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前。
叶知秋赶过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大部分是盖房子的人,少部分是闻讯赶来凑热闹的村民,以孩子居多。得了龚阳的允许,罐头工坊的人也都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讨个喜气。
多禄从山墙上看到她,离着老远便喊道:“知秋妹子,快来快来,吉时就到了!”
“好。”叶知秋笑着应了一声,加快来到近前。跟众人打了招呼。便取了烧红的木条,和龚阳、虎头一道点燃了鞭炮。
鞭炮声一响,成老爹便在老牛叔的帮助下,将红果子撒了出去。有人忙着捡红果子。有人涌到梁下,只等鞭炮燃尽,就去抢铜钱。
最后一颗爆竹炸开的瞬间,铜钱坠落,一群人蜂拥而上。推搡,叫嚷,争抢,最后就听一人欣喜地喊道:“我拿着铜钱儿啦!”
早在鞭炮燃起的时候,叶知秋便退到了的角落里。这会儿闻声望去,见那高举着手臂的人竟是多寿。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还这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阿福没有抢到,气鼓鼓地瞪着多寿,“就你手快!”
多寿也不接茬,掂了掂手里的铜钱。对梁上的人喊道:“我能去踩大梁了不?”
“上来,上来。”梁上的人朝他招手。
多寿得意地看了阿福一眼,便顺着梯子爬上去,按照多禄等人的指点,一边踩房梁,一边念念有词,“一踩稳。二踩牢,三踩平安,四踩福运到,五踩六踩家宅满地宝……”
踩完大梁,还要围着正房跑一圈,俗称“遛墙缝”。然后焚香撒酒。开始封顶。
前些日子接连下了两场雨,盖房的进度比预计的要慢了很多。为了赶在秋收之前将学堂盖好,多禄督促大家加快速度,几天之后封顶完成。只留下一部分瓦工和木工安装门窗,搭建火炕灶台。其余人或者回家,或者转移到坳口建学堂。
在陈老三的积极活动下,前来参加学堂建设的都是义务工,没有工钱,只供一顿午饭。虽然来干活儿的只有小喇叭村的壮丁,以及大喇叭村和王罗庄少数几个想蹭书读的人,可这并不影响大家的热情和积极性。
能让家里的孩子免费读书,对他们的诱惑力绝不不亚于每天几十文的工钱。
学堂地基挖好的同时,成家的新房也收拾妥当了,乔迁之日定在了秋元节。
这天一大早,九婶便带着村里公认的几个有福气的婆子来到山坳新居,为成家熏屋子,生头把火,烧纸请神。
所谓熏屋子,就是用点燃的艾草将每间屋子都熏一遍;升头把火,就是在每个炉灶点一把火。
据说新房和空置超过三年以上的房子,是没有活气的,不能直接住人,否则会生病,招致灾祸。必须请福缘深厚之人熏屋生火,开启活气之源。这两个环节,合起来大概是寓意“人间烟火”。
除此之外,用艾草熏屋子,也有驱虫辟邪的用意。
而烧纸请神,就是要烧纸焚香,请灶王、财神、门神等各路神仙庇佑新宅。
做完这些,放上一挂鞭炮,才能正式搬进来。
其实成家老宅并没有多少东西可搬,除了祖孙三人的衣物,就是一些锅碗瓢盆、缸桶篮筐之类的东西。大件已经陆陆续续地送到山坳,只剩下一些零碎细软。一辆驴车再加一辆骡车,就能轻松搞定。
“知秋姐,成大伯,虎头,该走了。”多寿在门外吆喝道。
“去新家,住大房子喽!”虎头早就等不及了,欢呼着奔出门去。
成老爹摸摸这里,摸摸那里,表情有些伤感。他从一出生就生活在这里,虽然房子翻盖过几次,可这块地一直都没有变过。从婴儿到老年,可以说凝聚了他大半生的回忆。突然要离开,还真有些不舍得。
“爷爷,走吧。”叶知秋挽住他的胳膊,“反正离着不远,你想回来看看,随时都能回来。”
“是啊,成爷爷,搬进大房子是好事儿,你就别哭丧着脸儿了。”阿福也劝道,“要是让别人瞧见了,还以为知秋姐姐要带你去吃苦呢!”
成老爹把无神的眼睛一瞪,“你这小丫头片子,瞎说啥呢?这十里八村谁不知道,我是个享孙女儿福的?哪儿来的苦?”
阿福朝叶知秋挤了挤眼,得逞地笑了。
被她插科打诨这么一搅和,成老爹的那点儿小伤感顿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搬家的兴奋和喜悦。
叶知秋扶着他出了门,坐到车上,一抬眼,就见刘叔和刘婶站在院子里,神色不定地往这边观望着。让她感觉意外的是。梅香也在。
两个月不见,梅香憔悴了很多。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两颊凹陷,颧骨突出。下颌尖尖的,眼睛看起来比之前更大了,灰蒙蒙的,没有半点神采。身子单薄得像一张纸,一阵风刮过去就能吹跑一样。
对视一瞬之后,她迈开步子走了过来。刘婶似乎想拉住她,手伸出一半,又收了回去。刘叔意味不明地咳了一声,转身回屋去了。
“梅香,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等她来到近前,叶知秋微笑地问。
梅香恍若未闻,目光往后面扫了一圈,没有看到自己想见的身影,神色愈发黯淡了。
“知秋姐。你们要搬走了吗?”她问道,声音轻飘飘,犹如梦呓。
叶知秋点了点头,“我们在山坳那边盖了新房子,你有空过来玩吧,我给你包饺子吃。”
听到“饺子”两个字,梅香灰暗的眸子有了一丝亮色。默然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好。”
叶知秋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解她,只疼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梅香,好好照顾自己。”
因为这个亲切的举动。梅香的眼角微微湿润了,“知秋姐……”
叶知秋见她欲言又止,眼神之中隐有恳求之意,心知她对龚阳还没有死心。可惜这件事已经没有了挽回的余地,就算她爹娘不再反对。龚阳也不会同意。
且不说他对她没有那份心思,即便有,像他这种自尊心极强、满身傲骨的人,受到那样的羞辱之后,绝不可能再回过头来娶她。
感情的事不能强求,谁也帮不上忙。
“梅香,你多保重,我走了。”
狠下心来说完这话,不敢看她的表情,转身快步上车,催促多寿,“走。”
“哎。”多寿答应一声,“啪”地甩了一下鞭子,灰毛就驴蹄嘚嘚地向前跑去。它大概也知道要住进新家了,跑得格外来劲。
梅香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村口,也不见她回头看一眼,心里又酸又疼,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看到闺女哭,刘婶也跟着红了眼圈,对着叶知秋离去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呸,狼心狗肺的野丫头!”
她这一啐,并不是为梅香抱不平,而是为了发泄积压在心头的怨气。这段时间,村里的人都跑去山坳干活儿,每天五十一百地赚,两个月下来少说也有三四两银子。
每次听人炫耀自家男人和儿子赚了多少钱,她就眼气得紧。总忍不住想,如果那天她没逞一时口舌之快,没跟成家闹翻,那她家男人也能挣个几两银子回来。
以前觉得开百亩荒地没什么了不起的,她大女婿和二女婿家哪个没有有好几十亩旱田?等她儿子考上状元,别说百亩了,千亩她都瞧不上眼。
可就在她忙着为自己有个秀才儿子翘尾巴的时候,那丫头开起了作坊,盖了新房,又要给村里建学堂。
她还听说,村里有好几个婆子媳妇都去那个作坊当长工了,不止有吃有喝有地方住,一个月还有不少工钱呢。
这林林总总的加起来,让她嫉恨之余,又有些心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慌,只凭顺着心思,把所有的懊恼和不快都化作恨意,记在了叶知秋的账上。
就在这母女二人一个怨气冲天,一个悲切无望的时候,成家新宅却是热闹非凡。村里人都带着东西前来祝贺,俗称“烧炕”,还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
第161章 相逢恨晚
叶知秋听说外面来了两个骑马的有钱人,心下纳罕,便放下手里收拾着的东西走了出来。
她不喜欢那种密不透风的高墙大院,只让人在后面半圈砌了土墙,前面半圈则插了篱笆。只要站在院子里打眼一望,前方的景象便一览无余。
因此迈出堂屋门,她就看到了院门外的两个人。
站在前面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皮肤白皙,五官隽秀,着一身天青色夏袍,腰间束着同色的窄腰带,衬得身形纤长挺拔。浓黑的头发在头顶束成方髻,用白玉冠簪住。
她刚觉得这人有点儿眼熟,站在他后面牵马的人便探头出来,笑着地挥手:“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无论衣着打扮,还是容貌风度,都比前面那人略逊一筹。胜在目光活泛,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叶知秋细一端详,立刻记了起来,“是你?!”
随后跟出来的阿福眼睛也很尖,忍不住惊呼,“哎呀,这不是采药摔断腿的那俩人吗?”
“对对,就是我们。”被她们认出来,少年显得很兴奋,又忙不迭地给前面的人介绍,“少爷,她们就是帮过咱们的人。”
“少爷”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叶知秋,听了少年的话,才敛了目光,隔着篱笆墙,朝这边抱拳一揖,“见过两位姑娘。”
声音温润,听来如沐春风。
叶知秋还了礼,叫多寿出去接过他们的马,带到牲口棚去栓好,将主仆二人请进堂屋。相互介绍过,便和成老爹一道,分宾主落了座。
这位“少爷”姓闻,名苏木,字药谨。人长得温文尔雅。说话也文绉绉的,“上次我到山中采药,不慎受伤,多亏你们出手相助。将我及时送回府中医治。苏木感激不尽,今日特来道谢。”
不等吩咐,那个名唤高宝的少年就将两个包着缎皮的礼盒送了上来,“这是我家少爷备下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成老爷子和叶姑娘笑纳。”
既是谢礼,叶知秋也不好拒绝,客套一番,便让阿福接过礼盒拿到后面去,“闻公子的腿伤已经好了吗?”
“有劳叶姑娘关心。已经好了。”闻苏木含笑答了,语气一顿,又道,“本该早些过来跟诸位致谢的,可家母唯恐我落下残疾。直到今日才肯放我出门,实在是惭愧。”
“其实我们也没做什么,闻公子言重了。”闲聊了几句,叶知秋愈发觉得这个人面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便问道,“闻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闻苏木有些惊讶,“怎么,叶姑娘也有这种感觉吗?”
叶知秋点头,“是啊,我总觉得以前见过你。”
那天他处在昏迷之中,衣发凌乱。狼狈不堪,只觉似曾相识。如今看到活生生的人,尤其那双犹如婴儿般纯净的眼睛,让她脑海深处冒出一段影像来,呼之欲出。
两人对视片刻。四只眼睛齐齐亮了起来,“紫箩根!”
异口同声地说完,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高宝被他们搞糊涂了,“少爷,叶姑娘,你们这是……”
“你可还记得,我去年秋天调配的新药吗?”闻苏木笑容温和地看着高宝。
“当然记得了,可那药不是已经……”高宝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觑了闻苏木一眼,便改了口风,“那药跟叶姑娘有什么关系吗?”
闻苏木笑着摇头,“那药跟叶姑娘没有关系,只是我有一次去坊市搜罗药材的时候,碰巧遇见叶姑娘,有幸与她攀谈了几句。”
当时她衣着粗陋,梳着妇人的发式。他当她已经嫁人了,心里还有些惋惜来着。此时再看,她的装扮整齐了很多,脸庞也比那时丰润不少,言行举止依然落落大方,明媚如初。
高宝恍然大悟,唏嘘道:“原来少爷和叶姑娘还有这么一段缘分呢,真是太巧了。”
“是啊,没想到时隔多日,还能再见到叶姑娘。”闻苏木感叹着,又对叶知秋拱了拱手,“苏木荣幸之至。”
“闻公子能来,是我们的荣幸才对。”叶知秋回了句客气话,顺口邀请道,“我们今天刚搬的家,中午要请村里人吃‘烧炕饭’。你们两位难得来一趟,要是不嫌弃的话,就留下一起吃饭吧。
高宝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难怪你们家这么多人,门外还有一堆炮仗皮,原来是搬家啊。早知道这样,我们该多带一份儿礼来,你说是不是,少爷?”
“这‘烧炕饭’啊,吃的就是个热闹。人来比啥都强,不用带礼。”成老爹笑呵呵地接起话茬。
许是因为之前的两次巧遇,闻苏木对叶知秋生出一种相逢恨晚的感觉,有心跟她多作来往,便不推辞,“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少爷,这不好吧?”高宝小声地提醒,“今天可是秋元节……”
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作为少爷的心腹可是一清二楚。事实上夫人直到今天也不肯放少爷出门,他们是趁府里忙着筹备宴会,浑水摸鱼偷偷溜出来的。
一半个时辰也就算了,若在外面耽搁时间太长,以他们家夫人的性子,还不得找个天翻地覆啊?
闻苏木被困在府里两个多月,早就闷坏了。这次出来不止是为了道谢,也想顺便散散心。是以出门前就给闻夫人留了条子,说要找朋友喝茶聊天,会晚些回去。
料定她不知道他的准确去处,又忙着接待各府的夫人们,没有空闲寻他,因此并不像高宝那样担心。递上一个安抚的眼神,便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成老先生可是有眼疾?”
他问得委婉,成老爹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你是问我眼睛吧?嗨,看不见啦。都瞎好几年了。”
闻苏木表情微动,“敢问老先生,你这眼盲之症是如何患上的?”
“从山上滚下来摔的。”成老爹故作轻松地答道。
“可看过大夫?”闻苏木又问。
成老爹被他戳中伤处,装不下去了。叹着气道:“看啦,秋丫头领着我看了好些个大夫呢,都说治不了了。”
闻苏木嘴唇一动,正要说话,就被高宝抢了话头,“少爷,离吃午饭的时辰还早,咱们出去逛逛吧。上次来的时候,光记挂着少爷的伤势了,都没顾上细看。刚才来的时候。我瞧见这边有山有水,风景很不错。”
“我现在不想……”
“少爷,走吧。”闻苏木刚一开口,又被高宝打断了,“叶姑娘刚搬过来。要归置东西,还要张罗做饭。咱们坐在这儿,人家也不好意思撇下咱们去做事不是?”
这话果然好使,闻苏木看了叶知秋一眼,便站起身来,“成老先生,叶姑娘。你们先忙,我和高宝出去看看风景。”
叶知秋知道闻苏木会医术,也看得出来他想给成老爹看病,可高宝拦着不让。她不想勉强别人,而且正如高宝所说,她现在没有闲坐聊天的时间。于是装作不知情,喊了多寿进来,“你陪闻公子他们四处走走。”
“哎。”多寿答应一声,引着主仆二人出门而去。
等他们走远了,阿福才从侧门转出来。神秘兮兮地看着叶知秋,“知秋姐姐,你猜猜那‘少爷’给你送的是啥礼?”
“送了什么?”叶知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该不会是活物吧?”
“你来看看就知道了。”阿福笑嘻嘻地卖着关子。
叶知秋被她搞得心痒,跟成老爹支会一声,便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