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等他们搞砸了,你还可以出来收拾残局,肯定感觉不错。”
他扫视了我一眼。“对呀,这就是我——专门给别人擦屁股的老家伙。”
“还不算太糟3。”
“这话还是说给陪审团听吧”他揉了揉眼睛。“很抱歉,艾利。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我生就这个命,”我耸了耸肩。
这使他露出了微笑。“绝妙的笑话。”他看着我,身子前倾。“看来,发生了什么意外,我的小山雀4?你一脸的疲倦。”
“我想去费城。”
他摇摇头:“这个就不好笑了。”
“你说对了。我今天状态不佳。”
“怎么回事儿?”
我就说了昨天的事。
“天哪,艾利!你撞见了死尸——糟糕透顶!”
“我提都不想提了。”手里的打火机又翻了个面。“不过听着,我正在为中西部互惠公司做另一个节目;他们打算拍摄后离线在公司内部播放,我就想请你来做网络传播。”
“遵命。何时开始?”
“还有四到五周吧。把汉克给我做剪辑,行吗?”汉克·切洛维斯基是与我合作过的最佳编辑。他不仅才华出众,而且温和沉静,服从安排,要和我这种A型人格5顺利合作,这是先决条件。
“当然可以。反正我们也没什么事做。”
“别装可怜了,麦克。你不是那种人。”
“一针见血!”他笑出了声来,然后指着打火机:“你又开始抽烟了?”
“昨天在弗莱希曼太太家里拿到的。”然后我告诉他本·辛克莱的多数遗物是怎样到了我家地下室的。
“给我看看,”麦克说道
“好吧。”我递过去。“你两口子都是收藏发烧友。”
只要到他家里一看,便知这话不假:客厅里唯一的家具就是一个木制框边的玻璃大立柜,从地面直抵天花板,里面放满袖珍娃娃屋收藏品,全都由他妻子莎伦打理。
麦克把打火机翻来覆去地审视。“这东西了不起呀,我的朋友。”
“有什么特别的?”
“这是一款芝宝6。还挺有历史了。”
“这表示有价值吗?”
上帝分发爱好古玩的基因时漏掉了我,对这个疏忽我深表感激;要不然,我家里也会除了一堆旧玩意儿别无他物。
他点点头。“三十年代的产品。二战中美军随身之物。现在成了热门收藏品。”他“啪”地一声转动了齿轮。随即火星飞溅。“好家伙!六十多年了,一打就着。那时的东西真耐用。”
“你看值钱吗?”
“不清楚,不过可以帮你问问。想知道吗?”
我耸耸肩。“能值多少?”
“几百美元吧。”
“我想送给我老爸。”
“好礼物呀。”他笑了。“跟你说,我想复制这上面的图像,今晚上网查一下,然后才说得清到底值多少。”
我现在每月的可支配收入还不到几百美元呢。“没问题。”
“噢,对了,我搞到了盗版的斯科塞斯7,要不要借去看看?”
“呃,废话。”
趁着他复制打火机上那男子与灯柱的图像,我闲逛到影像编辑室。汉克正弯着腰,俯瞰着两个显示器。他身材细长,头发凌乱,面色苍白,表明长年累月不见阳光,只是处于电脑屏幕的微光之中。此刻他不断移动光标,调整着一台显示器上的一连串数字,另一台屏幕上高亮度地显示着一系列菜单;然后双击鼠标,把座椅向后滑动几步,双手扣在脑后。
画面继续播放。广阔的背景中,一个男子走来,形成了一个中景特写镜头。该男子停在了镜头前面。
“天衣无缝。”我说。
他扭过头来,看见是我,然后摇了摇头。“再看一遍。”
他重播这段。这次我看清楚了。第一个画面中,那人右手打着手势,左手靠近腰部;第二个画面中左手却出现于胸部。“你是对的,还需要画面来衔接。”
“可我没有那些画面。”
“不能早一点切镜吗?”
“不行。音频配不起。”
我点点头。无论事先考虑得多么周到,后期制作时总会冒出意想不到的问题。好影片与杰出影片的区别取决于编辑的剪辑能力。
汉克突然两眼发光。“有办法了。”
他俯身于键盘上,调整、点击、预览——折腾了差不多五分钟。然后再次重播。这一次,男子的左手从腰部自然地升到了胸前。
“难以置信。怎么做到的?”
“插入。把一些画面这儿加一点,那儿加一点。”
“可你没有那些画面呀。”
“我创造的。”
“怎么创造的?”
“我的底牌不能都暴露吧,艾利。那你就会以为我只是凡人一个了。”
麦克走了进来。“别信他那套。都在软件的功能里。老实说,我正考虑要把汉克折价换一个程序员外加季后赛首轮选秀的门票呢。”
“管住你的嘴,麦克!”汉克说。
麦克把打火机扔给我。“我得冒这个险。”接着递给我一盒套着白卡纸的录像带。“好好享受吧。”
我把这两样都装进了我的黑色皮包。“我真是个幸福的女人。”边说边往外走。
“这就让你觉得幸福,那你也太好打发啦”麦克说。
我回眸一笑——一个维罗妮卡·莱克8式的微笑——走了出去。
* * *
1 后期:(影视片的)后期制作。
2 欧洲的皇帝或国王爱用什么什么几世为名,例如亨利四世、查理一世等。
3 这是美国法庭上律师常用的话语。
4 我的小山雀:出自电影《我的小山雀》,美国20世纪40年代最成功的电影之一。其中男主人公曾在面临绞刑前喊出最后的愿望:“死前我想看一眼巴黎,费城也行。”
5 A型人格者属于较具进取心、侵略性、自信心、成就感,并且容易紧张。
6 芝宝:1932年诞生的美国打火机品牌。
7 斯科塞斯(1942——)美国电影导演,此处指其作品。
8 维罗妮卡·莱克(1919—1973)美国著名戏剧、电影演员。
第6章
一到星期六上午,无论经过附近哪片空地,都会看到一群群身穿鲜艳衬衫短裤、戴着护膝的少男少女们追着球跑来跑去。现在,有组织的足球赛已经成为一种孩子们不容错过的成长仪式了。当然,父母也得跟着出来,带着折叠椅、咖啡等,还有各自评头论足的立场。
有个男人,是蕾切尔队友的父亲,特别能“瞎搅和”。他总要设法搅进每场比赛,在场外大声喊叫,指挥他女儿这样那样。而每当他的指挥没起到作用时,就责备他女儿。尽管那孩子是队里踢得最好的一个!但长此以往,恐怕几年后,她就会是一副染着一头蓝发、抹着黑色口红,身上到处打着各种圆环的样子了!
大多数人认为,这家伙是把自己的积郁都发泄在孩子身上了。或许婴儿潮1出生的人都把竞争看得太重太重了。但我觉得,他应该是还没从越南战争的阴影中走出来。的确,我们这一代人对战争从来没什么好感。我们所经历的不是像凡尔登战役2和诺曼底登陆3那样可称之为“神圣”的战争。相反,有的只是那场不光彩的游击战,我们的青年成了越共4的活靶子;还有另外一场战争,我们甚至怀疑是否应该参战。三十年后,所有压抑着的挫败感,都由那样的家伙发泄出来。遗憾的是,那些人并没有因为这种发泄而变得平和一些。
场地上空徘徊着阴沉的雾气,偶尔有冷冷的雨点打在脸上。地上有些地方还结着冰,但大部分地面已经开始变得泥泞不堪。我带了一热水瓶的咖啡,但这一节结束时手指还是冻得麻木了。
蕾切尔踢的是中卫。在一阵特别激烈的对抗后,她抢到了球,然后传给前锋,前锋运球直下,射门得分。“好球……”我们这边爆发出一片欢呼声。我和其他家长一起大声喝彩,完全不顾这种行为是否符合父母身份。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去,眼前突然一亮,顿时又泄了气。该死!真希望我前夫不要长得那么像凯文·科斯特纳5。看来我下半辈子注定要在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中度过了。我冲他一笑。
巴里回给我一个笑脸,那感觉就像在说,我知道我看起来特帅。
他穿着羊绒背心、高领毛衣、牛仔裤和工作靴,的确看着不错。事实上,他唯一不太完美的地方就是鼻子,太长太窄。但这点反而让他的帅气恰到好处。
“她表现得怎样?”他看向场上。
“刚做了一个漂亮的助攻。”我如实描述。
“不愧是我的女儿。”
我忽略掉他满是占有欲的虚荣心。“比赛结束后打算带她去哪儿?”
“可能回我家。”
“没特别的安排?”
巴里耸耸肩。我换了个姿势站立。通常,他会迫不及待地向我炫耀他为蕾切尔安排的一连串周末计划,就好像我们在竞相博得女儿的好感,而赢家就是让她在周末晚上玩得最精疲力尽的那一方。
“你呢?”
“去我爸那里。”
“哦。”
我盯着他:“你还好吧?”
“很好呀。”他的目光从一个守门员飞快地转向另一个。
我双手抱着微温的热水瓶。他从来不擅长说谎。
果然,他接着说,“我要跟你说点事儿。”
一阵刺痛窜过脊梁;听说,他有了女友。我尽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吧。”
“我可能暂时无法支付蕾切尔的抚养费。”
我就知道。“为什么?”
“我——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我的目光飘到他后面,猜想他会说些关于婚礼、公寓和蜜月之类的话,但场地另一头的欢呼声打断了我的思路。对方进球了。我们这边纷纷发出叹息声。巴里低头看着地面。
“怎么了?”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有支股票亏了。”
我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愤怒。“你又开始炒股了呀。”离婚前,我们开过一个网上交易的共同帐户,属于一家小型财团联盟的当日交易,里面没多少钱,因为是心理咨询师建议我们找点事情一起做才开的。离婚的时候关闭了那个帐户,把钱分了。“多少?”
又一阵迟疑。“大约10万。”
“10万?”我叫了一声。这一瞬间,球场边缘的吵闹声突然变得空洞,好像从空管子里传过来似的。
“是个高科技术孵化中心,”他继续说,“他们买了几家新兴的科技公司。但这不是他们的错,”他谨慎地说。“那是一家很棒的投资公司。我对他们做过大量研究,他们是有这个实力的,只是市场形势太糟了。现在他们正转型向房地产发展。会赚回来的。”
女孩们在场地上闪过来躲过去的,像是泥海里飘来荡去的浮标。
“赚回来?说什么呀,巴里?”
“现在已经触底了,马上就会好转,我想继续买下去,等它回升。”
“等等,你才亏了十万,就连女儿的抚养费都付不起了,还要投钱进去!”
他的下巴动了起来:“现在正是买进的好时机。这样吧,艾利。你肯定可以撑几个月的,我到时会把钱还给你。”
“巴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支票不会好转呢?如果它越跌越低怎么办?”
“不会再跌了。我们——我是亏惨了,但现在不跌了,我保证。反正就几个月而已。”
又来这一套。他总是向我保证,说些甜言蜜语,勾画出诱人的图景,而我总是相信他。但现在我们已经不再是夫妻,我也没必要再陪他玩这游戏了。
“巴里,我不能同意。你知道我过得有多紧吗?”
他眼里的暖意消失了。“天哪,艾利,别这样!你还不至于要去申请社会救济吧。”
激怒我!这是他的一贯做法。很快,股票下跌也会怪到我头上了。“你没搞清楚吧?我没必要让步。法官是这么说的,你必须确保我按时收到支票。”
我在球门区看完了剩下的比赛——独自一人。
* * *
1 婴儿潮:这里指美国1946年…1964年间人口大量出生的现象。
2 凡尔登战役(19160221…1219),法军大胜,德军大败,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
3 诺曼底登陆(19440606…0825)盟军在法国诺曼底登陆,开始了反法西斯战争西线战场的大规模反攻。
4 越共:越南战争期间,美国人对于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的简称,也统称一切越南抗美人士。
5 凯文·科斯特纳(1955—):美国电影演员、导演兼制片人。
第7章
老爸住在司考基的一所养老院里。那座殖民地风格建筑的后面是一个花园,约一英亩大小;大堂里有个很大的休息室,每天有服务人员清洁房间,买菜做饭,人们称之为辅助生活型住房;住在这里不用自己铺床、做饭、搞清洁。我一直恳求院方将我放进等候入院的名单里,但老爸说,你得先挣一大笔钱,然后才能收买那帮强盗。
我那天下午去得较晚;停好车后,推开玻璃门走进去。老爸正和几个老哥们在休息室里玩梭哈1,牌桌上空弥漫着蓝色的雪茄烟雾。他脑袋发亮,布满了老年斑;甩出一把筹码时,头皮在灯光照射下泛着微光;看上去似乎比一周前更加衰老。
“艾利,亲爱的,”他从房间那边叫我。“我的好莱坞明星怎样了?”自从《欢庆芝加哥》节目播出后,他就这样地称呼我,半是玩笑,半是自豪。
“我不是和你说了嘛,爸。好莱坞是俗人的,请叫我里娜·韦特缪勒2。”
“好吧,这边来,里娜。”
他立即向我介绍另外几个一块打牌的人,全然忘记了我早就认识他们。阿尔浑身圆肿,活像个老年版的皮尔斯布力面团宝宝;马弗又高又瘦,比阿尔稍硬朗;还有弗兰克,干瘪的脸上戴着厚厚的眼镜。
“打扰你们打牌了,真不好意思。我就在旁边等着。”
“不用,反正我输着呢。”
“不算刚才那一盘的话,你才没输,杰克,”马弗喃喃地说。
“拿女儿当幌子,土腹蛇?”这是弗兰克说的。“她出现得可真是时候。”
“你们就是妒忌我有个漂亮女儿。”爸爸收起筹码,向我使了个眼色。他本来就不高,现在背也挺不直了,但彬彬有礼的举止还是会给人值得信赖的感觉。他很爱笑,一笑起来眼睛就埋在皱纹下看不见了。
老爸领我走向电梯,“谢谢伙计们,赢了不少呢。”
我们坐电梯上到三楼,沿走廊往里走,绕过停在他房门旁的清洁手推车,进到房间里。老爸的房间是一室一厅,客厅很大,干净整洁。他放上一张本尼·古德曼3的唱片,为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酒。“听本尼·古德曼一定得配杯酒,”他说。
“爸,你下午不应该喝酒的。”
“现在担心这事有点晚了。”他又往杯子里放了三块冰。“要喝什么?”
“健怡可乐,谢谢。”
他给我准备饮料的时候,我瞄了一下摊开在沙发上的报纸。有条头版新闻说的是老大党4推出的联邦参议员候选人是玛丽安·艾弗森,对手却是现任的民主党参议员。艾弗森承袭了利迪·多尔5的温和保守,发表的言论句句中肯,甚至主张堕胎合法化。
爸爸把饮料递给我,然后坐在他那张棕色皮革、金线包边的旧靠椅上,跟着大合唱歌曲《唱吧、唱吧、唱吧》哼了起来;唱完后他双手展开,“Nu?”
“Nu”是个意地绪语6单词,表意灵活,可以是“有什么新鲜事?”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