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u”是个意地绪语6单词,表意灵活,可以是“有什么新鲜事?”或者“哦,对了”,再或者“找我什么事?”
我纠结着要不要和他说钱的事情。他向来不喜欢巴里,主要因为我们是德裔犹太人,而巴里的家族来自克拉科夫7东部,他不是犹太人。老爸那个时代的人对这种事情看得很重。在他眼里,巴里从来就不是个成功的房地产律师,只是个不能给他女儿幸福的小混混。我好像都已经听到他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会这样”了;于是决定不给他说巴里的事。
“我挺好的,爸爸。你呢?”
“马弗的儿子给他带了一包珍藏的古巴雪茄。”
“爸,你得注意——”
“Sorgsichnicht8,艾利。我早晚要被你唠叨死。”
“你搬来这儿之前从不抽烟的。”
“所以呢?我应该搬走,就因为在这里可以抽到不错的雪茄?”他打量着我。“搬去和你住怎样?”
“好吧好吧,你赢了。”顽固的家伙,就是不让我替他操心。
他舒适地稳坐在椅子里。“蕾切尔怎么样了?”
“你真应该看看她在球场上的表现。”我说了蕾切尔早上踢球的情况。
“你们女人要强大起来啦。”他笑着说,“你妈妈肯定会为你们感到骄傲。”
我母亲一直是个出色的自由主义者,还是在华盛顿长大的,考虑到这一点,她可算是个特别叛逆的人。尽管华盛顿现在风光得很,过去却是个毫无活力的南部小城。妈妈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坚守礼节。她常说,权力归于人民,可你得注意举止。
爸爸起身去换上《辛纳特拉9与贝西伯爵10》的唱片,跟着响弦鼓鼓刷的节奏打着响指。我的眼睛又飘到报纸上。“还不仅仅在运动方面,”我说。
爸爸一脸迷惑。
“女人强大了。”我指向报纸。“她,你怎么看?”
“她是个政客。”他轻哼了一声。“还是富二代。”
我们又坐了几分钟,弗兰克11低声唱起《你在我心灵深处》。
我看着双手——该修一下指甲了。
“怎么了,亲爱的?”
我抬起头来,“没事,怎么问这个?”
“你看起来像是刚破产一样,要不就是和最好的朋友闹翻了。”
到了晚年,他却非常敏锐。我盘算着该跟他说点什么,“嗯,是有点事,前几天发生一件挺伤心的事情。”
“什么事?”
我脱口就说了露丝·弗莱希曼的来信和我在罗杰斯公园的经历。等我说完这些时,太阳从云缝里钻了出来。午后的光线斜斜地从窗户射进来,照出老爸惊讶而伤感的神情。
“噢,爸爸,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我顿时感觉非常内疚。一个年老的男人和女人孤零零地死去,死后也没有家人为他们哀悼,他听到这种事肯定会难受。“爸爸,那种事情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我伸手去搂住他。“其实也不全是糟糕事,”我说,“弗莱希曼太太给了我一样他的东西。一个打火机,好像挺值钱的呢。”
“是吗?”他脸上恢复了神采。
“迈克在帮我查它值多少钱。”我伸手到包底把摸出打火机,“就是这个;迈克说这是芝宝。”我递给爸爸。
他皱起眉头看了一下,然后从衬衣口袋里拿出老花镜戴上,仔细审视着打火机。当他再抬起头看我时,脸上的神采已经退去了。“你再说一下,从哪里弄到的?”
我告诉了他。
“你说是,本·辛克莱?”
“对。”
他眼里闪烁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怎么了?”
“我以前见过这个打火机。它只可能属于一个人。”
“爸,别开玩笑了。”但我从他脸上看出他并没有开玩笑。“你是说,你——认识——本·辛克莱?”
他抓了抓后颈,“我认识他时,他叫本·斯库尼克——我们都叫他‘砸脑袋’。看这——”他让我看刻在上面的字母:SKL12。
“砸脑袋?你以前认识一个叫‘砸脑袋’的家伙?”
“大家都这么叫他。”
“那是什么名字呀?”
“我想是因为,如果他憎恨你,就会砸扁你的脑袋吧。”
我瞟了一眼打火机,又看着爸爸。
“我还记得他拿到这个打火机的时候。这是第一批有雕刻图案的芝宝打火机。他当时特别得意,总是随身带着,为女士们点烟。”爸爸轻轻拔动打火轮,打出一个火花。
“等一下,”我有点怀疑。“你怎么知道是同一个打火机?”
“你看这里。”爸爸指着上面的图案,一个男人靠着灯柱。“他们称这个图案为‘醉汉’。这是第一批雕刻在打火机上的图案,应该是36年出产的。砸脑袋买了一个,也让米勒酒吧的所有男孩使用。你知道,因为混酒吧的关系。”他身子前倾。“再说了,有多少人会这样张扬地把自己的外号刻在打火机上?这一定是砸脑袋的。”
这时,音乐结束了,屋里的空气更加沉闷。
* * *
1 梭哈,又称沙蟹、五张种马,是扑克游戏的一种。
2 里娜·韦特缪勒(1926——),意大利女导演,具有女权主义思想,作品为社会底层百姓说话。
3 本尼·古德曼(1909—1986)美国单簧管演奏家,作曲家。
4 老大党:美国共和党的别称。
5 利迪·多尔(1936—)美国共和党人,曾任职于里根与小布什两届内阁及联邦参议院。
6 意地绪语:东欧年老的犹太人使用的一种语言。
7 克拉科夫:波兰的一个城市。
8 Sorg sich nicht:德语:别担心。
9 弗兰克·辛纳特拉(1915—1998),又译作法兰克·辛纳屈,被公认为20世纪最重要流行音乐人物。
10 贝西伯爵(1904—1984):又译作巴锡伯爵,爵士音乐家,其乐队为爵士乐时代几个主要的乐队之一。
11 弗兰克,这里指弗兰克·辛纳特拉,
12 “砸脑袋”的英文是Skull,SKL表示Skull的缩写。
第8章
“你知道的,我年轻时在朗代尔混过一阵子,”爸爸说着,坐进了舒服的安乐椅。
“那是三十年代最后几年,对不对?”我卷缩在沙发上。以前听他讲过年轻时的经历:他如何在一家名叫戴维·米勒的台球室兼酒吧闲逛;他如何自称“土蝮蛇杰克”;他的铁哥们——“皮条客巴尼”,如何坑蒙拐骗,给地头蛇和妓女之流跑腿牵线。拍摄《欢庆芝加哥》时,他拒绝采访,不过他的一些回忆还是出现在片子里了。
“巴尼·泰特曼是我的铁哥们。他父母在道格拉斯大道附近开了一间公寓和馆子。”他停了一下。“我父母不赞成我和他来往。”
“为什么呢?”
“我们家族是从海德公园迁来的德裔犹太人。”他耸了耸肩。“泰特曼家却不是。当然啦,我那时不大在乎这些。”
我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人是会变的。
“我和巴尼混在戴维·米勒酒吧那帮小子中间,很卖力气。砸脑袋也是那帮人中的一个。”他抿了一小口威士忌;杯子里的冰块已经融化了大半。“砸脑袋个头不大,但精瘦结实,强壮有力,意志坚韧,而且善于哄骗,树上的鸟儿都会被他哄下来。”他笑起来嘴就咧开,显然沉浸于往事之中。
“他原来是哪儿的人呢?”
“有人说是纽约人,也有人说他是从玛克斯韦尔街过来的。没人说得清楚。不过,我可以说一件事。砸脑袋最讲究穿着打扮,总是穿高档的毛料西服,还打着丝绸领带,戴着一顶可翻式帽檐的软呢帽。”
我想起了露丝·弗莱希曼给我看过的那张照片。“我在弗莱希曼太太那里见过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男一女,男的手里就拿着一顶可翻式软呢帽。”
爸爸头一偏。“给我看看。”
“没带来,在家里。”我。“那么,这个砸脑袋,他干些什么呢?”
“混赌场啦,行贿兼收保护费啦。”爸爸清了清嗓子。“都是些我鄙视的勾当,你懂的。”
“你当然不会参与。”
“不过我要给你说,艾利,他当时的行为处事可很得女人们欢心呢。”
“从他那儿学了几招吧,嘿嘿。”
爸爸的额头皱了起来。“我那时只有跑腿的份儿,就是通风报信。”
“你那会儿就是跟街头混混瞎胡闹。”
一声叹息溜出了爸爸的双唇。“当时的情况与现在大不相同,宝贝儿。你得明白,正是戴维·米勒那帮人让克拉伦登滨湖区在二十年代对公众开放,那以前是被限制进入的。而且也正是由于那帮小伙子对抗那些爱尔兰街头恶霸,才保全了一大批Yeshiva…bochurs1。而且还有牵涉到纳粹的传言。”
“什么传言?”
“人们说,戴维·米勒那些人当时在追踪北边的纳粹团伙成员。”
“真的?”
爸爸的眼光越过了我。“那一年夏天,米莉亚姆·赫希,是个女演员,演意地绪语戏剧的,我对她一见钟情,整个夏天都围着她转;就这样遇见砸脑袋的,他俩正难舍难分。”他突然停住,看着我旁边,似乎在纠结是否应该说下去。
先是蕾切尔,现在又是老爸。看来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爸爸!这都六十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揉了揉鼻子。“是这话。呃,结果米莉亚姆遇害,当然砸脑袋就去追查凶手,查出凶手原来是纳粹团伙的头子。”
“她被杀了?”
“因为纳粹发现米莉亚姆是砸脑袋的线人,在暗中监视他们。”
“天哪!后来呢?”
“砸脑袋杀了那个纳粹头子,然后就无影无踪了。我说的是砸脑袋。”他撑着椅子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进了厨房。
我跟着进了厨房。“去了哪儿呢?”
“他说是去了欧洲,参加了地下组织。”
“秘密抵抗组织2?”
“他是这么说的。可谁知真实的情况呢?他总是编得出故事来。”
“后来又见到过他吗?”
爸爸把一袋椒盐脆饼干抖进碗里。“见过一次。战后。那时我还没去上法学院。”他把碗递给我。“当时,我和巴尼正在米勒酒吧喝啤酒。我并没有看见他走进来,可是突然之间,他就出现在我们面前,跟我们坐了一会儿。没坐多久,我记得。他当时shpulkes3,不停地东张西望,还从窗子里往外窥探。后来才知道他是在潜逃之中。”
我拿起一片饼干。“你们说了些什么呢?”
老爸耸起双肩。“杂七杂八的什么都说了一些。当时我还在服役,并且我——”他突然僵住了,很不安的样子。“呃,当时正在谋划退役后的出路。我们说的就是这一类的。几天以后,他就因故意杀人罪而被捕。”
“判刑了吗?”
“判了。被整了个无期。”
“后来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吗?”
“音信全无。”老爸走回到起居室,低头摆弄CD播放机。
“我就是想不通,这个砸脑袋,或者本·辛克莱,怎么会把我的名字写在纸片上?”
爸爸眉头一皱:“我也搞不懂。”
“你们两人之间是否还有什么旧账未了?”
“没有。”他放进了另一张CD。“可能他是想祝贺你的节目。他以前确实住在朗代尔。”
“可能吧。”我就着可乐咽下饼干。“也可能是我的名字让他想起了你,他想和你再联系上。”
“那他怎么不直接打电话呢?”
“你忘了吗?自打你搬了家,没人知道你的新号码呀。”
“那倒是。”
“他有些东西放在我那儿的,也许我该带几件过来,让你看看那人是否真的是他。”
老爸坐回了椅子上。“是些什么东西?“
“几个纸箱子,主要是衣物。还有那张照片。桥上一男一女,抱着个婴儿。背景像是欧洲。砸脑袋结过婚没有?”
“不知道。”
“还有个铁盒子,但是锁着的。露丝特别想打开它,甚至让我用上了指甲锉。结果还是没打开。”
“我也不清楚,艾利。这人如果真是砸脑袋的话,就不是你想象的那种——”
我急忙插话:“可你以前认识他,爸爸。如果说这事儿完全是巧合,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
“对呀,不过——”
“怎么样,明白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了吧?”
我把喝空了的杯子拿进厨房。
没过多久,我就离开了。那辆清洁车依然停在走廊里。旁边堆着一些小肥皂,我拿了几块装进了衣兜——这好像成了我对付紧张情绪的一个习惯。电梯门一打开,老爸的房间里就飘出了《我可爱的小城》的第一串音符。
* * *
1 Yeshiva…bochurs:意地绪语,犹太教神学院学生。
2 秘密抵抗组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纳粹占领国家中的秘密反法西斯组织。
3 Shpulkes:意地绪语: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第9章
我回到家已是黄昏。车道两侧簇拥着新近吐芽的灌木,车道也就嵌在它们投下的阴影里。我把车停进车库,听着《奇迹》的最后一句歌词,希望自己来生能成为另一个格瑞斯·斯利克1。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淡去,我才注意到地下室的门开着,本来以为自己离开前关上了呢。我停好车,熄灭引擎,走进屋子,心里惦记着厨房里那瓶还没开的葡萄酒。我一上楼,就惊呆了——所有的橱柜门全都大大敞开,有几扇还晃荡着几乎要掉下来,吧台上满是瓷器碎片,抽屉也全都开着,餐具扔得到处都是。我平日里归置好的一沓报纸散乱地堆在地上,上面压着拖把笤帚。食品柜也被翻空,汤罐头散落,底下是压烂了的麦片盒。
我迅速扫了一眼这混乱的状况,随即跑进起居室。沙发座有几处被划破,坐垫被人掏空,变成了一团破布和填充物。茶几翻倒在地。我那几件高档银器被甩到角落里。我突然惊觉——入侵者可能还在房里!
随即飞奔出门,跳进车里,倒退着开出车库,停在街区尽头。我用手机按下911,双手都在颤抖。警方的调配员让我留在原地不动,并且无论如何都不要进屋——这点他们大可放心。我抓紧方向盘。要是蕾切尔没跟巴里在一起可怎么办?要是事发时她在家里,独自一人,那会怎样?我吞了吞口水。
几分钟后,两辆巡逻车闪着灯开过来,慢慢停在我家门口。一男一女两位警官手按枪套跳下车来。看着他们闪身进屋,我努力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随着不同房间的灯光次第亮起,我密切注意着屋里的情况。没有枪声。
两位警官出来,走到沃尔沃前。我摇下车窗。
“屋里没人,夫人。”那位年轻的男警官说道。他的警徽上写着“诺斯警官”。“你可以回去了。”
我把方向盘抓得更紧。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他重复道。“屋里什么都没有。”
我点头,仍呆在车里。
那位女警官的警徽上写着“弗莱彻”,她伸手来开车门。“你得看看丢了什么。我们还要问几个问题。”
我强迫自己下了车。
我们一间间屋子查看;我努力回忆着有什么不见了,同时却觉得自己与这景象间有一种奇异的距离感,好像有一层凝胶般的幕布落在眼前。然后,我坐在楼梯上,诺斯问我什么时候离开的,去了哪,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我是否知道有谁可能会这么干。我摇摇头。
“最近没跟什么亲戚起过争执?”
“没有。”
“没跟同事闹过矛盾?”诺斯问。
“我是自由职业者,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