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刘渊进逼晋阳,东嬴公再次向拓跋猗戦借兵,拓跋猗戦派出轻骑数千,临阵斩杀匈奴将领綦母豚,解东嬴公之围。但是没过多久,拓跋猗戦就病死了,随后鲜卑内乱不止,东嬴公无法再求得援军,在并州每况日下。
东嬴公勉力支持了两年。光熙元年(公元306年)十二月,也就是“八王之乱”落下帷幕的这个月,弹尽粮绝的东嬴公(当时已增封为东燕王)弃州而逃,从狭窄的井陉越过太行山向东逃窜,跟随他一起逃亡的有并州官民二万余户。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形成了一股军事力量,这股军事力量在西晋末年的北方抗击匈奴、羯人,态度最坚决、斗争最顽强。这股军事力量的名字十分悲壮凄惨,叫“乞活”。
接替东嬴公担任并州刺史的是刘琨,刘琨在永嘉元年(公元307年)初到晋阳赴任,他如此描述沿途所见并州之惨状:“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睹寇。”
好容易到达晋阳,刘琨发现那里已是一遍废墟,“府寺焚毁,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饥羸无复人色,荆棘成林,豺狼满道。”
三、劫乘舆
不提匈奴荼毒并州,且说洛阳。
成都王的政治生命自从逃离邺城之日起就已宣告结束,所以洛阳虽然有皇帝,有皇太弟,有诸多王侯,有三公九卿,发号施令的却是张方。张方的军队早已是臭名昭著,此番二进洛阳丝毫不改恶习,反而变本加厉。关中军城内城外四处扰民,搞得洛阳鸡飞狗跳,一片乌烟瘴气。
随着齐王、成都王等最强藩镇的没落,原本力量较弱的豫州都督范阳王、徐州都督东平王等人有了话语权,开始变得举足轻重。范阳王看到张方在洛阳胡作非为,实在不像话,于是就与东平王司马楙、河南尹周馥联名上书,要求张方撤兵回关内。
说是上书给惠帝,实际是写给张方与河间王看的。范阳王棒打落水狗,将一切罪过都推诿成都王,说成都王“受重之后,而弗克负荷。小人勿用,而以为腹心。骨肉宜敦,而猜佻荐至。险诐宜远,而谗说殄行”。言下之意就是说成都王能力不强、亲近小人、猜忌骨肉、听信谗说,导致天下大乱。
骂完成都王,范阳王又将河间王与张方夸了一通,说河间王“惇德允元,著于具瞻,每当义节,辄为社稷宗盟之先”,说张方“太宰之良将,陛下之忠臣”。这一贬一褒之间,就将昔日成都王、河间王之间的联盟给忽视掉了,河间王由罪臣一跃而成为功臣。
客套话说完,忠奸褒贬的基调确定之后,范阳王转入实质性话题。他说,张方虽然是忠良,但是这人性格有点瑕疵,“受性强毅,不达变通,遂守前志,已致纷纭”,意思就是说张方有点固执,不会变通,本意是好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导致“纷纭”。所谓“纷纭”是范阳王有意轻描淡写,意思就是“导致洛阳乱糟糟”,张方的所作所为何止“乱糟糟”,他的部下劫掠宫女、挖掘皇陵、光天化日里抢劫杀人,按《泰始律》张方全家死十次都不止。
范阳王认为,张方就是因为罪恶深重,怕遭秋后算账,所以才不敢撤兵回关中。范阳王安慰张方你放心的走吧,你不过就是强奸了一些宫女,挖开几个坟墓,杀几个草民搞点钱花花而已,“原其本事,实无深责”,再说回到关中有河间王给你撑腰,谁能把你怎么样?你快走吧。
劝完了张方,范阳王又开始劝河间王,内容是老调重提分陕而治,潼关以西河间王说了算,潼关以东河间王就不要过问了。
那么潼关以东谁说了算呢?范阳王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他只是很笼络的说,朝政方面可以交给司空东海王、司徒王戎等人,至于军事方面……范阳王话锋一转,扯到王浚身上去了,他说“安北将军王浚佐命之胤,率身履道,忠亮清正,远近所推。如今日之大举,实有定社稷之勋,此是臣等所以叹息归高也。浚宜特崇重之,以副群望,遂抚幽朔,长为北籓”。言下之意王浚这人出身好(太原王氏)、品德好、声望好,最今又立了大功(带领异族人将惠帝赶出邺城),这种忠良应该特别推崇,把幽朔地区交给他,让他长期做王朝的北方藩篱。
范阳王说着说着就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当时他的地位与王浚相似,区别只在于一个是豫州都督另一个是幽州都督,朝廷既然可将幽州交给王浚,自然也可将豫州交给他范阳王,可将徐州交给东平王。
说完了王浚,范阳王下一句话图穷匕见,说:“臣等竭力扞城,藩屏皇家,陛下垂拱,而四海自正。”这个“臣等”自然就是指参与联名上书的范阳王、东平王,所谓“藩屏皇家”指的也是豫州、徐州。
由此可知范阳王是个笑面虎,他这份上书的真实意图是趁火打劫,趁成都王势力覆灭、长安与邺城的联盟实力大损的时候,重新划分势力范围,并且逼迫河间王承认这一事实,然后大家相安无事,共享太平。
这份上书递上去后如泥牛入海,没有下文。
河间王原先的美梦是拥立成都王作皇帝,自己总揽朝政。如今可好,政权也没得到,地盘也没扩大,搞了半天依然是个“分陕而治”,关中地区原本就是他的势力范围,按范阳王的分割方式河间王其实是一无所得。
不过既然敢拔虎须,就不怕虎咬人,范阳王捏住了河间王的软肋,河间王近年黩武穷兵,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关中重镇在武帝末年是除了洛阳禁军之外的第一强藩,不过近十几年天灾人祸接踵而来,先有羌、氐叛乱引起的兵祸,然后是连年天灾,几年后刚恢复平静,马上派兵南下蜀中东入中原,不久后院又起火,秦州刺史皇甫重、雍州刺史刘沈先后起兵,连番折腾硬是把八百里秦川搞得地破人穷,关中军疲于奔命,损耗过半。
河间王如果不打算服软,依然有心要作执政,此时他就应该大举出关,直接控制洛阳与惠帝,然后号令天下。可如此一来,东海王、范阳王、高密王、东平王一干人等全都不会答应,仅这些人就已经很难对付了,再加上一个有鲜卑人做后盾的王浚,河间王那是有心无力啊,关中军倘若出关,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何况当时关中后患未除,秦州的皇甫重负隅顽抗,梁州的流民军声势正盛,河间王可不敢掉以轻心。
出兵是行不通的,但是依范阳王所言乖乖撤兵又实在心有不甘,河间王就来个装聋作哑,看你怎么办。
范阳王立刻用实际行动告诉河间王他想怎么办,范阳王将豫州军队从许昌移了出来,向北改镇荥阳。荥阳是著名的战略要地,秦末刘项在此处打过恶战,荥阳旁边就是著名的成皋关,过了成皋关,洛阳就暴露在前方了。范阳王的用意十分明显:河间王你撤不撤?不撤,我来帮你撤。
与此同时,王浚撤离邺城,将邺城交给了东海王的弟弟平昌公司马模;东海王的另一个弟弟,镇守宛城的高密王司马略也上书向河间王施压,高密王说他将要带兵移镇洛阳。
形势对河间王很不利,张方的两万孤军看似已经陷入包围,有被人吃掉的危险。
双方都不敢贸然动武,僵持到十一月,莽夫张方把这个难题给解决了。
河间王与张方是主仆关系,河间王是大脑,张方是爪牙,近年来随着河间王对张方越来越倚重,张方就日益显出骄横跋扈的苗头。张方在洛阳一待三个多月,该逛的都逛过了,该抢的也都抢过了,惠帝见了面反过来向他行礼,风头也出过了,文帝武帝诸位太后的陵墓他不敢碰,就把贾皇后早夭的女儿哀献皇女的坟给刨了一下,里面也没什么新鲜,一具小孩尸骸和若干陪葬财宝而已。眼看天气越来越凉,洛阳越待越没劲,手下弟兄们嚷着要回家过年,张方一挥手,走,启程回关中。
没有河间王的命令怎么可以擅自撤军?张方说,没关系,先撤着,回头知会一声就行。
如此自作主张,难道不怕河间王怪罪?当然不怕,此时河间王忌惮张方之心只怕要胜过张方对河间王的邀宠之心,而且张方觉得此举并无不妥,河间王派兵滞留洛阳,守的不是这座城而是惠帝,河间王只是生怕别人控制了惠帝然后对他不利,同时他又想控制惠帝对别人不利,如此而已。
张方心想,只要把惠帝带回关中去,河间王的目的岂不同样可以达到?况且,惠帝在长安可以比在洛阳安全得多。
被这个绝妙好计冲昏了头,张方轻率作出一个齐王、成都王甚至武帝都不敢想的重大决定,迁都。张方是个咄咄武夫,读书不多也不了解历史,否则他就该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董卓在一百多年前就曾做过,然后被人骂到至今。
张方尽管得意,也知道迁都的事情非同小可,公然提出肯定是举朝反对。他找来几个手下商议,武夫们的思维简单直接,那些大兵说,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找个机会骗皇帝出宫,然后夹起皇帝往关中跑,谁也追不上。
张方觉得这是个好计策,第二天他就进宫请惠帝去太庙看看祖宗。估计张方遇事不密,或者当时朝中有聪明人看穿了他的诡计,惠帝死活不愿意出宫。一来二去把张方惹火了,打算霸王强上弓。
十一月乙未,张方带着大队兵马气势汹汹地冲进皇宫,吓得那些公卿作鸟兽散,吓得惠帝逃出大殿,躲在皇家园林的竹林深处,抓着竹枝不肯出来。关中军士兵将惠帝拖拽出来,张方连马都没有下,挥着马鞭邀请惠帝到他的军营作客,张方说:“世道乱啦,洛阳附近的胡人、盗贼那么多,而宫中的护卫却那么少,请陛下搬到臣的军营去住,由臣来保护陛下的安全”
惠帝再愚笨,也知道这个邀请不怀好意,上次被挟持到邺城差点把命送掉,这次不知道又会有什么灾难了。惠帝吓得号啕大哭,眼巴巴盼着左右来救驾,当时大家都逃光了,只剩下中书监卢志,可卢志也无可奈何,只有劝惠帝委曲求全别吃眼前亏,卢志说:“请陛下听从右将军(指张方),臣没用,不能对陛下有所补益,但臣会竭尽全力保卫陛下,不离陛下左右。”
惠帝只有哭哭啼啼的搬进张方军营,随行的只有卢志与十二个黄门。三天后张方启程回关中,惠帝舍不得宫中的宫女宝物,令张方收拾收拾一同运到关中。惠帝果然是傻蛋,这道圣旨害死人了,张方的手下奉旨进宫抢劫,奸淫掳掠纷争府藏,将宫中帷幄、流苏割下来垫马鞍。《晋书·食货志》里说此时宫中还有“锦帛四百万,珠宝金银百余斛”,被洗劫一空。
为了掩盖罪行,也为了断绝还都洛阳的念头,张方甚至打算烧毁皇宫太庙,幸亏有卢志劝他别学董卓,说:“昔董卓无道,焚烧洛阳,怨毒之声,百年犹存,何为袭之!”张方这才罢手。
张方带着惠帝西行,随行的有成都王、豫章王、卢志等人,大军走到弘农郡,河间王才得到消息,派出司马周弼来迎;河间王亲帅官属以及步骑三万,在霸上迎驾。河间王果然没有深责张方。
惠帝进入长安,以征西将军府为行宫,于是天下就有了两个都城,长安、洛阳被称为西台、东台。东台也称留台,仆射荀籓、司隶校尉刘暾、太常郑球、河南尹周馥等人在留台主持大局,承制行事。
东西两台分别属于不同的阵营,他们之间的斗法通过已被废黜的羊皇后来实现。
十一月辛丑,留台复立羊皇后,这已是她第三次被立为皇后了。又过了五天,十一月丙午,留台大赦,恢复之前的年号“永安”,
张方此举等同劫驾,但当时东海王蛰伏海隅,其余诸王实力也不强,一时竟无人谴责。不过河间王也心虚,另外也因为惠帝依然在手,意得志满,所以河间王乐得慷慨,摆出高姿态与关外范阳王、东海王等人讲和。
一讲和,成都王就倒霉了。因为河间王与关外诸王讲和的共识就是,成都王祸国殃民,一切罪过都是成都王犯下的,与河间王无关也与东海王无关,如今要惩奸扬善,继往开来。
于是十二月丁亥,惠帝下诏谴责成都王“自在储贰,政绩亏损,四海失望,不可承重”,搞得天怒人怨,所以废黜皇嗣之位,“以王还第”,另立武帝的小儿子、豫章王司马炽为皇太弟。
在政权方面,惠帝命令东海王与河间王夹辅王室;安南将军范阳王、安北将军王浚、平北将军东赢公各守本镇;高密王为镇南将军,领司隶校尉,镇守洛阳;东中郎将平昌公为宁北将军、都督冀州军事,镇守邺城;镇南大将军刘弘都督荆州,镇守襄阳。
同时,惠帝委任河间王为都督中外诸军事,这原是成都王的官衔,如今成都王既废,就被划给了河间王。惠帝又宣布天下大赦,改元为永兴,这已是公元304年的第四次改元了。论纷乱兵祸,“八王之乱”中以此年为最重。
总体来看,这几道诏书与两个月前范阳王奏章的内容基本相似,都是河间王与东海王共同执政,各都督划分势力范围,差别只在于范阳王要求河间王撤出洛阳,交出惠帝的控制权,河间王却竟然将惠帝带到长安,依然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河间王冒险得来的成果;
不过东海王等人也并非一无所获,高密王占领洛阳、平昌公占据邺城这些都是擅自兴兵的结果,此前河间王已经任命豫章王为镇北大将军,都督邺城诸军事,但面对这已成事实,河间王选择妥协,通过这道诏书承认平昌公占据邺城的合法性。
暂时来讲,关内关外都对这道诏书感到满意,永兴元年的年末因此得以平平安安地度过。
唯一的小波折出在豫章王司马炽身上,豫章王此前从没敢生过做皇帝的妄想,突然听说自己被立为皇太弟,吓得不轻。有成都王的教训在先,豫章王知道这皇太弟不是好当的,而且侄子清河王曾被立为皇太子,于是犹豫着不敢接受这皇嗣之位。
这时有典书令修肃劝他不要犹豫,清河王还是个小孩不合众望,放眼天下已经找不到比大王你更适合的人来继承皇位了。修肃说:“河间、东海二王经营王室,志在使社稷恢复安宁,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借着皇嗣问题兴风作浪。储君人选非同小可,只有众望所归之人才能胜任,武帝的子嗣中以大王最有贤名,除了大王,谁还有资格做这储君?难道是清河王?国赖长君,清河王只是个孩子,无法担当重任,所以他此前即使被立为太子,最终还是被废黜。如今天下动荡,陛下流亡关中,胡人屡屡反叛,流民盗贼遍地都是,正是忠臣为国效力之时,请大王不要再推辞了。”
豫章王冷静下来想了一下,觉得此言不虚,于是受诏作了皇太弟。豫章王称赞修肃:“卿,吾之宋昌也。”
宋昌是汉初汉文帝的属官,当初周勃等众大臣消灭吕氏,决定迎立代王刘恒也就是日后的汉文帝。刘恒起先也很犹豫,生怕这是个陷阱,经宋昌分析鼓励才下定决心到长安即位。
豫章王将修肃比做宋昌,那当然是自比汉文帝了,这两个皇帝前半生的遭遇倒也相似,都是在政治倾轧的血雨腥风中成长,通过韬光养晦幸免于难,但是这两个皇帝后半生的功绩则相差太远。汉文帝实现了汉室的复兴,开创了“文景盛世”;而豫章王即日后的晋怀帝,想扶晋室江山于既倒而不能。
四、关外羽檄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