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人推波助澜,廷尉刘颂奏报庚旉等大不敬,应当拉到菜市砍头。幸亏有尚书夏侯骏、右仆射魏舒和左仆射下邳王司马晃一起帮着求情,免了死罪,全部除名。大家一看皇帝动真格了,都不敢再劝。
太康四年二月,皇帝再次增加济南郡为齐王封地,立齐王攸的儿子司马寔为北海王,给齐王设轩悬之乐,六佾之舞,另外赐予黄钺朝车等物。
这可以看作是皇帝的最后一点耐心。轩悬之乐,六佾之舞,黄钺朝车,这些都是受命出征的诸侯才能享用的,这些东西显然是提醒齐王尽快上路。皇帝恩威并施,看来是铁了心了。
这时齐王攸上书说自己病了,请求解除官职去崇阳陵给父母守陵。
但是皇帝不许。
在皇帝眼里,所谓的生病不过是个借口,所谓的守陵不过是拿父母来进行要挟。齐王攸又是借口又是要挟,就是不肯离开洛阳这个权力中枢,更显得居心可疑。
皇帝派出太医去给齐王攸治病,名为治病,实际是查验齐王攸是真病还是假病。不出意料,太医回复说齐王根本就没有病,换一拨太医再去,依然回复没有病。
皇帝因此措词更加严厉地催齐王上路。齐王临走,亲自入宫向兄长辞行,皇帝越看越觉得弟弟不像是个病人,心中不住冷笑。
但是仅过了两天,齐王攸就吐血数升,病发身亡。
凶信传到宫中,就好像抽了处于偏执状态的司马炎一记耳光。皇帝猛然醒悟,原来弟弟不是在使诡计耍小聪明,他是真的病了!
司马炎大哭了起来。那一刻皇帝想到的全是弟弟的好,想到弟弟幼年时的乖巧可爱,想到弟弟成年后的恭谨谦让,想到父母临终前的叮咛嘱咐,想到弟弟这十几年来对儿子司马衷的精心教导。
皇帝就这么真诚地哭泣着。直到侍中冯紞冷冷地抛来一句话,“齐王名过其实,天下归心,如今他自己病死了,这是社稷之福,陛下何必如此哀伤!”
皇帝猛然止住了泪,脸上浮现起冷冷的讪笑。
冯紞无德无能,但他为什么能一直得到皇帝的宠爱呢。因为他太了解皇帝了,甚至比皇帝自己本身还要了解。
在皇帝心底一直妒忌着齐王攸,妒忌他从小就得到祖父与父亲的优宠,妒忌他得到那么高的赞誉,妒忌他令自己自惭形秽。早在文帝死的时候,皇帝作为嫡长子,也不过服丧三日,而齐王攸却哀毁骨立,让人一看就知道谁孝谁不孝;后来王太后患病,稍有痊愈,兄弟俩摆宴给母亲庆贺,席间齐王攸想到母亲死里逃生,不禁喜极而泣,司马炎想陪着一起哭,却偏偏连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皇帝的杀心早就升起来了,他一直对齐王曾经威胁过他的皇位而耿耿于怀,现在齐王又威胁到了他的儿子,这更让他无法容忍。
皇帝一直没动手,不是宅心仁厚,而是因为懦弱,害怕承担杀弟不义的罪名。现在老天都帮他,为何不顺水推舟?在宫中谁不知道太医院里的那群人一向趋炎附势?将死之人脸上特有惨淡苍白的神色,皇帝又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表面上是冯紞等人在离间骨肉,承担着恶名。实情却是,皇帝的心中有魔鬼,这个魔鬼就是皇帝本人。
冯紞只有一点可恨。
皇帝正沉浸在自己虚假的悲痛之中,扮演着一个无辜的、被蒙蔽者的角色,扮演着一个痛失爱弟的悲情兄长角色,他就不能让皇帝多装一会儿清纯?
六、画皮的人撕开伪装
齐王攸死了,皇帝一如既往的显示了长兄为父的宽阔胸襟与对亡弟深沉慈爱。齐王攸的葬礼与十一年前叔祖安平献王司马孚的相同,规格仅次于皇帝皇后。
齐王的谥号也与司马孚一样,因此他就被后人称为齐献王。皇帝下令,以齐献王灵位配飨太庙,在齐国诸侯家庙里,设轩悬之乐。皇帝两次亲临丧所吊唁,亲自流泪,哭得很伤心,感动了一大批不知内情的臣僚。
但对知情者来说,齐王攸的死是皇帝一生的污点。数年之后,皇帝与桀骜不驯的王济产生了口角,王济这人一向口无遮拦,他当面讥讽皇帝说:“尺布斗粟之谣,常为陛下耻之。”
“尺布斗粟”是汉代童谣。汉文帝时,皇弟淮南王刘长犯法自杀,有人猜测文帝有意要将弟弟逼死,于是长安街头传唱这样的童谣:“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从此“尺布斗粟”就被用来指代兄弟阋墙。
《晋书》上说,皇帝听了王济的话后,并没有恼羞成怒,而是沉默不语。他这是感到羞愧,还是感到后悔?不管是出于哪种心理,这个姿态让后人觉得:在皇帝之中,司马炎还算是个好人。
随着齐献王的不幸薨逝,喧嚣十多年之久的皇嗣问题尘埃落定,储君的位置上赫然端坐痴太子司马衷。
悲剧的基调从太康四年开始奏响。
三百年后,编写《晋书》的唐朝史官充满遗憾地假设,如果齐王不死,兴许八王之乱就不会发生,随后五胡乱华、南北长达三百年的分裂就不会到来。
但也有人说,如果齐王不死,内乱将提前十年爆发,齐王的死消弭了一场分裂,其实是最好的结局。
孰对孰错,已经无法知晓。
因为历史不容假设,它永远按着自身独特的逻辑,诡异地在迷雾中前行。无人能看透这迷雾。
司马炎刚刚坐上皇位的时候,有一次他在朝堂上占卜探卦,卜算皇位可以传几代,结果他卜到了“一”。司马炎不像汉光武帝刘秀,他不相信图谶,在晋朝图谶是被严令禁止的,他探卦只是讨个彩头,所以探到“一”他也没有在意。晋武帝在这一点上像秦始皇,相信江山可以二世、三世的传下去,他不仅要替二世司马衷做打算,他还要替三世司马遹做安排。
谁能料到,世界上竟然真有一语成谶这种事情。
司马炎打点起了后事,他发现日月逝矣时不我与,曾经的股肱大臣纷纷衰老死去。泰始十年,荀凯病死;咸宁四年,羊祜病死;太康三年,贾充、羊琇病死;太康四年,山涛病死;太康五年,杜预病死;太康六年,王濬病死;到了太康十年,荀勖也病死了。
曾经的心腹,只剩下卫瓘、王浑、张华和杨骏、杨珧、杨济兄弟。卫瓘、王浑、张华与太子离心离德,不可重用,靠得住的只有杨骏兄弟了。杨骏是太子的外公,忠诚不容置疑,但是资历尚浅人望不够。皇帝于是有意识的树立杨骏的权威,杨骏因此权倾朝野,与弟弟杨珧、杨济,被天下人称为“三杨”。
太康十年十一月甲申(公元289年),久病缠身的司马炎下了一份诏书,重新安排镇守方岳的人选:“汝南王司马亮为侍中、大司马、大都督、假黄钺,都督豫州诸军事,治许昌;改封南阳王司马柬为秦王,都督关中诸军事;始平王司马玮为楚王,都督荆州诸军事;濮阳王司马允为淮南王,都督扬、江二州诸军事,并假节之国。”
这位诏书是司马炎对身后事的详细安排,总体思路是外戚与宗室共同辅佐新君,互相牵制、保持平衡;外戚侧重于掌握朝政,而宗室侧重于把握兵权。
秦王司马柬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关中是天下形胜之地,外有雄关万丈,内有沃野千里,当年秦始皇、汉高祖在此发迹、遂取天下。司马炎曾经做“石函之制”,规定“非宗室不得镇关中”,所以这个地方必须交给太子最可信任的人;
楚王司马玮、淮南王司马允也是太子的弟弟,宗室里最可亲近的人。江南吴国新附,民心未稳,需要驻重兵防备。荆州、扬州、江州分别据于长江中游、下游,江南如有变故,两镇齐发,万无一失。
司马柬驻守的长安、司马亮驻守的许昌、司马玮驻守的襄阳、司马允驻守的寿春再加上东北处赵王司马伦驻守的邺城,正好形成了对洛阳的环卫。
如果有敌寇从外部进犯,则由洛阳调度各藩镇抵御;如果洛阳有变故,则各藩镇举兵勤王;若哪个藩镇心生不轨,则天下共击之。
武帝安排的藩镇分布图
朝廷之中,由杨骏与汝南王共同辅政。司马炎担心杨氏的势力太强,新君无法驾御,于是又任命太原人王佑为北军中候,率领洛阳禁军。王佑是王浑的从子,一向与杨氏不和。
如此一番布置,令宗室与外戚、京师与外镇、中央禁军与各地驻军之间互相制衡,司马炎觉得足以保证新君江山稳固。那么,接下来该替皇孙司马遹做安排了。
望气者禀报广陵那地方有天子气,司马炎于是封司马遹为广陵王,食邑五万户;散骑常侍刘寔博古通今,深有才学,司马炎任命他为广陵王傅。皇帝在此再次重申了态度,表示大晋朝的第三个皇帝的位子,他已经替孙儿预订好了。
既然一切都安排妥当,就应该了无牵挂。那为什么太熙元年四月司马炎到了弥留之际,迟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呢?
因为司马炎发现,他的百年大计在实施过程中,出现了致命的偏差。
杨骏是司马炎治国蓝图中的关键人物。此人素无才干,也没有名望,以前做过县令之类小官,也做过骁骑将军、镇军将军的从僚,后来依赖女儿的裙带,被封为临晋侯,任命为车骑将军。朝中许多人都轻薄其为人,一向识人知鉴的尚书郭奕与尚书褚都曾上书劝过皇帝,说杨骏这人器量狭小,承担不了社稷重任。
臣僚们不明白,其实司马炎要的就是杨骏平庸无能。试想弱主当朝、宗室强盛,如果启用像霍光、王莽那样声名卓著、手段强硬的权臣辅政,势必会挟持弱主与宗室争权。霍光杀燕王盖主、王莽废黜刘氏诸王,这都是前车之鉴。如果权臣胜了,那么皇帝就不免当傀儡,甚至有可能被迫行禅让,司马氏的江山就是这样偷来的,皇帝不可能不深以为戒;而宗室也是虎狼,如果宗室占了上风,就不免要清君侧。汉代的七国之乱中,吴王楚王就是以“清君侧、诛晁错”为借口起兵造反的,幸好他们失败了,否则汉景帝的龙椅肯定是坐不稳的。
因此在司马炎看来,杨骏实在是辅佐新君的最佳人选。首先,他没能力独裁,没能力就不会生异心,就必须搞好与宗室的平衡,而宗室也不会猜忌这个人;
其次,他是司马衷的外公、杨后的父亲,而且杨骏“孤公无子”没有后嗣,即使生了非分之想也没有意义,所以最没可能生异心;
司马炎看重杨骏的第三个原因是他的出身。虽说杨骏这人没有美名,但是弘农杨氏的百年招牌在注重门第的魏晋时代还是很有影响力的。魏晋的高门大族在汉代大多默默无闻,而弘农杨氏“四世三公”,在汉末就显赫天下,与汝南袁氏齐名。汝南袁氏的后人袁绍、袁术甚至能够依仗袁氏的声名与门生故吏割据一方,杨氏稍逊,没出这种枭雄,但也因此保全了门户。百年之前,有个杨修稍露头角,可惜站错了队,支持曹植争嗣,被魏武帝曹操砍掉了脑袋。当时曹植的谋士不少,魏武帝单单诛杀杨修,也可见他对弘农杨氏的忌惮。
有虚誉、无实干,这种人最适合和稀泥了。太康九年起,司马炎的身体时好时坏,他就把朝政交给杨骏去打点,自己深居后宫养病去了。
渐渐地,皇帝感觉不对劲。皇帝任命了那么多的侍中,可是到宫中露面的总是只有杨骏一个。皇帝让杨骏打点朝政,并没有说自己一事不问,但杨骏那当仁不让的架势,俨然是一副“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的派头。
司马炎这时已经没有力气出宫转转,不然他会发现形势远比他想象的要糟糕。想见皇帝面呈机宜的臣子都被杨骏挡在了宫外,朝中人心惶惶,不知皇帝是死是活。大家私下里把杨骏比作秦末的赵高。
太熙元年(公元290年)春,杨骏请司马炎下诏夺回繁昌公主。繁昌公主在太康年间下嫁卫瓘的第四个儿子卫宣,杨骏说卫宣好酒,经常嗜酒犯过失。
皇帝让身边的黄门郎去调查,黄门郎回复说杨骏所言属实。皇帝一听,既然属实,那就准奏。
接着,有人上书要求罢免卫瓘,将卫宣交给廷尉治罪,这回皇帝未允许。
不久后,卫瓘声称年老请求逊位。皇帝猛然醒悟,自己被杨骏当棋使了。杨骏表面是对付卫宣,其实意在逼卫瓘退位。
皇帝招来黄门郎大骂一顿,问是不是虚构事实污蔑卫宣,黄门郎抵赖不了,只好认错求饶。皇帝想让卫宣与公主复婚,可是卫宣这时已经忧愤发病而死。皇帝又气又无奈,作为补偿,将卫瓘升做太保的闲职,以菑阳公的身份回家养老。
挤走了卫瓘,杨骏接着就想挤走汝南王。在去年十一月甲申的诏书上,皇帝虽然任命汝南王都督豫州诸军事,但是还保留着“侍中”的职务。皇帝这是要汝南王留在洛阳,可是杨骏却不停的派人催促汝南王出发去许昌。
到了四月初,司马炎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经常陷入昏迷,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昏聩。有一次他醒过来,身边都是杨骏替换来的新面孔,个个长得那么寒碜,心里那个叫灰心失望,忍不住想骂人。司马炎一向好脾气,因此他调整了一下语句和语速,对杨骏说:“何得便尔!”这话相当于:“你怎能如此妄为!”
杨骏赶紧下跪谢罪,皇帝想接着骂几句,一口气没上来,又晕过去了。再次醒来,皇帝令中书监华廙起草诏书,召汝南王火速入朝觐见。
这时候,皇帝应该已经明白,他那个貌似憨厚的老丈人靠不住。他只看准了杨骏能力不行,却忽略了另一个问题:越是庸人越是不自量力。志大才疏,这是庸人的一个通病。
其实何必苛求杨骏,司马炎也不过是庸人之质,却做了汉高魏武都未必敢做的事。他的计划漏洞百出,偏偏自以为算无遗漏。
自从下达了召见汝南王的诏书,司马炎就陷入痛苦而漫长的等待。
夕阳日复一日映红天际,汝南王的身影一直未曾出现,渐渐地,司马炎气若游丝。
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汝南王根本没有接到诏书,诏书半道就被杨骏截走了。
这边华廙刚将诏书写好,那边杨骏就得到消息,赶过来借阅。按说身为中书监,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这种大不敬行为,可华廙不是有骨气的人,这家伙一辈子倒霉,早吓破胆啦。
华廙的名字不怎么为后人所知,但他的爷爷华歆名气很大,熟悉三国的人都应该知道。华歆没出仕前和隐士管宁交友,被管宁看不起,割席绝交。后来华歆跟了魏武帝,狠狠地做了几件长脸的事,其中有一件就是领着禁军冲进汉献帝的寝宫,揪出躲藏在夹壁里的伏皇后,交给行刑者缢死。华歆在曹魏做到了司徒、太尉的高位,这位老兄据说治家严谨,即使平时在家里也要求子孙像在朝廷上那样恭敬严肃、合乎礼节。
严格的家庭教养培养出了良好的家风,华家风气声名远扬。百年之后,晋朝的刘寔想娶华家的女子,却遭到家人的激烈反对,弟弟刘智对他说:“华家类贪,必破门户。”刘寔不听,执意要娶,生来出儿子刘夏果然败家。
华廙就出生在这个“类贪”的家庭,按他的门第条件,早就可以做官了,偏偏他倒霉,负责典选官员的是他岳父卢毓,按例不允许举选姻亲,所以他一直到三十五岁还是个处士。后来华廙终于开始做官,从中书通事郎做起,一点点往上爬,好容易爬到侍中、南中郎将、都督河北诸军事这些大官了,又得罪了中书监荀勖,莫名其妙的卷入了一场贪污案,被罢免。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