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湘军经过从岳州到武昌的一系列战役后,人员和武器都有损耗,需要一个较长时间的休整和补充,以巩固和提高战斗力;第二,太平军虽失去武昌,也正如人失去一只手,实力犹在。太平军在湖北、江西等地的群众基础超级良好,湘军如果东下就是孤军深入,稍有挫折就可能陷入太平军的包围之中,到那时进不能退更不能,只能等死;第三,湖北经济没有恢复,不能成为湘军的粮饷基地,湘军东取江苏、安徽,仍要湖南供给,可湖南也没那么多余粮啊。
曾国藩的考虑是有远见的,这缘于他谨小慎微的性格,能在取得重大胜利后头脑依然清醒,客观地观察和估计敌我形势,是一个战略家必备的素质。
但是,咸丰皇帝对曾国藩的担忧嗤之以鼻。他严厉斥责曾国藩:“才有点成绩就不思进取,忠孝之人岂是可以这样的?如今满朝文武都翘首张望东南,你那光辉的形象映射在天,帝国恢复秩序的重任就在你肩,你却和我讲这些废话?!朕命你不可迁延观望,坐失事机!”
曾国藩不是王阳明,他没有和皇帝周旋的心机和能力。他的悟性和学识决定了他必须要执行皇帝的命令。从武昌东下前,他和湘军军官们聊天,内容却不是东下而是建立基业。
他说:“古代英雄的事迹必定有基础;比如汉高祖刘邦在关中,光武帝在河内,魏在兖州,唐在晋阳,都是先占据根据地,然后进可以战,退可以守。”
军官们听懂了,虽然说的是历史,但内容还是东下。军官们以为曾国藩要抗旨,谁知曾国藩另有说法:“就如同居室那样宏大,那么它占的宅地就广阔,能够庇护的人就多。当然,除了宏大之外,还要有诚信。诚信如果站得很稳固,结构就牢靠。《易》说:‘宽大居之’,说的是宏大;‘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说的就是诚信。程颢也说:‘道之浩浩,何处下手?惟立诚才有可居之处。’诚便是忠信,修省言辞,便是要立得这忠信。若口不择言,逢事便说,则忠信亦被汩没,动荡立不住了。”
说来说去,虽必须有牢固基础,但奉命行事的忠诚也不可缺少。大家都知道了曾国藩的意思,毫无理由、绝无抱怨地东下!
1854年九月上旬,湘军向九江迅疾推进,太平天国举国震动!
胜利的喜悦:田家镇大捷
武昌失守后,太平天国二号人物杨秀清暴跳如雷,把逃回南京的武昌守将石凤魁斩首示众。当时洪秀全正沉醉在温柔乡中,几日后才知道这件事,找来杨秀清问情况。杨秀清说:“石凤魁把武昌弄丢了。”洪秀全大惊失色:“他们下一步要打九江,如何是好?”
杨秀清发挥全部智力道:“曾国藩这妖善稳扎稳打,短时间内不可能打九江。”
洪秀全上帝附体似的从喉咙里发出怪声:“他是满清狗皇帝最忠实的走狗,咸丰让他东来,他敢不来?”
杨秀清一笑,认为最近上帝附体后的洪秀全智慧不高,转身出去了。但几天后,有情报传来:湘军正在东移,而且速度很快。
杨秀清大叫一声,匆忙命令燕王秦日纲亲去九江,负责防御事宜。秦日纲才能不高,但和洪秀全家关系很深,每当祭祀天地时,秦日纲会充当小天王洪秀全儿子的“坐骑”,将其驮上祭祀之地。正因此,秦日纲占据高位,理所应当。他一到九江,马上就把曾国藩东下九江的必经之地田家镇作为防御重地。短时间内,太平天国在这里集结了四万人马,秦日纲在阵地上来回奔走指点着防御要点,专注而忙碌的身影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秦日纲当然不会瞎忙,而是有板有眼。他用并排两道铁索将田家镇和与其隔江相望的半壁山生生连了起来,两道铁索贴近江面,相隔十几丈。铁索下面排列数十条小战船,战船上设有枪炮护卫;北岸修筑土城,土城的墙壁上开凿了无数个洞,远望如蜂巢,近看全是炮位。
这就叫立体防御,水陆空样样不差。
探子们把秦日纲的防御工事报告给曾国藩,众将都心里没底,有的已冒了冷汗。曾国藩用一句话就打消了众人的疑虑。他说:“别管他人如何准备,如何修行,我们只做自己,做最好的自己,自己准备充分,修行圆满,还怕事情不成吗?”
他所谓的准备的确充分,在深思熟虑,模拟了无数次后,1854年九月中旬,湘军兵分三路向九江方向开进。长江北岸是绿营兵团,南岸是罗泽南、塔齐布兵团,曾国藩本人则率湘军水师沿长江顺流东下。
此前的情报指出,半壁山太平军要远弱于田家镇,所以他命令罗泽南、塔齐布带领湘军陆军主力去打半壁山,这就叫以强击弱,只要拿下半壁山,战事就应该结束了。
1854年九月最后一天,曾国藩在长江的指挥舰中与罗泽南、塔齐布谈话。他说,打仗最忌讳不要命。塔齐布打仗就不要命,听到这里大惑不解。
曾国藩慢悠悠地解释道:“孙子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当初,子路问孔子,如果打仗带上谁。他认为自己最勇猛,孔老师一定会带上他。但孔夫子却说,我不带不怕死的去,我只带那些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咱们带兵,必须要做好充分的计划,否则就不可轻易开战。但开战之后,必须要勇猛,若能发挥出猛兽般的野性,才最好。”
这番话实际上是儒生带兵的特点,而曾国藩更为持重而已。塔齐布终于听到要勇猛的话,才要放松下来,曾国藩又说了:“你二人如何打半壁山?”
塔齐布脱口而出:“先运筹周全,再如野兽般攻击。”
曾国藩眯着眼,看罗泽南。罗泽南此时不想动太多脑子,所以向他请教。曾国藩就在二人面前缓缓展开一张地图,“这是新得到的半壁山形势图。我们要取半壁山,必先取距半壁山三里远的马岭坳。马岭坳孤峰峻峙,俯瞰大江。长毛在山上设了大营,营垒之外挖了宽三丈深的壕沟,壕沟内机关重重,若是硬攻,伤亡不可估量。”
二人面面相觑,曾国藩终于说出自己的策略:“我们守,他们攻。”
这怎么可能?马岭坳的太平军纵然吃错药,也不可能放弃有利地势而主动进攻。曾国藩说,还是那句话,只做自己的事,咱们要做的事就是围困,至于他们攻不攻,那是他们的事。
如果世界上有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只专注于本身的人,那曾国藩就是典型代表。
罗泽南和塔齐布虽大惑不解,却不能不执行曾国藩的命令。两人抵达马岭坳后就在山下里三层外三层地紧紧围困,不做任何进攻。
匪夷所思的是,几天后,曾国藩猜对了。马岭坳太平军守将真的大开栅门,向湘军发起了猛烈的冲锋。罗泽南目瞪口呆,不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后来终于相信,太平军已冲到第一道防御前。他急忙下令迎敌。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湘军数倍于太平军,又是守势,马岭坳很快被攻陷。消息传到曾国藩的指挥舰上,他不禁眉飞色舞,对着幕僚们指点道:“你们看,只要有耐力,能等待,就能带来好消息。”
马岭坳一得,半壁山就在眼前,曾国藩下令进攻半壁山。秦日纲决心和半壁山共生死,为此信念,他特意带着卫队从田家镇冒着风雨来到半壁山。
环境有时候可改变人的思维,秦日纲原本是想死守半壁山的。但抵达半壁山后发现自己的防御是铜墙铁壁,人马众多,气势如虹,脑子一抽筋,就改变了策略:对围困在下面的湘军发动进攻!
秦日纲只发现了自己的优势,没有看到敌人的强项。曾国藩的湘军最善于的不是进攻,而是防守,更是防守之后的反冲锋。
半壁山太平军主力全部出动,由于人太多,阵形无法展开,最前面的士兵已被湘军干掉,后面的士兵还在原地踏步。罗泽南针对敌人纷乱的阵形,以求最有效率地消灭敌人,把部队分为四队,交替防守。这样一来,湘军的每次防御都好像是刚上战场的士兵,士气之猛,甚至有一批士兵已跳出防御圈和敌人野战。
秦日纲不具备在危难时刻的应变力,和湘军接触的太平军正在成批倒下,他在后面却无计可施。直到还活着的太平军调头逃跑,他才从混乱中反应过来,声音颤抖地喊着:“撤,撤!”
倒霉透顶的太平军虽然后撤,却无生的可能。先是抢道而互相踩踏,接着是跑到半壁山后面,前有湘军,后有长江。湘军紧逼上来,所有太平军士兵像饺子下锅一样被挤下江水,活活淹死。
秦日纲不在饺子行列,他眼见半壁山已无望,提前跑回了田家镇。
据秦日纲说,他的跑不是逃跑,而是战略转移,目的是为了新一轮的战斗。半壁山失陷的第二天,秦日纲和前来支援的两支太平军反攻半壁山。
半壁山本来就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秦日纲如果只守不攻,坚持一个月不成问题。所以他的进攻毫无效果,湘军轻而易举地打退了太平军的进攻。
接下来,双方都进入休息阶段。秦日纲发誓要和田家镇共存亡,曾国藩则制订计划,让士兵从半壁山的峭壁上缒下,砍断横江铁索,如果成功,那长江南岸就彻底被其控制,田家镇则成为孤垒。
但这件事并不容易,因为太平军的铁索不仅仅系于峭壁上,中段还系在几艘沉船上。也就是说,砍断半壁山上的铁索,并不能让湘军水师顺利通过,因为江面上还有铁索。
另外一点就是,你去砍人家铁索,人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让你砍。所以当湘军去砍江面上的铁索时,半壁山对面的太平军就拿大炮对着湘军猛轰,砍铁索的湘军士兵毫无掩护,江面上血肉横飞。
曾国藩的毅力又来了:坚持不懈。
于是每天都有湘军士兵乘船来砍江面的铁索,太平军就拿他们当靶子。常常能听到“轰”的一声,接着“啊”的惨叫。
七日后,湘军士兵死伤无数,只好靠抓阄去给太平军当靶子。曾国藩心急如焚,死几个人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么拖下去,于战事很不利。
罗泽南出了个主意,这个主意的中心思想就是明确分工。把去砍铁索的士兵分为四队,一队不带武器,只带巨锅盛油脂灼烧铁索,另外两队携带大炮和太平军对轰,最后一队则开凿拴挂铁索的沉船。
曾国藩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于是在砍太平军江面铁索的八日后,江面上出现了一支诡异的队伍,这支队伍由三艘船只组成,最前面的船上放了一门大炮,第二艘船上有一只巨锅,最后一艘船上,每人都拎了巨大的凿子和锤子。
太平军还未反应过来,这支部队想上演什么节目,猛地看到一发炮弹飞来,“砰”的一声,砸开了他们的防御墙。他们大呼小叫起来:“哇呀呀,原来那门大炮竟然能发炮弹,给我还击!”
装载大炮的船只立即吸引了太平军的注意力,双方开始对轰。于是,另外两艘船上的人就开始干活了。
有人报告曾国藩:“太慢了。”
曾国藩微闭着眼说:“慢,不要紧。慢工出细活,只要坚持到底。”
两天后,曾国藩的预言成真,太平军当初千辛万苦在江面上编制的铁索阵就这样消失了,湘军水师开向了田家镇。
田家镇,绝不是可小觑的对象。太平军九江方面军的一部主力都在这里,这支部队是出了名的骁勇。另外,田家镇是九江的西大门,太平军在这里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和物力。
总之,曾国藩认定,要拿下田家镇,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
他在军事会议上确定对付田家镇的基调,仍是老腔调:围而不攻。
彭玉麟反对,因为后续粮草不多,根本打不起持久战。罗泽南和塔齐布也认为应一鼓作气,拿下田家镇。
月亮还未圆满,在江面上像是被人咬了一口的烧饼,荡漾着。曾国藩就在这样的江面上沉思,他想得很多,前思后想、反复推敲,其实想的只是一条:在没有完全胜算的情况下,主动进攻不如严防死守。
如果要说曾国藩有什么座右铭的话,那就是三个字:慢——慢——来。
他对罗泽南说,天下无论什么难事,一碰到这三个字,顿时瓦解。
罗泽南一针见血地指出,田家镇必须要快点打下来,因为围而不攻,受伤的只能是咱们而不是对手。对手可以源源不断地从九江那里得到支援,我们后方一片荒芜,只能坐吃山空。
曾国藩又开始琢磨,直到太阳轰隆隆地从江底升起,他才做出了决定:硬攻吧。
做出这个决定,并非是他放弃了“慢慢来”三个字,而是实事求是的结果。
全线进攻在一个下午开始,湘军水陆军同时出击,曾国藩喊出最凌厉的口号:“杀贼立功、夺船致富,升官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健儿们赶紧去取!”
曾国藩底气十足,但音色很差,音调一高就会失声,所以传到别人耳中时就有点敲破锣的味道。当时正好东南风大作,曾国藩站在风口,喊这些口号,西北方面的田家镇太平军还以为湘军敲锣发起了进攻。
曾国藩了解人性的弱点,湘军士兵最喜闻乐见升官发财,而且他们见到东南风大起,也认定天老爷正站在他们这边,所以战斗一开,湘军水陆士兵人人争先,个个奋勇,冲向太平军水师。他们冲向的不是人,而是荣华富贵;他们冲向的不是战舰,而是一座座金山。
太平军水师自组建以来,很少遇到这种不要命的进攻,湘军水师的进攻开始还有阵形,冲入太平军水师战阵中时,阵型就已打乱。如同屎壳郎看到化粪池,只要是粪,他们就扑上去,如野兽,如魔鬼。江面上的哭爹喊娘声和火炮轰炸声,夹杂在一起,变成了地狱。
胜负已判,曾国藩站在船头,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禁激动得把手指握的嘎吱嘎吱响。幕僚提醒他:“大帅,先别激动啊,顺风放火,把长毛烧个精光。”
曾国藩叫起来:“你疯了,放火的话,咱们的船也完蛋了。”
罗泽南跑来说:“咱们那些破船,烧就烧吧。杀人一万还自损三千呢。”
曾国藩又摇头:“不行,把长毛的船烧了,咱们的士兵们没有船夺,发家致富的梦就破灭了。”
罗泽南哭笑不得:“您怎么还把宣传语当真了,那只是鼓舞士气的话,打了胜仗,还怕没有钱给士兵吗?”
曾国藩怔了一会,还是摇头:“不行,我以诚待人……”
罗泽南不说话,盯着他看,小声说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
“那赶紧放火!”曾国藩大声叫起来。
火起了,顺着风向,如条条火龙,扑向太平军水师,吞噬了所有的船和人。整个江面火光冲天,映着曾国藩的脸。
这就是湘军史上最辉煌的一笔:田家镇大捷。
田家镇大捷是曾国藩带领湘军出山以来获取的最大胜利,太平军的“恐湘症”自此而生。田家镇大捷的那天晚上,曾国藩在摇曳的战舰烛光中,露出消失多时的微笑。他的耳边仍能听到喊杀声,但这些声音正催生他微笑的持续绽放,因为那是湘军正在屠杀太平军俘虏的喊杀声!
当头一棒:湖口惨败
田家镇庆功宴上,月亮又大又荒唐,清辉在宴席上无孔不入。气氛异常欢畅,但所有人在同一时间都听到一声犹如地狱传来的叹息。众人不约而同去寻找这声音之源时,就找到了曾国藩脸上。
曾国藩把所有注意力都吸引来后,指了指月亮说:“月满则亏。”又指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