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那人并不害怕，抬首笑道：“你不知道？”
百里屠苏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欧阳少恭？”
那人轻轻一笑，狭长双目之中清光流转。“正是在下。”
一股愤怒的情绪攀上心头，百里屠苏环顾四周，厉声道：“归墟之变，皆是你所为？”
“我不过是想找些人陪陪罢了。最开始，我就是叫醒了归墟而已……”欧阳少恭轻描淡写地说着，指尖轻旋，又淌出一连串音符，“后来嘛，我还是想更热闹些。这些人来来去去，没法一直待在归墟陪我，我就只好用些别的手段，让他们留下来，再不会离我而去……”
那声音明明文雅至极，说出来的话又那么逆天妄为。
“你严重破坏了归墟法则。”百里屠苏怒道，“掠夺他人意识，罪行重大……”
“百里少侠。”欧阳少恭打断他的话，秀丽的眉轻蹙了一下，“我视你为知音，想寻你来听听琴曲，别把你那套天墉城的话拿出来，徒煞风景。”
百里屠苏自然不想听话，伸手想去抓欧阳少恭，未曾想到竟扑了个空。
琴声换了个方向，从他背后响起来。
这一空间在归墟又独立于归墟，应该是欧阳少恭一手所建，焚寂算法都无法控制其中变量。
这个口口声声说想要人陪伴的家伙，到底是谁？
“你为何要把这些人留下？”百里屠苏问。
“百里少侠，你尝过孤独的滋味么？”欧阳少恭一边抚琴一边长叹，“独立于世，举首四顾，无一寸可容身之处，无一人与你同行。你的世界，对别人来说是假的，你真心相待，与他们而言不过是虚拟空间的角色扮演，腻了之后便会转身离开，去过所谓真正的生活，将你与你的真心弃之如敝屣——如此绝情，又如此理所应当。”
百里屠苏皱了皱眉。“你……你也是这归墟的自发意识？不能离开？”
欧阳少恭笑而不答，琴声陡然间激扬了起来，铮铮淙淙，隐约有沧海龙吟之象。
“如今他们都走不掉了，也不会生老病死，将永远留在归墟之中。百里少侠，你也别想离开，就在这里陪着我吧。”
“休想！”百里屠苏怒喝，想要走上前去，没想到才挪动一步，那琴声便凝成气浪，排山倒海而来，甚至压过了他手中剑意一头。
音浪一阵高过一阵，百里屠苏大脑与心口皆刺痛不已，脚下再没法移动分寸。
难道他竟然没有办法战胜面前之人？这个人他到底……
巨狼死前那句话再度出现在他脑海中。
“小子，送你一件礼物……你可知道，唤醒本座之人是谁？哈哈哈，是你！你记住！”
归墟之变早已有所迹象，噬月觉醒也不是一两天，而他今日才刚刚走进铁柱观。为什么会是他？
青玉坛之人明显与欧阳少恭有所瓜葛，他们千方百计要抓他，强迫他接入归墟，所欲为何？
再往前细想，这一切巨变的源头……
肇临之死。他催动了焚寂。
如醍醐灌顶，百里屠苏忽然明白了。
虚数之解。不可能的解，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非真实的解。
“我知道你是谁了。”
他抬起头，直视欧阳少恭的眼睛。
“哦？”欧阳少恭勾起嘴角，“百里少侠，那你可知道真凶是谁了？”
百里屠苏胸口一窒，微微苦笑。“没错。”
他听懂了欧阳少恭的琴音，那不是别的乐曲，正是他小时候、母亲韩休宁常常唱来哄他入睡的摇篮曲。
“百里少侠，你比我更明白，那种抓不住真实、徘徊在两个世界的感受。”欧阳少恭循循说道，语气中带着浓重的诱惑，“你想知道更多，不想被归墟法则掌控，是不是？不然你不会违背师尊教诲，开发出焚寂，让我出现在这里……其实你比任何人都害怕寂寞，对不对？”
百里屠苏眼中的血光缓缓散去，又骤然凝聚。
“你还是错了。人生来本就是独自一人，真正能让你不再孤独的，并非别人无时无刻的陪伴。无论是归墟还是现世，唯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的，而你的确没有。”
“你说什么？”欧阳少恭眼神一变，“我现在就很满足，那么多人留在我身边，以后还会有更多！所有人都会留在归墟里，而我，有了你之后，我就获得了自由——”
“但你还会觉得孤独，怀疑一切真实。”百里屠苏笃定道。
“你胡扯！”欧阳少恭恼火起来，琴声音调拔高，震得地面上裂出罅隙，打碎了这个空间平静甜美的假象。
“你还不明白么？”百里屠苏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无论身处在数据空间，还是三维世界，一个人的意识之所以能独立存在，在于他与其他人之间的联系。别人对他的感情，对他的回忆，组成了其存在的根本；而他自己的感情、对他人的回忆，构成了意识的独立。这即是唯一的真实。”
欧阳少恭手指一紧，琴声起了乱象。
“那又如何？你不是我，你又怎知我的孤独……如果我能成为你，也许这些我也能一一体会到……”
百里屠苏坚定道：“而我会阻止你。”
“阻止我？”欧阳少恭冷笑，“你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而我比你还熟悉归墟，你凭什么阻止我，我的半身？”
“是我创造了你。”
是在那一次发动焚寂之时，他因一时失误将部分记忆与意识复制并留在了归墟之中，随后那部分意识吸收归墟的其余变量，迅速发展出独立人格，成为欧阳少恭，甚至杀了肇临——
“而我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确保消灭你的人。”
如果不阻止欧阳少恭，除了这些已经滞留在归墟之中的意识，还会有其他人，源源不断地被归墟伤害……
既然一切祸乱因他而起，一切自然也该由他终结。
百里屠苏催动焚寂算法，找到了那堵最后的、隔离着他个体意识与数据洪流的阀门。
一旦打开，他便会被吸走，成为归墟的一部分，化作无意义的数据点，再无意识的荒魂。
可与此同时，欧阳少恭亦会从归墟彻底消失。
“你要做什么？”欧阳少恭大惊失色，甚至摔了手中的琴。
百里屠苏扬了扬手，插在身边的长剑化作一道炽红色剑光，当胸穿过自己身体，同时击穿了欧阳少恭。
疼痛袭来又飘然散去，慢慢地再也感觉不到，一阵倦意袭来，天地间只剩下风声穿梭，吹散一切，包括欧阳少恭，还有他自己的身体。
最后残存的意识，依旧是那人掌心的温度，眉间看似严厉地蹙起，却怎么也掩不去那一抹刻骨的温柔。
“胡闹。”
此时此刻，那个人一定会这么说他吧。
师兄，对不起。屠苏……只能再肆意妄为这一回了……
飓风止歇，天地在震颤之后终于平静下来，归墟恢复如常。
只是原地再没有那少年执剑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青丘决战
12。
陵越在枪声中醒来，整间酒吧都在晃动，覆盖在脸上的护目镜缓缓滑落。
归墟中受的伤在退出网络的一瞬并未消失，与那巨狼一战虽然并没有在身上留下伤口，可他全身依旧疼得像是快要散架。
但这些疼痛与他心底的恐惧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猛地转过头去，只见坐在他身边的少年依旧垂着头一动不动，护目镜闪烁着幽红色的光。
“屠苏……屠苏。”
眼睛因为尚未适应外界光线而刺痛着，自动分泌的液体让他眼角一片清凉。与接入归墟时候一样，少年的手还紧紧握着他自己的手，可是现在那双手却是冷的。
“陵越大哥！”
有人匆匆跑过来，房顶又是一阵摇晃，天花板上的隔离泡沫有好几块被震得掉下来。
是风晴雪。蓝裙少女手执镰刀，脖颈上多了一块显眼淤青，明显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青玉坛的人找来了，包围了青丘，襄铃和兰生正在外面守着。”她着急说着，“现在整个江都一片混乱，恐怕不止江都，所有接入归墟的人都没法退出来。里面情况怎样？苏苏……苏苏怎么还没醒？”
她惊惶地望了百里屠苏一眼，又看了看陵越，仿佛在害怕那个答案。
陵越没有回答，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光是这个动作就已经让他脸色惨白。
“襄铃准备的神经抑制剂还有么？”他问风晴雪。
风晴雪从怀里掏出一支无针注射器，犹豫着递过去：“抑制剂会影响到感官辨别的精确度，陵越大哥你……”
陵越摇了下头，接过注射器，卷起衬衫袖口，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小臂上扎去。药效很快发挥了作用，他的指尖不再因为剧痛而颤抖，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麻痹感。
但这就够了。他弯下腰，背起旁边坐椅上尚未苏醒的少年。
“我们出去。”
他小声说着，单手握住百里屠苏无力垂在他胸前的手，因为药物作用，感知觉比先前迟钝不少，可他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少年手指的轮廓，修长而绝不细弱，仿佛蕴含着的永不放弃的勃然生机。
两人从内室离开进入酒吧，青丘内部已然一片混乱，原本便挤满了因为亲友昏睡而滞留的人，现在因为青玉坛的战机在外部攻击，到处都是尖叫和哭泣声，手无寸铁的人们只好躲在吧台和卡座之后瑟瑟发抖。
襄铃正在指挥着人们躲到安全的地方去，方兰生则坐在吧台之后操作整间酒吧的护盾系统，两人皆是满头大汗一脸烟灰，疲累不堪。
“青玉坛的人是疯了吗？为了抓屠苏哥哥，他们居然会攻击平民。”襄铃愤怒地大喊，“为什么警察还不来？”
方兰生在忙乱中尚带着一丝清醒：“归墟只能进不能出，这颗行星上的所有酒馆都陷入了混乱，一半人口意识不清，一时天下大乱，恐怕警察根本有心无力了。糟了襄铃，护盾能量只剩下百分之十，我们要撑不住了。”
笼罩着酒馆门窗的莹蓝色光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在酒馆之外，激光束密集地扫射而来，一次次撞击着岌岌可危的护盾。
风晴雪站在窗下，手中镰刀急速转动，化出一丈多高的虚影，以自身武器能量勉力支撑着酒馆的护盾系统，可惜收效甚微。
有能量炮击穿了最薄的墙面，金属夹板轰然塌落，在砸到人之前，被陵越以光刃肢解。
这样下去当然不是办法，青丘所遭遇的一切，皆是因他们而来。
陵越决心已定，回头对襄铃说：“可否借直升机一用？”
“木头脸的师兄，你疯了吗？”方兰生急着大喊，“他们就是要来找你们，你这一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我们根本就是白费劲了。”
陵越镇定道：“以目前护盾的消耗情况，最多不过五分钟，青丘便会被攻破，到时候我们无处可逃，还无辜累及其他平民。我已经向天墉城发出讯号，只要支撑十分钟，便能等到援军。”
“那苏苏怎么办？”风晴雪指了指陵越背着的少年。
“我师弟就拜托姑娘……”陵越还没说完，突然神色大变。
内嵌在他神经网络中的天墉城警报系统铃声大作，归墟内部又有大事发生。
这时襄铃忽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屠苏哥哥他……”
陵越脖颈一僵，还未回头，就听见“啪”一声轻响，护目镜从肩头那人脸上滑了下来，掉在了地上，暗色焰光最后闪烁几下，熄灭了。
而他背后的少年，并没有醒。
风晴雪急忙跑过来，手指上看守人专用的生物信号探测器靠近百里屠苏太阳穴，几秒过后，她呆呆收手，大颗泪滴从眼中滑落。
“苏苏……苏苏他……平线了。”
不再有任何脑电信号传出，这意味着意识的消散，生命的终结。
这句话好像过了很久才进入陵越的耳朵，他的眼前好像蒙了一层黑色的幕布，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无法思考。
“陵越大哥……”襄铃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明显带着哭腔，“你把屠苏哥哥放下来吧，他、他已经不在了。”
陵越听到这句话，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把搭在胸前那只手握得更紧。
“直升机。”他干涩地挤出这三个字，看了一眼襄铃，转身就走。
“陵越大哥！”襄铃还想阻止，却被方兰生一把拉住了。
虽然还是不争气地红了眼眶，矮个子青年到底沉稳了不少，朝襄铃摆了摆手，低声道：“你让他走吧，就算木头脸……真的出事了，他宁可与青玉坛决战到底，也不会愿意把木头脸的身体交出去的。”
陵越木然往屋顶的方向走着，双腿麻木到不像是自己的，背上的分量却仿佛越来越轻，他不得不一边走一边调整姿势，以免百里屠苏的身体滑到地上。
“屠苏，师兄带你回家。”
脚下的螺旋阶梯一半嵌在暗影里，仿佛长得没有尽头，逐渐变成了天墉城门口的石阶。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昆仑上，在归墟里，师弟训练之后累得根本走不动路，他也像现在这样，把那倔强到不肯出声求助的家伙背起来，一步步走过那长长的石阶。
百里屠苏伏在他背上，也和现在一样安静，会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里，柔软的发丝轻轻蹭过陵越的脖颈，难得主动的亲昵。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的师弟，那个小小的清冷的少年，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呢？
陵越始终知道，总有一天，当师弟太过疲惫得走不动路的时候，他也没有办法再像这样背起他，带着他一起走。
可不会是今天，不该是今天。
屋顶到了，灰蒙蒙的天光伴随着清冽的空气一同涌入。
他坐进直升机，小心翼翼地放下百里屠苏，让他坐在自己身后。
少年依然紧闭着双眼，长长的发辫垂在座椅上，苍白清秀的脸上毫无表情，纤长的睫毛就像蛰伏的蝶翼，不知何时才会再度振翅。
陵越矮下身去，在百里屠苏冰冷的眉间落下一个极轻的亲吻。
“听师兄的话，醒过来好不好？”
百里屠苏没有回答。
陵越收回手，闭了闭眼，坐回驾驶座上。
直升机逐渐现形，平地起风，再睁眼时，那双漆黑瞳仁里的哀恸已经化开，恢复往日的沉静冷肃。
青玉坛一共派来了四艘战斗艇，悬停在青丘上空，一见直升机解除隐形，瞬间围拢上来。
陵越瞄准了其中一艘，推动操纵杆，以全速撞上去。
那战斗艇本来以为他是打算突围，自然做好了拦截准备，可没想到那直升机越飞越近，竟一点没有减速的迹象，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
战斗艇的驾驶员明显略微发憷，在直升机即将撞过来的一瞬间，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直升机方向未改，连速度都没降下一些，堪堪与战斗艇的一侧机翼擦过，金属机身相蹭，迸出一连串火花。就在那同一瞬间，幽蓝光刃如弧形闪电一般从直升机中弹出，劈中了那艘战斗艇的后侧发动机。
“三艘。”
默然看着那艘战斗艇打着旋往地面坠去，陵越面无表情地拉动操纵杆，让直升机冲上云霄。
其他战斗艇被他的气势震慑了一瞬，见他逃走，又开始紧追不舍。
能量束组成的火力网在直升机四周密集交错，不敢伤其要害引爆机身，只能集中在螺旋桨和机尾附近，意图逼降里面的人。
陵越操纵着直升机翻转闪躲，完美地避开了多数攻击，直到余光瞥见银芒一闪，知道对方是用上了牵引弹。
机身一旦被飞弹击中，便会被失去动力束手就擒。
陵越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