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儿,”梅长苏伸手摸了摸她发顶,出奇的温柔,停了一会儿又说:“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一些。”
九儿脚尖向上一踮,脑瓜顶蹭了蹭他掌心,笑眯眯说:“我陪着苏哥哥。”
梅长苏轻轻“嗯”了一声。
几乎已经能看到叛军缓慢行来的整齐阵列,数万名身着黑色战衣盔甲的将士,远远望去,如同天上倒映下来的乌云,满蓄着风雷之势。甄平向九儿的方向看了一眼,低沉的声音说道:“不知靖王殿下能否在黄昏前赶回来。”
蒙挚身披盔甲,岿然站立,看起来比脚下的九安山还要坚定强大。他目视前方,说出的话沉稳而有力,也透着让人心惊的悲壮。他说:“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会倒下!”
梅长苏转身看他,说:“谁都不能倒下。”
蒙挚对上他的视线,沉声应下。但他们都明白,此役背水一战,唯有死守,一旦城破,他们每个人都没有生机。
九儿随梅长苏转身向猎宫内行去,身后传来蒙挚短促又坚毅的“关城门”的命令。整个猎宫都已是备战状态,九儿在心里对手指,战争的氛围越浓烈,她越是忧愁——因为她能感受到这股独属于沙场将士的,混合着悲壮、骄傲,大义拒敌,宁死不屈的情怀,若梅长苏知道了她的小动作会不会大发雷霆?她在心里偷偷算了算,来袭的庆历军算作三万,一半的话,那她就是杀了……一万五千人……——应该在被原谅的范围内……吧。╥﹏╥……
即将交战的两军都在动着,厚重的城门轰然关闭,城墙上的禁军在做最后的防卫准备,猎宫主殿前宽阔的平台上手持兵刃的士兵井然而立。见到梅长苏和九儿、飞流,一身戎装的言豫津迎了上来,报备梅长苏能用得上的各府府兵都已编进队伍。
言豫津坚持留在殿外,梅长苏吩咐飞流跟在言豫津身边,是要护卫他安全的意思。言豫津也没有托大拒绝。侧眸看到九儿,问道:“小九儿,你那些厉害的毒/药不能给那帮叛军下点儿吗?就算人多杀不死,至少也拖拖时间,给他们制造点混乱。”
九儿不服气的想,也许另一方面他们每个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这是上万人的战争,她的毒可以毒死一两个,甚至数十个人,却不觉得面对数万人的大军真能起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在心里哼唧完,摸出一个瓷瓶递给言豫津。言豫津立刻颠颠的拿走了。
九儿嘱咐:“你用的时候尽量别撒到自己人身上,我没带那么多解药。”
言豫津:“……”
他觉得还是不要用比较安全。“我听说你也送靖王殿下了……”
还没说完被九儿打断。“对哦!”她猛一拍脑门,“我忘记给他解药了,他可千万别毒到自己,不然会死很惨。”尽量忽略心里窃窃的期待。
言豫津、梅长苏:“……” …_…#
幸好威武的靖王殿下一向靠自身实力,没用到九儿提供的危险品。但是wuli靖王莫名化身葛朗台,明知道主人家送的不情不愿,仍是不声不响的昧下了这份馈赠。
。
叛军的队伍一步步逼近,整个猎宫屏息以待,只听得瞭望台上的士兵一声声报着敌军的距离:
“两百步!”……
“一百五十步!”……
“一百步!”
甄平站在猎宫城墙的最高处,随着蒙挚嘶吼般的一声“放!箭!!”,他手中的利箭与三千禁军的箭阵一起射出。箭雨从天而降,有的射中了敌军,有的没有。
很遗憾,甄平射出的箭刃属于落空的行列。
蓄满力道的四只箭分别深深扎进了敌军队列的四个方向,离得远,并没有人看到,箭矢下的土地几乎立刻渗透成不可思议的紫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向四周蔓延,如同一张恐怖的紫色大网,将猎物困入其中。
一瞬间,如潮水般毙命倒地的士兵,没有人来得及分辨,他们是中箭而死,还是中毒而亡。也没人去分辨。这里是战场,死亡便是结束。死因?至少对誉王即将到来的下场,没有任何不同。
第 39 章
这场战争的结束远比它的开始迅速的多。只是,结束之前,该有的惊心动魄还是少不得。
梁帝、静妃,以及众皇子和宗亲大臣此时都聚集在猎宫主殿内。第一重殿门紧闭,分不清是天色太过阴沉,还是日光透不进来,殿内昏暗而压抑,空气如同凝结为实质,钝重的压下来,让人连呼吸都不畅。——宫殿内不停拭汗,抖如筛糠的宗亲皇子,怕是觉得这天像是永不能亮起来了。
天光泄露不进,远远的擂鼓和喊杀声却一波接着一波传入大殿中,冲击着众人本就紧绷的心弦。
九儿从没见过打仗,小小声跟梅长苏打商量:“我出去看一眼好不好?就一眼!他们现在不是还没攻进来嘛。”
梅长苏不可能答应。一阵箭雨穿过大殿前的平台,穿过驻守平台的众将士,铿锵作响的钉在紧闭的殿门上,为他的拒绝提供了最有利的依据。梅长苏护住九儿,极快的往殿内退了几步。箭矢破窗而入,原本守在殿门前的宫人顿时乱作一团,不知谁喊了一句“快进殿里来!”,纷纷向殿内拥来。
“呀!”九儿惊叫了一声,看到一枚羽箭直冲着一个小太监飞去,衣袖一翻,一枚银针瞬间射出,将箭打掉了。小太监惊魂未定的趴在地上,愣愣的看着九儿,九儿眨着眼睛冲他笑了笑。
吓得跌倒在地的纪王爷一叠声的喊:“把门关上!快把门关上!”
第二重殿门也关闭了。但战争仍在继续。
当叛军的重甲兵撞击城门的沉闷巨响传来时,整个大殿、整片九安山仿佛在一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余了这撞击声不停回荡盘旋。梁帝的双手紧握着静妃的手,终于问出第一句:“景琰,还没到吗?”
此刻的大殿更像是一座牢笼——一座并不坚固,随时都有可能土崩瓦解的牢笼。而牢笼崩塌,等待着他们的不是自由,而是宣判死刑。
攻城的重击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不过短短一刻,听在困守牢笼的众人耳中,却有一世那么长。
像是终于听到了众人的期盼,这死寂中的巨响突兀的消失了。死寂却还在持续,被迫停留在这里的人需要一些时间去确定,确定死神的叩门声是不是真的停止了。
一片寂静中,从门外飘进来的那声极轻的“九儿”,让人听得格外清晰。
九儿惊喜的叫起来:“是三师兄!”梅长苏自然也听出来了,九儿立刻要奔过去开门,梅长苏下意识拉住她。
就在这时,“砰!砰!砰!”连声巨响,两重殿门,皆被大力震开了,那道身着浅蓝色长衫的俊拔身影,端然站在门外。
九儿几步跑过去,一抬腿站在高高的门槛上,不知道是不是发现这里视野特别好,或者只是单纯的觉得好玩,她不肯好好下来了,还只一条腿站在上面,摇摇晃晃的声音都有些不稳:“三师兄是听说我们被困在九安山,特地赶来帮忙的吗?”
三师兄往前急走了两步,又停住了。梅长苏已经走过去,把不能安分一刻的人抱下来。九儿立刻从门槛换到他身上,紧紧扒着他脖子不肯下来。
梅长苏无奈:“不去见你三师兄吗?”
站在门外没再跨近一步的某师兄,听到自家小师妹没有丝毫犹豫的答道:“不见!”
她可还在这呢!唇角勾起一抹笑,一枚雪月银针就扔了过去。
九儿拉着梅长苏险险避过,人终于好好站在了地上。
“现在,可是能见我了?”门外之人含笑问道。
九儿不高兴的瘪了瘪嘴。“三师兄恐怕白跑一趟了,我们的人厉害着呢,不需要帮忙!”
“是吗?”三师兄不甚在意的淡声道,“本来我也没什么兴趣,只是不巧看到一些死状可疑之人,而且数量……还不少。我想,太师父丢失的可能不止‘离魂’。你觉得呢,九儿?”
确实,那么大杀伤力的毒,除了她家变态的太师父,世上再没人能做出来了。
被掐住尾巴尖的小狐狸顿时不蹦跶了,愤愤不平的嘀咕:“你撒谎!要是不来九安山,你怎么可能会见到那些……”猛然想起站在旁边的梅长苏,九儿赶忙刹住话头。果然,师兄什么的最讨厌了!
。
很快靖王殿下也赶回来了。叛军未能攻入城门,那一阵箭雨之下,禁军虽也诸多死伤,但此刻猎宫内的情形与靖王想象中的苦战相比,只能用令人惊愕来形容了。不过他惊愕的并不孤独,猎宫上下众将士没有不惊愕的,九儿和梅长苏也正被另一个惊愕荼毒着。
猎宫一所独立的院落内,言豫津双眼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九儿,”他甚至不能安静的坐着,边说边围着九儿和梅长苏走来走去,“你知道你三师兄是怎么进来的吗?!”
九儿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她三师兄是怎么进来的,如果可能她希望她压根没能进来。但不等被询问的人表达意见,言豫津已经抬起手臂,神情投入的抢着说:
“彼时,我方禁军数千将士列阵于猎宫门前,叛军重甲攻城的声音如同春日惊雷,撞击着耳膜,蒙大统领的慷慨陈词激起我每一个大梁男儿心中的豪迈血气。我们手握长剑屏息以待,皆已做好了与敌军浴血奋战,以血肉之躯守住我大梁最后一道防线的准备。
“终于,重如千斤的城门轰然倒地,一阵狼烟之中,却只见,一道单薄瘦弱的淡蓝身影,站在高大笨重的攻城冲车前。”
言豫津如同说书一般描述的绘声绘色,末了又转头看着九儿和梅长苏提了一个问题:“在这巨大的反差面前,你们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九儿眨眨眼,晓得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她回答。果然,言豫津又立马自问自答道:“她对着三千身着铠甲,满脸血污的禁军说,抱歉,我只是来找个人,你们继续。”言豫津没有说的是,那声音冷淡极了,仿佛他们不是身在战场,她打断的也不是一场战争,而只是,一场宴会,或是一次普通的交谈。——在此之前言豫津从未想到过,谁又能想到,一场交战正酣的战事,会是一人之力即可中断的,即便万人之上的皇权也做不到。事实上,此刻那个万万人之上的人,正等着被解救呢。
言豫津继续说:“我相信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再一看,哪里还需要我们继续,她身后的叛军基本都已经躺地上了,没躺下的也全部丢盔卸甲逃之夭夭了。多亏蒙大统领认识你三师兄,没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流血事件。”
看来她解决了五成,剩下一半留给三师兄发挥了。九儿安慰他:“就算蒙大叔不认识我三师兄,也不会发生什么流血事件,死在我三师兄手上的人从来不会流一滴血。”
言豫津做了个怕怕的表情,又一脸兴味的问道:“哎,小九儿,你三师兄明明是女子,你为什么不喊她师姐,而是师兄?”
这个问题黎刚、甄平他们在三师兄第一次到苏宅的时候早问过了,也没什么特殊原因,不过是她小时候先学会的“师兄”这个词,也不明白它跟“师姐”有什么不同,便从大到小依次从大师兄到八师兄叫下来了。谷里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区别,三师兄更是丝毫不在意。在没人订正的情况下,就这样从小叫到大了。
九儿打了个哈欠,这几日她虽并没有出什么力,但梅长苏要集中精神筹划布局,她便也要时时跟着,到现在,本就刚刚恢复的身体早已困乏不堪,能忍受言豫津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谁告诉你我三师兄是女子的啊?”九儿绷着小脸儿,煞有介事的吓唬人,“三师兄只是长得太好看而已,我告诉你,我三师兄最恨被错认成女人哦,小心让她知道,会给你下最最厉害的毒/药!”
言豫津当然没有相信,但是看着面前的漂亮小姑娘红着眼眶,强打精神陪着他说话的样子,瞬间感动的不要不要的,立刻体贴的告辞离开了。
送完客,梅长苏往九儿房间走去,她在后面跟着。言豫津根本会错了意,九儿哪里有耐心拖着困乏的身体陪他说话,她不过是在绞尽脑汁思考怎么在梅长苏眼皮底下蒙混过关。
亲自给她铺好床,又拧了热帕子给她擦了手和脸,梅长苏一回头,却见小姑娘仍旧乖乖的站着他边上,脸上讨巧卖乖的神情他实在太熟悉不过。
“怎么?”梅长苏忍着笑,轻轻拍了拍她脸颊,柔声问道。
九儿这才立刻蹭了过去,“苏哥哥,”小姑娘狡猾的说道,“你别生我三师兄气,她不是故意杀死那么多人,只是为了保护我们才那么做,不应该被责怪的对不对?”
梅长苏无声的叹了口气,他如何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不过假装不知道罢了。
“苏哥哥怎么了?”见他迟迟不开口,九儿小手抚在他面颊上,有些担心的问道。
梅长苏伸出大掌包裹住她盖在脸上的小手,叹息一般说:“我只是在想,我并没有九儿想的那么好怎么办?”
“真的吗?!”梅长苏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然他怎么从她声音里听出了惊喜的意味。
九儿继续说道:“如果那样就太好了,我也能少担心一些苏哥哥被别人抢走!”
梅长苏失笑,她总是有让人意外,又让人心里熨帖喜欢的回答。
“苏哥哥还没回答,你觉得我……三师兄,做错了吗?”
梅长苏疼惜的摸了摸她发顶,第一次认认真真的跟她讲这些事。他说:“在战场上,一个兵士的职责即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我相信我大梁将士并未失了心中热血和拳拳报国之心。外力的诸多帮忙,或许可以轻松取得一时的胜利,却也可能会使他们错误判断自身实力和对手的强弱。人一旦膨胀不能认清自我,必将面临失败。 更何况是一国军队。”
“所以,”九儿有些失落,“还是错了吗?”
梅长苏笑,伸手将她拉到怀里。“但是这一次,”在她柔软发丝间安慰的落下一吻,“你三师兄没做错什么。九儿也没有。”
淡月笼纱,春夜静寂无声,山林草木早已忘却白昼时发生在这里的流血厮杀,继续不露声色的扎根生长,九安山沉浸在酣梦中,静悄悄的滑向下一个安宁,或不安宁的黎明。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淡蓝身影,停在一扇跳动着昏黄烛光的门外,手臂抬了抬,似乎是要敲门,却又停下了。静静的伫立半晌,单薄冷漠的唇角勾了勾,身形一闪,消失在这场仲春山林的酣甜睡梦中。
第 40 章
第二日,九儿起的晚,错过了一个迷人的春日清晨。不过幸好没有错过靖王府兵终于抓住那只行踪神秘的“怪兽”的热闹。
当戚猛一路得意洋洋,生怕有人不知道似的大声嚷嚷着将困在笼子里的“怪兽”抬进来时,九儿正坐在廊檐下,打着哈欠跟言豫津聊天。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廊下,潮湿的大眼睛时不时的扫一眼高高的门槛后的大厅——梅长苏正在里面跟靖王议事。她自然不需要回避什么,不过她今天起晚,不想进去打断他们。
幽深的廊檐下垂着半截竹帘,淡黄色的密条印在那道颀长的灰色身影上,九儿回头看一眼,再看一眼……唇角噙着惬意的笑,垂在台阶下的一双小细腿儿欢快的晃来荡去,红色的裙角随着她的动作飞扬起来,仿佛春日流水掀起的细小波浪。
言豫津乱没形象的蹲在她边上,神神秘秘的问:“小九儿,怎么没见到你三师兄?”
晃动的双腿停都没停一下,小姑娘只是没什么良心的“咦?”了一声,仿佛刚刚想起来一般说道:“对哦!一大早就没看到她人,大概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