?”苏浅醍捧着杯水,与商略坐到她对面。
“不知道,没有阴差来人界追回鬼魂,两界界线也被特地设了封印,避防再有鬼魂逃出,但显然也在防人界的进入。”
似乎对这种情况并不意味,苏浅醍与商略看起来都是十分漫不经心。
“那你现在做出这副样子是打算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