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大,不,吴……”试了几次,吴邪的名字黎簇愣是没敢说出口,生怕自己不小心又触了龙鳞,虽然好像已经碰到了。
自己的命是重要,可吴邪对他的人生意义而言也很重要。说黎簇不担心吴邪是不可能的,他硬着头皮冒着被张起灵秒杀的危险憋出了几个字:“他还好吧?”
良久的沉默,没有回应,黎簇把头埋得更低了,来一只鸵鸟救救他吧。
黎簇不敢在张起灵眼皮底下乱转,虽然此刻他已经心乱如麻,需要大声的咆哮和激烈的动作来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但是畏惧于张起灵浑然天成的气氛压迫,他只能老实地端坐在沙发上,双手规规矩矩地依次放在膝盖上。坐如针毡、垂头丧气的模样让人觉得他肯定是犯了天大的错。
怎么就不是天大的错了?即使是黎簇自己,他也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整个人战战兢兢地,手脚都在哆嗦。但是在张起灵摄人的眼刀和冷冽的气场下却动都动不了。
黎簇想为自己辩解一句“求掌门人为我留个全尸。”却吱吱唔唔了半天连个完整的语句都吐不出。张起灵的气场太强烈,他就安静地坐在黎簇对面,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可是黎簇连头都不敢抬,他怕自己一抬头就能被张起灵摄了魂魄。黎簇侥幸地想估计他唯有跪地求饶才能苟延残喘了,可是他连动手打自己一巴掌的力气都没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欲哭无泪的黎簇只有一种感觉:完了!他今天真的要完了。
虽然他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可是他把张起灵的心头宝无缘无故地弄哭了,这可不就是天大的错误么。早知道会有今天这种结果,他宁愿被粽子追杀,被汪家人俘虏,他也不要如此绝望地死在张起灵的眼刀下啊!
可现实却是“轰”地一声,黎簇僵硬地双膝跪地:“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惹吴邪生气的。”黎簇多希望此刻能有一瓶眼药水解救一下他,这样他可以装作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子,说不定还能为自己求几分情。
“我承认是我的主意,是我让吴邪喝酒的,但是喝酒是吴邪自己同意的。可是……可我也不知道吴邪怎么喝着喝着就那样了。”黎簇想起当时的场景都觉得不可思议,吴邪好端端地喝着酒,人是没醉,却毫无由来地耍起了酒疯。
吴邪菜还没吃一口,端着酒杯就跟黎簇碰了一下。看到老大这么爽快,黎簇也干净利落地一杯酒一口闷。喝完两人都咂巴咂巴嘴,又吃了几口菜,没多久火辣辣的白酒就烧得吴邪脸颊通红。这一杯酒喝完,吴邪的老毛病又犯了,像入定一般端着酒杯默不作声。
搞毛线啊,喝酒也能坐禅入定?黎簇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没反应。就在他准备对着吴邪的面门一声吼的时候,忽地吴邪盯着黎簇问道:“你喜欢写作吗?”
莫名其妙的问题让黎簇一愣。他知道过去吴邪有很多伪装,他本人对写作也很有兴趣。但是这没来由地问他这个问题是怎么回事。难道想培养自己的写作兴趣?黎簇心里一千一万个拒绝:不要啊,千万不要。
就在黎簇想像拨浪鼓一样摇头的时候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因为吴邪在整人的时候有一个坏习惯:就是你说喜欢某件事的时候他偏不让你去做;而一旦你说不喜欢的,那这件事肯定就交给你了。而且要是做不好,你也就不要回来了,更不要说是吴邪的手下。
黎簇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庆幸,还好没跳进吴邪的陷阱里。但是他纠结啊,自己到底是说喜欢呢还是不喜欢。眼看着吴邪不耐烦了,黎簇慌忙准备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时,吴邪夹了一块肉道:“菜不错。”
话题切换速度之快让黎簇硬生生地将自己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措辞憋在肚子里,黎簇干巴巴地笑笑,把菜往吴邪那边推推:“怎么样,我的手艺还不错吧。好吃您就多吃点。”
吴邪又灌了一口酒道:“有一个很厉害的作家,粉丝无数,每一次出版的作品都会在各地读者群中掀起一阵热潮。你很喜欢他的作品,觉得他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触动了你,作品中塑造的人物也很有意思。而你是一个喜欢写作的人,所以你就决定自己也试着写写。当你每天辛辛苦苦在某论坛上开始更新文章的时候,你总是希望有人喜欢看,给你留言。当然起初并没有太多的人关注你的文章。但是随着你的勤奋耕耘,渐渐地你的人气高了起来,也会有很多人留言评论。都是些赞美之言,这样你一定会很开心,觉得自己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就目前而言你是成功的。但是持之以恒并不是每个人的特质,你会遇到写作瓶颈,会遇到有人抨击你的文章,也会觉得腻了、对写作没了兴趣。这时候你会怎么做,继续坚持下去,还是撒手不写了?”
黎簇想都没想,反正他对写作没兴趣,更不会提笔写些什么,脱口而出道:“那能怎么办,不写就不写了呗。横竖他就是个半路出家的,用不着那么拼命要坚持到底的。就算他中途放弃了,别人也不会说他什么的。”
吴邪呵了一声,似乎不意外黎簇的回答:“那你有想过那个作家是怎么做到的吗?”
“同样的道理。”吴邪声音暗哑道:“起初我其实就是个局外人,牵扯进这个局中绝对是个意外。和操作谜局的人相比,我算什么?我就是沧海一粟。对方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想要我的命的话分分钟的事,我拿什么去兴风作浪。可是存在即理由。我既然作为这么一个特殊的存在,我就一定要发挥我这一部分的作用。之前每个晚上疯狂演算到毫无头绪的时候,我就想不干了算了。当个二世祖多好,高兴插手就管一次,不高兴我就撒手不管了。谁他妈的能把我怎么样,反正他们又不敢弄死我。最多一辈子背负着窝囊的名声。”
“可是小哥不行啊。”吴邪向后靠在椅背上,手背遮住眼睛,一尾托音无限叹息。
“他从出生到现在经历的所有事情都不是他所能够决定的。不是他开的头,却要他负责到底。普通人羡慕嫉妒他的长生,敌人憎恨他的不老,知道他秘密的人对他指指点点。可他从来就不能为自己辩解,哪怕一句都不行。有些事情他甚至主动背在自己的身上,纵然他有千万次放弃的机会,可是他从来就不能放弃,也不会放弃。和他相比,我他妈的有什么资格说放弃。”
黎簇还以为吴邪不胜酒力,这么快就醉了开始说胡话,只是黎簇还没搭上话。就听见“咣”地一声,透明的玻璃杯子在吴邪的手劲下做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在地板上来来回回旋转了好几圈,才为自己找了落脚点。
吴邪趴在桌上,眼角泛红,埋头咆哮:“老子他妈的没放弃!我终于把张起灵接回家了!”
张起灵回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幅光景:手足无措目瞪口呆的黎簇,和不知为何哭闹不止絮絮叨叨说“回家了回家了”个不停的吴邪。
“我都听见了。”永远淡漠的声音中隐隐透着点别样的情绪,似是雀跃似是疼惜。
黎簇犯的错误发生在两个小时以前,受害人吴邪已经被张起灵照料地妥妥当当,此刻正在楼上与周公约会,美梦酣然。而罪魁祸首黎簇正跪在地上请求一家之主张大掌门人的原谅。还好掌门人没有生气,黎簇感觉生命的曙光还在照耀着他。
事情归根究底只能说黎簇是好日子过多了就开始皮痒。
吴老大将张大掌门人接回来之后,两个人也算是在一起了,日子过得平淡安稳。这天上午掌门人有事情出去了。当然是和吴邪打了招呼的,现在对于张起灵的行踪吴邪是最清楚不过,因为掌门人不管去哪儿做什么都会事先跟吴邪说一声。
可能是主心骨回来的缘故,也可能是吃错了药,吴邪整个人愈发柔和起来。如果不是见过他在沙海中杀伐果断又不按常理出牌的神经病形象,黎簇很难想象原来之前的吴邪会是这样一个阳光靠谱好青年。
两人百无聊赖地度过了漫长的上午,负责做饭和点外卖的王盟不在,中午黎簇只好自己下厨房为他和吴邪整了两个菜。在整个事件中起到画龙点睛作用的东西出现了——酒。都说酒后吐真言,黎簇一想到酒的这个特色他就犯傻了。
黎簇琢磨着掌门人不在家,王盟也不在,经过这几年的历练,他早已经不再崇拜拿着砍刀吓唬人的黑社会了。黎簇看着变得逐渐与沙海中截然不同的吴邪,他想那他正好借机问问吴邪从无名小卒成为地方老大的几个小秘密。
简而言之,就是套话。
黎簇只能感叹老天有眼啊,吴邪的反应在他看来简直比相恋多年的女朋友说“ Yes; I do。”还令人兴奋激动。从来都跟他反着来的吴邪竟然答应中午小酌两杯。黎簇看着吴邪二话不说果断地一蛊白酒下肚,心里暗暗叫喜:契机啊,这就是吴邪一直以来所说的契机!
张起灵扶起黎簇,眉眼柔和道:“吴邪是开心。我没有生气。”
“什么?没有生气!”黎簇大叫一声,叫完又害怕吵醒吴邪,只好捂住嘴,瞪大双眼看着张起灵。盯瞪无果,黎簇拍了拍胸膛给自己压压惊,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忍不住腹诽道:拜托你没生气的时候最起码和平时有点不一样。真的只有吴邪能分辨出你的喜怒哀乐了。害得我提心吊胆地以为自己要死了。
在黎簇的故事里吴邪的话语中,他一直视张起灵为神佛和秘密一般的存在。直到现在,他都很难将张起灵简单地当成是吴邪的爱人,毕竟他有颠覆一切的力量。当吴邪在他面前无缘无故地现在可以肯定地认为那是因为把张起灵接回来而激动流泪时,他真的以为张起灵会把他剥皮抽筋。
毕竟在多少次看似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吴邪都从不怯懦,只流血不流泪。他却在把张起灵接回家时高兴地痛哭流涕。而他竟然误打误撞地将吴邪弄哭了,在胖子的“谆谆教导”中黎簇深刻地明白永远不能让张起灵知道你惹天真同志生气。否则你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黎簇侥幸地长舒一口气,还好吴邪是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终于把张起灵接回来而如此激动,已至于喜极而泣。
“不可有下次。”张起灵敲敲黎簇的脑袋,力道不大,很轻很轻,让黎簇很有一种想撒娇的冲动。
“你要明白,吴邪在作为你师傅的前提下,”
“等等,”黎簇破天荒地打断张起灵的话。不是他又皮痒想在老虎头上拔毛,而是张起灵的叙述语气让他想起一段对话。
那段对话是这样说的:有一天,儿子发脾气把母亲给气哭了。父亲很是心疼,但是他并没有对儿子拳脚相对。而是告诉儿子:她在作为你母亲的前提下,她曾经是我的女朋友,现在是我的老婆,是我爱的人,是将要陪我下半辈子的人。你现在在欺负我老婆,我其实是可以揍你的。
黎簇情窦初开的时候,也有喜欢的女生,她们身体特有的香气身体柔软的触感让他浮想联翩。他也曾经想过像超级英雄一样闪亮登场,拯救某一个暗恋已久的女生,来一段英雄救美的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只是可惜那些美好的幻想都成了泡沫。
而他对于父爱母爱这些长辈的关爱就更没有大多印象了,因为他的父母总是在不停地争吵。母爱对他来说是个陌生的词,而父亲喝醉了酒也总是喜欢打他。他的家庭生活压根和幸福美满沾不上边,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幸福家庭的向往与关注。
而现在张起灵的形象和对话中的父亲是一模一样的。至于黎簇他自己和吴邪的角色他自然是不敢乱带入的。
但是张起灵对吴邪的呵护却和对话中父亲对他的爱人如出一辙。不管吴邪在外是什么身份,在家里他都只是他张起灵携手一生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其实也是一种警告,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吴邪,包括我也是。因为他除了是老板,是老大是师傅之外。他还有另一种身份,你这一生唯一的爱人。”
“我的终身伴侣。”清冽的声音蕴藏着比山盟海誓还要坚定的情意从黎簇头顶传来,一字一句直击黎簇的耳膜。
日出日落,春去秋来,岁岁年年,相伴到老,不离不弃,厮守终生。
5,经存
黑眼镜敏锐地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直觉告诉他屋里有人来了。
就像他当初教给吴邪的一样,这是人所有的毛孔都参与到感觉的结果,人的汗毛对于某种东西在四周经过引起的气流十分敏感。
他现在就是这样,条件反射性地感觉到对方强烈的气场。
这时候如果以前的吴邪在的话,他肯定会说这是高手过招,剑还未出鞘,剑气已经凌驾于周身。虽然吴邪已经不是以前的吴邪,但是这次来的确实是高手。
隐藏在墨镜下的眼睛小心准确地辨认了来人的信息。哟,可还是老熟人啊。就是这老熟人不是太好相处。黑眼镜放下戒备,故意吹起了响亮的口哨。
嘿,真心急,不就是做了吴邪几天师傅么,现在就上门来兴师问罪了。该不会是刚知道就赶过来了吧,这点关系都接受不了,那解当家和吴邪这种发小关系,岂不是一辈子都是疙瘩?!黑眼镜歪起嘴角,乐呵呵地想,好玩。
“才回来没几天吴邪就舍得你往外跑?”黑眼镜看着屋里的不速之客笑嘻嘻地问道。
毫无疑问的习惯性的沉默,黑眼镜放下手中的瓜果蔬菜:“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要是偷跑出来的话,你可赶紧走。拐带哑巴张这罪名可大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吴邪的折腾了。”
黑眼镜指指四合院里的葡萄藤:“不过说好了哈,要走也得走正门,可别翻墙踩着我的葡萄咯。有次霍家那小丫头过来收房租,让我给踩断了一根,可让我心疼。”
一道冷冽的视线越过他直视葡萄藤,仿佛真的在打量踩哪一根葡萄藤这葡萄能活下去,踩哪一跟这葡萄还能留一半。黑眼镜心里隐隐觉得自己明年可能就吃不到这葡萄了,赶紧转移话题。
“哑巴,好久不见,你倒是别来无恙啊。吃西瓜吗?我亲自挑的,倍儿棒。”黑眼镜从地上抱起一个条纹青绿的大西瓜,下面的藤还绿着,看着倒是挺新鲜的。
黑眼镜扣起手指,指节在瓜皮上有技巧地敲了几下,传来清脆有力的声音。同时他的耳朵贴着西瓜的另一头听了听,饱和度非常高的回应声。黑眼镜得意一笑,左手抱着西瓜对张起灵展示道:“皮薄汁多,瓢沙脆甜,如假包换的汴梁西瓜。怎么着,赏脸尝尝?”
来人没吭声,黑眼镜也不在意。一个手刀下去,圆圆的大西瓜便被劈成了两半。切口平整,隐隐有着些许的粉红的西瓜汁顺着切口留下来。远远地都能闻到清甜可口的味道。
这是立秋后的最后一波西瓜。立秋后的西瓜当然比不上正值夏日西瓜的新鲜,一般不大甜,而且“秋瓜坏肚”,会损伤脾胃的阳气。所以在立秋后选到一个好西瓜,既是靠运气也是靠技术。
黑眼镜一手一个半圆的西瓜,他也不管张起灵接不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将左手的西瓜抛了过去。自己则转身拿刀将剩下的西瓜切成了等量的小份。
秋天的中午太阳依旧毒辣,不大的四合院里倒是阴凉。
去年冬天还在蛰伏的结着虬枝的灰黑的老藤已经苏醒了。苍翠的叶子在灯光下泛着绿盈盈的光,在微风中一簇一簇摇曳着,深紫色的葡萄一串一串紧紧挨着。
偶尔有清风拂过,拂过一地太阳零碎的光斑。阳光穿过藤架很快就把庭院里映得支离破碎,光影斑驳得如同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