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车里,我拢起了一绺头发。从我离开到返回发现露丝的尸体,只有雪莉去过露丝·弗莱希曼家,即使有别人,也只可能在四点到四点半之间。那以后没人进去过。但我离开时,有两个男人一直潜伏在露丝的屋子外面,再以后就是本·辛克莱的纸箱不见了,而且露丝·弗莱希曼也死了。
记得卡尔·荣格3说过,巧合之事,必有缘故;越是违反常理的巧合,越有可能并非偶然。我不能证明荣格的观点,但我觉得,发生在我家的盗窃案并不像是随机发生的,而且弗莱希曼太太独自在家的半个小时也值得注意。有人急于想要本·砸脑袋的遗物,不惜擅自闯入;当时露丝·弗莱希曼正在屋里;一小时后露丝就死了。
我竭力回忆,想要记起潜伏在露丝家外面坐着两个男子的那辆车。浅色……很旧的,好像是一辆卡特拉斯。我掏出手机,开始摁奥马里的号码,接着又断开了。他会问我要证据,可我并没有,就连那辆车的具体情况也说不出。
于是我打开电话查看留言。有一条来自凯伦·毕晓普;她是我的客户,中西部互惠保险公司的。他们的服务器肯定是出毛病了。她说收到了我的邮件,附件里的脚本却没有。问我能否重发。
我现在全靠电子邮件:收发视频节目脚本啦,与人交换意见啦,各种副本抄本啦,甚至发票等等;而且几乎所有的调查都依靠网络。除了入门阶段遇到过一些麻烦,现在我一般都能避免技术性的故障。因为常常听到一些网络安全事故引起的麻烦,所以我对于网络空间始终都怀有一丝戒心;这就有点儿像是对一个所爱的人,你总是觉得他有某种阴暗面,但还未见到过。但愿此刻并非这种情况。我发动车子向北驶往图伊大道。就在我向西转向艾登斯的时候,哺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也给你发邮件吗?”
砸脑袋居然还要给别人发电子邮件!是哺哺在帮他。或许哺哺知道一些内情。我立即调转车头。
站在大理石柜台后面的那位图书馆工作人员,此刻正与一位白发男子聊天;白发老者一手握着拐杖,另一手抱着一摞书。墙上的挂钟刚好过了三点。我四下看了看,哺哺不在。图书管理员有关天气的长论一完,白发老人便一瘸一拐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我连忙靠近柜台,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您今天见到哺哺了吗?”她把夹鼻眼镜往上一推,盯着我。看来,她简直没认出我。“谁?”
“就是戴着乔治城棒球队帽子和金色耳钉的孩子,爱玩电脑的那个?”
“哦,你说的是克拉伦斯呀。”她让夹鼻眼镜掉下来一些。“他今天没来。”
话说完了,我还站着不动,想着她还会说一句寒暄的话,但她一声不吭。我把电话号码给她,请她下次见到哺哺时交给那孩子。她转过身去。
走到外面,烤羊肉串的香味把我引到了大街的转角处。我买了一份希腊烤肉卷,夹上洋葱和西红柿,吃了起来。我正擦着手上的油脂,突然看见一个黑人少年穿着运动服、头戴乔治城棒球队帽子、背着背包,行走在两辆小车之间——正是哺哺!我连忙跑出餐馆,边跑边挥舞着餐巾纸。
他向对面冲去,似乎估计到我要找他,而他并不想趟这趟浑水。
“哺哺,等一下!”我弯来绕去地穿过车流,跨过了大街。
他显出犹豫的神情。
我必须想出妙招,而且要快!
我一边使劲儿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这儿有个1000美元的东西呢——一边掏出砸脑袋的那个芝宝打火机。“我有样东西要给你。”接着举在手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阳光下,手里银光闪烁。他眯起双眼。“打火机,老兄。”
“不错;不过这可不是普通的打火机。仔细瞧瞧。”我递给他。“看见那雕刻的图像,那个男人靠着路灯杆子的吗?他怎么会拼命似的斜靠在那儿?”
他皱起了眉头。
“这叫‘醉汉’,是芝宝打火机,最好的产品。这上面的图案是最早出现在打火机上的,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我指着上面的首字母缩略语:“看看这几个字母。”
他眯着眼看。“SKL。”
“知道这是谁的吗?”他耸耸肩。
“是本的。本·辛克莱,你的朋友。他的真实姓氏是‘斯库尼克’,绰号‘砸脑袋’。”
“砸脑袋?”
我拍拍自己的脑袋。“他以前专打别人的脑袋。”
“靠!”他打了一个响指,然后从背包里的一个烟盒中抽出了一只皱巴巴的酷牌香烟4,接着啪的一声打燃芝宝,把火焰凑到嘴上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你说他曾经是街头混混?”
“什么?”
“你知道的。他自己的帮派?”他向我这边吐出烟雾。
我点点头。“不错。”
他把香烟捏住手心里,手掌握成杯形。“什么地方?”
“郎代尔。”
他眉头皱得更深了。
“城西一带,这儿以南。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和哪些人混在一起?”
我不置可否地抬了下肩膀。
他把香烟扔在地上,再踏上脚。“你来就为把这交给我?”
“我觉得你会珍惜的,因为你是他的朋友,而且这东西值不少钱呢。”
他歪着脑袋,似乎知道这事儿并不那么简单。“你想要什么?”
“这个……的确有点事儿,”我承认道。
“嗯。”
“我需要你帮个忙。”然后提到他曾经说过砸脑袋发电邮的事。
还没说完,他就往后退。“没门儿。我不做告密者。”
“哺哺,我知道你讲义气。可是发生了些事情。弗莱希曼太太,就是他的房东,不明不白地死了。就在我去的当天。”他把脸转向一边。“我把他的衣物放进了我的车子。说来话长。总之,我带回了家;几天以后就遭到了入室盗窃。本的东西被盗了。”
他把玩着打火机。
“我想不出谁会要那些衣物,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我觉得肯定和本有关。”
一辆小车呼啸而过。哺哺猛地抬起头来。一辆厢式货车又从旁经过,然后是一辆褐色的卡特拉斯,里面有两个身影。我胃里一翻。目光追着那辆车,直到它转过拐角。
“干吗跟我说这些废话?”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停下,我开始责备自己,你简直患了妄想症。“我……我记得你说,他一直在图书馆给别人发邮件,就想着或许你能帮我。”
他手握打火机,仔细查看;然后看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夫人。就算我知道,也不会给你说。”但他的声音中浸入了新的东西:反抗,或是恐惧。
“听着,”我说,“我知道你不应该说出本在图书馆的事情,我肯定会守口如瓶。不过我需要知道具体情况。”
他背起包开始走开。“求求你,别走。我吓怕了,哺哺。我和我女儿住在一起,就我们两人;闯入我家和露丝家的是同一伙人。他们可能与露丝的死有关,他们也知道我家住哪儿。要是他们再来,我该怎么办?”我听见自己声音中的绝望。“我必须采取行动,警察压根不顶用。”
“这你倒说对了。”他边说边走。
“哺哺,我并不指望你会在乎我或我的女儿。可本是你的朋友,他无论做了什么对他来说都是很重要的,重要到90多岁了还要学会上网发邮件。那么现在,好啦,我不知该怎么给你说,但我一直认为,他需要我们的帮助,尤其是你的帮助。”
他停住了脚步。一辆金属外壳的油罐车从旁驶过,圆筒形的车身波浪起伏般地反射出他蓝黑色的身影。他转过身来:“我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些什么,只知道他很害怕。”
我看出他脸色中的恐惧。“他怕什么?”
“他说,有人发现了他,要弄死他。”
“有人要杀死他?”
“还说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看着街对面的美国退伍军人协会大厅门口;刚才在图书馆见到的那位老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一只手臂下面依然夹着那一摞书。“你是说由于他发了邮件而被人跟踪?”
他不看我的眼睛。
“他给谁发邮件?”
他摆摆头。
“好吧。只说一个名字行吗?只说一个接收他邮件的人。”
他瞟了我一眼。“CIA5。”
“砸脑袋给中情局的人发邮件?”这孩子在糊弄我吗?“我不信。”
他耸了耸肩。
“你得证明这是真的;帮我进入他的电子邮箱。”
他一下子愣住了。“你疯了吗!”
“听着!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事儿可是非常严重;如果不是,我还是需要知道谁偷走了他的东西,为什么要偷;然后我才能报告给警方。”
他把打火机插进了衣兜,转过身去。该死,我又说错了话!“他是你的朋友,哺哺;他需要你的帮助。他的用户名是什么?”
又一辆货车轰隆隆地驶过克拉克大街。两个孩子经过我们身旁,其中一个说:“厄尔克6怎么跑出来啦?”
另一个笑道:“说什么呀?他又没戴眼镜!”他们看着哺哺,相互击掌,不久便消失在了街边。
哺哺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脸色冷酷起来。
“哺哺?”
他看着那两个孩子消失的方向。“BENS,”他慢慢地说出。“就像他的名字。”
“密码呢?”我低声问。
“GIJoe。”
我倚靠在一辆车上。“想和我一起查看吗?”
他摇了摇头。“不行。她会抓住我——”他朝图书馆点了下头。“那我就永远进不去了。”
我明白了。图书馆就是他的避难所,即便入场卷过期,也不愿扔掉。
“谢谢。”我伸出手去。
他向四周看了看,确信没人盯着,才与我握手。
* * *
1 韦奇伍德(Wedgwood):英国著名高档瓷器品牌。台湾译作“玮致活”。
2 诺玛·黛丝蒙,1950年上映的好莱坞影片《日落大道》中的主角,葛洛丽亚·斯旺森扮演过气的无声片影星诺玛;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似被臣民遗忘的皇后般自我中心的角色。
3 卡尔·荣格(1875—1961)瑞士著名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的始祖。
4 Kool,日本香烟品牌;以薄荷居多;香烟盒子呈绿色;在日本是大品牌,日本便利店中很畅销。
5 美国中情局:中央情报局)是美国最大的情报机构,成立于1947年,现直属美国国家情报局。
6 美国情景喜剧《凡人琐事》中的书呆子,是个黑人男孩。
第14章
我随便做了点烤奶酪三明治当做晚餐,然后赶紧去上网。找出砸脑袋的免费电子邮箱网站,点开登录页面,在用户名处输入“BENS”,密码处输入“GIJoe”,点击登录。屏幕上一下跳出十几封邮件。我仔细看了邮件列表,大多数是广告邮件和“好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优惠信息。我把这些统统移入了垃圾箱。还剩下一封,发件地址是DGL@Premier。。我将邮件点开。
“我可能有你正在寻找的信息。但我需要身份确认。你是谁,为什么想找莱尔·戈特利布的资料?”
莱尔·戈特利布?
我只听说过一个莱尔,就是《音乐之声》里那个年轻的奥地利女孩,她被纳粹男友伤透了心。我转动椅子,看着窗外。附近的几个小孩在街道上溜旱冰,接着蕾切尔从视野里飞一般地滑过去——没戴护腕和护膝!
我手指敲打着桌子。突然想到一件事。在弗莱希曼太太家里看到的砸脑袋在欧洲和一个女人在桥上的快照。莱尔·戈特利布可能就是照片里的女人。我眯起眼睛看向屏幕。老爸说砸脑袋自称加入了秘密抵抗组织。有没有可能他在那里遇到到这位莱尔,然后狂热地坠入爱河,并生了个孩子呢?有一天,他们在居住的城市里平静地散步,在桥边拍了那张照片,后来纳粹暴徒闯进他们的屋子,抓走了莱尔?又或者,砸脑袋出任务时去了各种不同的地方,最后他们失散了,解放后再也找不到对方。这也是有可能的;现在偶尔也还会看到类似的新闻。
我来回晃动着手里的笔。应该看看砸脑袋的发件箱,说不定看了他一开始发送的那封邮件,就能知道些什么。我点击砸脑袋的发件箱,屏幕变成白色底,蓝色边框。上面有句话:“发件箱里无邮件。”
我皱起眉头。大多数人会保留发件箱的信息——至少会当作通信记录保留一阵子。但砸脑袋的发件箱却是空的。不正常。特别是他还经常给人发邮件。
除非——
我又拿起笔。弗莱希曼太太说过本·辛克莱是个有秘密的人。也许砸脑袋清空发件箱是为了保护自己,隐藏他的上网痕迹。哺哺说砸脑袋认为自己被人盯上了。可能砸脑袋觉得有人监视自己的电子邮箱,这听起来有点偏执,但说得通。鉴于他只是网络菜鸟,他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消息记录就算是删除了还是会存储在各个服务器上。
但如果他在寻找失散多年的爱人,为什么要极力隐藏呢?如果我在找人,特别是某个亲密的人,肯定会尽可能地散布消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很显然,砸脑袋并不这样想。除非他在寻找的并不是失散多年的爱人。
我又返回到砸脑袋的收件箱,想看看他以前收到的邮件会不会提供一些线索。但除了DGL的邮件,收件箱一无所有。我又检查垃圾箱,希望他只是把邮件移到了垃圾箱,而没有删除。但除了我刚刚移进去的,什么也没有。他清理得很彻底。
纱门“砰”地一声,然后台阶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
“蕾切尔?”
“嗯,妈?”
“你今晚有作业吗?”
没有回答。那就是有。她利落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我可以自己写信给DGL,问他或她与莱尔·戈特利布的关系。然后我重新考虑了一下。DGL,不管他或她是谁,都有可能对我这种做法产生误解。这事本来就很奇怪,而且DGL也没有义务告诉我任何该死的信息。
我打开浏览器,想用几个搜索引擎找找莱尔的名字。菜单下面是“家族寻根网”的网站。我竟忘了前几天收藏了这个网站。现在看到它,我倒是有了个想法。我把鼠标移到它上面然后点开。
出现和前几天相同的网页。我滚动鼠标,滑过图片,在搜索框中输入“戈特利布”。几秒钟后跳出了一百多条信息。真是个庞大的家族。我跳过查询海因里希、埃米莉和阿尔弗雷德·戈特利布的信息,但就没有查询莱尔的。看到最后时,我扭了扭脖子,又耸耸肩膀,开始往回翻。差不多回到页面顶部时,我看到了。
寻找任何关于莱尔·戈特利布或莱尔·魏斯的信息。二战期间她住在芝加哥。
我把信息全部展开。
寻找任何关于莱尔·戈特利布或莱尔·魏斯的信息。二战期间她住在芝加哥,于45年搬走。所有回复保密。BENS@webmail。。
“所有回复保密”!我双臂顿起鸡皮疙瘩。BENS@webmail。是砸脑袋的邮箱地址。这个帖子是他写的。我又读了一遍。第二句说明了很多问题。如果莱尔·戈特利布或莱尔·魏斯战争期间住在芝加哥,那她就不太可能在欧洲拍下那张照片——我看到的那张照片大概就是那段时间拍摄的。那么,她是谁呢?为什么砸脑袋要找她?这和他的遗物被盗会有联系吗?
我把屏幕往上滚动,看到砸脑袋发帖子的日期。4月5日。我记得砸脑袋是4月12日去世的。又看了看DGL回复邮件的日期——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