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从她明媚多彩的小脸儿上滑过,扫进车厢,左右两侧的座位和小几都收了起来,马车内铺着厚厚的软垫。九儿正拍着身下的垫子,笑眯眯说:“苏哥哥快上来啊!”
梅长苏哭笑不得:“天牢离苏宅最多不过一炷香时间,很快就到,九儿何须如此——”
九儿鼓了鼓脸,伸开胳膊,四仰八叉的平躺下,身体力行的继续引诱:“苏哥哥不快点上来吗?很软很舒服哦!”还特别强调,“我保证什么都不做!”
梅长苏脸上可疑的一红,唇角挂着笑意跨进马车内,在她身旁坐下,沉声问:“你想做什么?”
九儿璀然一笑,拖过他的手握住,拍了拍自己的腿,说道:“这次换苏哥哥睡。”
这就是他的小姑娘啊,看起来没有将任何事放在心上,却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车厢内很静,梅长苏俯身枕在她腿上,四面八方的车帘垂下来,仿佛自成一个世界。
“九儿想念仙人谷了吗?”良久,他轻声问道。车身晃动,真的像躺在云彩上,很舒服,让人想闭目沉睡。
“不想啊!”小姑娘娇娇脆脆的声音响在头顶上,回答的毫不犹豫。
“小没良心!”梅长苏笑着道。为那个似乎无所不知的师父默哀。
九儿皱了皱鼻头:“师父曾说,谷外的世界就像满是妖魔鬼怪的西游记,一步一坑。要想只坑别人,不被别人坑,就要不停的打怪升级。很多人满级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如仙人谷这般一个世外桃源,只有我们这群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才会想着往外跑。”
见他闭上了眼睛,九儿压低了声音,语速也很慢。
车身似乎整个驶在了云中,飘飘荡荡,九儿轻缓的话语像是被冲散了,慢了半拍才被梅长苏听在耳中。顿了片刻,问道:“西游记?是什么?”
“苏哥哥不知道吗?”难得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九儿很高兴很详细的解释,“西游记就是一只猴子和一头猪、一匹由龙变成的马,还有一个大胡子,陪着一个光头和尚历经九九八十一磨难,一起去西天求取佛经的故事。”
梅长苏扬起笑意:“想必飞流一定爱听。”
被点名的飞流早已经无声无息的蹲在马车上,却也知道不能吵,小小声回应:“飞流爱听!”
九儿竖起食指比在唇前,示意噤声。
梅长苏却又想起她之前的话,不太满意的问:“苏哥哥也是妖魔鬼怪吗?”
“当然不是!”想了一小下,“苏哥哥是定海神针。”
他是每个人的定海神针,终年矗立于九万里冰冷深海,不动不移。只要有他在,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
“那九儿是什么?”
“九儿也做定海神针,陪着苏哥哥!”
。
回到苏宅时已近未时。马车停在门口,黑壮的马驹,昂头迎着落日。一撩开车帘,赭红色的夕照落了满脸。
九儿眯着眼睛,抬手在眉前挡了挡,轻快的跃下马车。马上又转身帮梅长苏撑着车帘,伸出另一只手给他扶着。
黎纲和甄平一左一右急急的从大门内奔出来,怪不得他们着急,两人心里都很清楚今天会掀出什么。
宗主过来了!
两人却突然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笑意。知道,不需要他们上前了。
第 27 章
已近三更,上上下下都是沉沉的夜,梅长苏知道这个清森的夜晚还未过去,有一个人一定会来。四周异常寂静,仿佛那天牢里的静一路跟着一起回来了,但空气中充盈着初春所特有的草木泥土的柔和清香。他心里有潺潺流动的静谧满足。
吉婶推开书房门进来,要带九儿回房去睡。
梅长苏侧目去看,身侧的小姑娘,在软榻的薄被上神奇的拱出一个洞,将自己的小脑袋埋在里面,还传出轻轻的鼾声,睡得格外香甜。
突然就很舍不得,也不忍心吵醒她,回道:“吉婶先去睡吧,一会儿我送九儿回房。”
吉婶刚刚离开书房,密道内便传来了来访的铃声。梅长苏起身走过去,拉开掩人耳目的书柜,对上靖王殿下深沉如墨的面容。九儿也正是知道萧景琰今晚一定会来,便如何都不肯乖乖回房去睡。
两人相对而坐,久久都未开口。梅长苏知道萧景琰为什么来——长久行走于黑暗之中,以为一直会这样,只能这样了,可突然窥到了远处的一星光亮,那些长期于黑暗中学会的坚忍警惕、谨慎持重都妄图一瞬间松懈下来,恨不得立时便向着这光拔足狂奔,伸手撕开遮在头顶的阴沉黑幕!
但是不能。
那光亮还在重重山影背后,山路崎岖,他们不能不低头看路。
他必须阻拦。他抽身而出,如同局外人一般劝告靖王彻查赤焰旧案的种种弊端,对他们现在所谋之事没有丝毫益处。且夏江、谢玉之流只是推波助澜的外因,真正的症结所在,是梁帝的猜忌之心。更遑论,此案是梁帝亲手处置,只要其在位一天,又如何肯自罪人前,为赤焰、祁王昭雪!
一桩桩,一条条,毫不留情的摆在靖王面前。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甘心。那是他的兄长、亲人,从小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他没有任何防备,当他还满心欢喜以为万事圆满时,他们是不是正被敌人带血的刀刃所屠戮……十三年前他没有来得及救他们,只希望如今,快一些。再快一些。
可是连这也不能……
他从来不曾软下半分的挺直背脊,不禁有些颓然无力,痛声问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梅长苏心中一片惨然,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烛芯烧出小小的灯烛花,烛花摇影中,梅长苏感到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拽了拽,一回头,看见九儿正扯着他袖口一角,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双大眼睛立刻水气十足,半边左脸上有一道道压出的睡痕,头发更惨,早被拱得乱七八糟。整个人看起来既稚气,又滑稽。
梅长苏忍了忍,没忍住,笑起来。九儿知道自己睡觉的习惯,不甚在意的伸出爪子在头上刨了两下,随着他一起笑,唤了一声:“苏哥哥!”
梅长苏“嗯”了一声,他知道她睡觉被吵醒会有起床气,现在这样肯定是已经醒来有一会儿,听到了他和靖王的谈话。拉下她在头上刨来刨去的细指,换了自己的手。
皓白月光灵巧的自窗棱中照射进来,靖王殿下不可思议的看着堂堂江左盟主极熟练的将小姑娘散乱的头发解开,再重新细致的绾好,莫名觉得此刻自己很不应该处在这里。
当然,九儿并非觉得靖王此时很不应该处在这里,而是,他在任何时候出现在苏哥哥面前都“很!不!应!该!”!!不过她已经学乖了,知道梅长苏不喜欢她针对靖王,清炯炯的大眼珠无辜的眨了眨,看起来乖的不得了:“靖王殿下今晚要宿在这里吗?要不要让吉婶给他准备房间?”
果然,靖王听完马上站起来躬身告辞,九儿很满意。
梅长苏一眼就看穿了她的鬼精灵,不过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夜已深,便也回礼送客。
门外是灰黑色的夜空,阴翠的青竹,静静的一株一株,在春寒料峭的黑暗中,被不着边际的清风湿雾笼罩吹拂。有一种苍凉空落的安宁。
这样的夜晚总是要发生点什么的,一些出人意料的事端,打破人心里虚飘飘的空落。
是蓦然响起的钟声,沉闷悠长。
“当——!”一声长鸣,远远的来了,特别的慢,慢慢浸透进每个人的耳膜。却又特别的快,紧接着便是第二声,第三声……昆虫的鸣叫,初春草木生长的声音都收敛起来了,天地间只剩了这钟声,响彻金陵城。
梅长苏和靖王不约而同的愣了一瞬,然后齐齐奔至廊下。两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又有些许呆滞,谨慎的仰望着深紫色的虚空,仿佛那钟声化为实质,张挂在空中,能够被看见。都在极力确认,自己听到的是真实,还是幻觉。
黎纲和甄平听到钟声,也赶了过来,紧张的看着自己宗主。黎纲更是将视线扫向九儿,那个神奇的“鬼草”是他亲自交给江左盟安插在宫中太医院的张太医,若是在此事上出了差池,他当真是百死莫赎。
须臾,如同响起时一样,钟声停下的也毫无征兆,只余缥缈余韵,像带着勾子,勾得众人的心肠安静不得。
梅长苏和靖王更加疑惑了,不确信的问道:“多少声?响了多少声?”
“……七声。”黎纲答的也有些迟疑。
“宫中敲响金钟多为丧音,但是七声……”甄平也接口道。
虽是狐疑不解,但梅长苏到底松了一口气,若是太皇太后薨逝,必为金钟二十七,大丧之音。
尽管确定应不是太皇太后,但宫中金钟敲响必有事端,何况还有母亲静妃在宫门之内,靖王道了告辞后便匆匆离去。
黎纲和甄平也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九儿发现天上的圆月印进了梅长苏的眸子里,一眨眼不见了,一眨又出现,目光柔和如月,望着她,望得她心里也印出一轮明月来。
她第一次觉得,两个人不说话,就一直这样相互看着什么都不做,居然会是一件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可以一直对视到太师父的凤凰木开花结种无数次那么久。他的眼中不光有月亮,肯定还有蜜糖,一点一点渗进她口中心里,甜的不得了。
不过她没有看到太师父的凤凰木开花结种那么久,只一刻,她眨眨眼,走过去牵起他的手。事实上,九儿并不知道刚才突然响起的钟声代表什么,但看梅长苏的神情也猜到些许,又听黎纲和甄平的意思,这似乎是丧钟,便担心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梅长苏牵着她手走进屋内坐下,轻声问道:“九儿知道太皇太后是什么人吗?”
“知道!”出乎梅长苏意料,九儿极干脆的答道,却听她晃着小脑瓜拖长了声音接着说:“那个老婆婆是天底下最和气的人,我和飞流都要乖,不许顶撞,要听话。”
梅长苏呆了一呆,然后才想起来,这是他们唯一一次面见太皇太后时,他交代她的话。她居然还记得,他不禁露出笑容,伸指点了点她额头。
又听她异常肯定坚决的说道:“那个婆婆还是要看着我和苏哥哥成亲的人!”一定要让那个老婆婆看到,和苏哥哥成亲的人是她,才不是那个霓凰郡主!九儿在心里小小声补充。
梅长苏神情有些怔忪,轻轻抚了抚她头顶,喃喃道:“她是苏哥哥的太奶奶,苏哥哥也很希望她能等到、看到。”
“当然会的,”九儿展臂圈住他脖子,脸颊贴住他脸颊蹭了蹭,“所以,苏哥哥放心,太奶奶一定会好好的。”
“嗯。”梅长苏答了一声,一手拦了她肩膀,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她背脊。
“苏哥哥——”九儿被他拍的浑身软绵绵的,舒服极了,更往他怀里拱了拱。
“嗯?”梅长苏又轻应了一声。
先使坏的在他脖间轻轻吹了吹,立刻感觉他身子瑟缩了下,偷笑一声,嗓音愉快的说道:“你再亲我一下嘛,好不好?”
“……”
“不然,我亲你也可以啊!”
梅长苏不理她,转头看了看天色,耳朵尖却有一抹可疑的红晕。月落参横,再不去睡,真的要熬一夜了。
知道他在想什么,九儿从他怀里站起来,鼓着脸坚决耍赖:“不亲不回房!”
看着眼前不知羞的小姑娘,梅长苏闷笑出声,屈指敲了她一记。九儿捂着额头,换上最可怜巴巴的表情,眨着眼往他跟前凑。
近了一点。
更近了一点。
他没有阻止。
鼻头触到了他的鼻头,九儿轻轻蹭了蹭,凉凉滑滑的,眨一眨眼,睫毛几乎扫过他的皮肤。
九儿闭起眼睛,感到他的鼻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哼!心里得意的哼哼,唇角飞扬起来——猛地踮起脚尖!……
梅长苏原本落向她额头的唇,落在了别的地方。
……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第 28 章
蓝色的天,淡淡的,青竹的叶片漫不经心的自笔直竹身伸展出来,更加翠绿透明,就在廊檐外面。更远一些还有错落有致的其他绿植,安然有序的生长。正对面的书房大屋,屋门敞开,一抬头就可看见这满眼可爱青翠。春天的颜色。
“小殊!小殊!——”如此中气十足的嗓音,非蒙大统领莫属。也只有蒙大统领不管自院中走过多少次,是从来看不见这些精致的,更不要说他现在还有极为紧要之事。
“小殊!”蒙挚大步流星的奔至梅长苏面前,等不及坐定便问道,“昨晚上宫中敲响的金钟想必你也听到了吧?”
“是,我听到了。”梅长苏答道,倒了杯茶递给他,“蒙大哥你别着急,坐下说。”
蒙挚坐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这才注意到梅长苏面上神情极为安适淡然,不禁一惊:“你……你已经知道了?!”
梅长苏确实已经知道,昨夜仅两个时辰后黎纲便带来了消息。
与谢琦服下“鬼草”后的立时见效不同,太皇太后直拖至最后一刻,甚至还在鬼门关绕了一圈,给整个大梁摆下一个大乌龙后,才缓缓回神。
因着太皇太后虽“起死回生”,但仍神智不清,卧床难起,梁帝特下旨宫中禁乐茹素,并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祈福。
谢玉也因此被恩赦,由斩刑改为流放。一切看起来都重新回归剧情。
。
春日的气息日渐单薄,苏宅庭院外的老槐树上响起了最初的蝉鸣。七月的阳光,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九儿鲜艳而灵动的脸沐浴在夏日沸腾的太阳下。
亦如早蝉声,先入闲人耳。——九儿就是这第一个闲人了。
自第一声蝉鸣响起,九儿就带着飞流,拿着竹竿到处粘蝉,然后让吉婶把他们逮到的蝉,炸的脆脆香香的拿来吃。飞流起初倒是玩儿的很高兴,但是当九儿将知了肉拿给他吃时,却吓坏了,躲在苏宅最高的一棵树上,怎么都不肯下来。
九儿发现了这件比粘蝉还要好玩儿的事,便总来吓飞流,还为此不怕麻烦的配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花粉花汁,做出来一大盘五颜六色的知了肉。为此,苏宅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出鸡飞狗跳的你追我赶。除了“管家妈”黎纲不时训斥唠叨两句,梅长苏则是完全放任。
春夏交替,短短数月,发生了太多事。
赤焰冤案的起因终于被牵出。
谢玉离京发配。
靖王日渐崭露头角,并接管巡防营。
萧景睿离开金陵,去往南楚。
……
金陵城的这盘棋局,在他真正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套走法。对手走出的每一步,乃至其下一步,都在他的计算之内。如此刻的桩桩件件,皆是他一手促成,心中却毫无任何愉悦可言。
在萧景睿打马南行,一路腾起的烟尘中,九儿突然没来由的说道:“苏哥哥你知道吗?我从出生开始便要泡师父准备的药浴,因为疼,便会哭闹。可是师父说,我们不用总觉得自己苦,人类的所有这些境遇、苦楚一定已经有人都经历过了,甚至比这痛数倍的都有。每个人从生下来,便注定有属于自己的一份苦痛要背。要么忍下来变强。要么死掉。没有谁活着就该享福,更没有谁就该护着你不受苦不受痛。”
风吹树动,山风灌满衣袖。
正当他觉得此话虽通俗却深奥时,又见小姑娘狡黠一笑,于绿树蓝天下仰脸看着他,悠然道:“我觉得师父说的一点儿都不对,我就愿意永远护着苏哥哥不受苦不受痛啊!”
他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