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妃依然是老样子。似乎岁月在她脸上停驻了。恪宁觉得她就还是当年自己刚进宫时见到的那个人。只不过晋了妃位,穿着打扮都有所不同而已。甚至连气色都比以往记忆中的要好了许多。这个时候,她才能从这个女人身上品味出她的美。一种异常的宁静。怀抱着挚爱的孙子,好像有一种气场将她和那柔嫩的小生命紧紧包裹,温和的像是一幅画。她的脸上有着满足的笑意,从肌肤的纹理间透出来,几乎成了耀人眼目的光彩。她是经历过几十年宫廷生活的女子,人世沧桑都掩藏在看不到的角落里。即便是出身卑微,也历练出了质朴优雅的贵气!
见是她们俩一起进来。良妃也有些诧异。但旋即就被孩子的小动作吸引了去。恪宁请过安,良妃就忙叫她过来看。这个孩子皮肤生得很白,很像他父亲。不过眉眼不太像爱新觉罗家的人。想必是像母亲了。恪宁抬头眼光在张氏面上一过。她是一个面目清秀柔和的年轻女子,不知道为什么,恪宁觉得她的神态像是有些熟悉的。看来是良妃说了话,不然她也进不了宫的。不过,因为八阿哥在朝中的实力。想来这几日良妃光是收礼都要收到手软了。不过这时辰,都是女眷们进进出出。她又喜欢清静,所以来客都不好久坐。恪宁不过随便说几句话就想离开。倒还是却不过良妃难有的热情。所以多呆了一刻。哪料到胤禩就赶这个时候来了。因为知道这时候外客少,不想竟然恪宁在这儿。
月然一听报他来,就两只眼睛紧盯着恪宁。恪宁也觉得有些不便,忙要起身告辞。良妃笑道:“你还回避什么,你们都是一处长大的。没那么多讲究。”
说着,胤禩已经进来了。果然是人逢喜事,满面的春风。他一出现,似乎连整个夏日的燥热都被解除了。没有穿朝服,一身霜色府绸袍子,显得清凉雅致,又能衬出他的意气风发。他先过来给母亲请安。回转身便对恪宁一笑:“四嫂倒有好些日子不见。”
“你也总不过来,住的再近不过,反倒生疏了。”恪宁见他言谈都还是往常老样子,似乎都不觉得在月然面前要避讳。自己倒不免有点拘谨了。
“四哥那样忙。若是有闲暇,我和小月自然要去叨扰的。听说四嫂府上新换的厨子手艺很好!小月还一直想去!”一句话说的众人皆笑了。恪宁害怕他和自己说话太随性,让月然又心生疑惑。结果他一口一个小月,口气又亲切自然,又不让恪宁觉得他们之间生分了。果不其然,他还倒真是像传言中的一样圆滑世故又不露痕迹。
“小阿哥真是一副好相貌呢!”恪宁把话题又转回孩子身上。胤禩看了看弘旺,在宫里他不好随意抱着儿子。但看得出,即便是自小就会八面玲珑那一套的老手,看儿子的目光,依然还是最简单直爽的宠溺。他不说话,安于接受这样的称赞。但还是给恪宁递过一个感激的眼神。恪宁泯然一笑。这在他们真是再自然不过。月然虽然善妒,但刚才被胤禩几句话就混过去了。并没在意他们。径自也抱过孩子,看得出来她也是真心喜欢的。恪宁又与他们闲谈一会儿,方才告辞出来。胤禩立时起身向良妃道:“额娘,儿臣今日还有事务要办,不如同四嫂一路回去。小月你是现在和我回去,还是陪额娘用了晚膳呢?”
月然一听他要和恪宁同去,忙的要和他一同走。倒是良妃在旁说:“月然和紫嫣留下来。我还要多瞧瞧孙子呢。你们天天见,还怕耽误这一时半刻?还不让宁丫头笑话你们!”
月然一听这话也不好说什么。但还是用娇嗔的眼神盯死了胤禩。他温柔一笑,就算是让她安心下来的秘密武器。
……
“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讲?”出来之后,随人都在后面不近不远的跟着。
“就是因为许久不见。想像小时候找机会和你说话。”他扭头看她,还是那样一个温暖的笑。就好像他还一点没有变过。他脸上明媚的柔光和胤禛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是那种无论男人女人一眼看到,就会立刻被吸引的人。恪宁偶尔还会想起自己小时候不愿意承认被他迷惑过的时刻,那种懊恼别扭的心情。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呢?”
“笑小时候太傻。”
“人小时候,哪有不傻的。”
“是因为傻,才会觉得那么快乐。”恪宁说。她也诧异自己把这样愉悦的对话结束的这样冷淡。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溜达着。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说:“看到你如今的样子,我……”
“嗯?”她回头眼光在他脸上一绕。“你怎么?”
“我后悔了。”他极快的吐出这句话。眼神有一瞬间的逃避。
恪宁一愣,“你?后悔什么?”
“后悔小时候总是欺负你。”他话到嘴边,又改口了。
恪宁“扑哧”一乐。“现在忏悔可晚了。我可不原谅你的!”
“那就永远恨我好了。”他忽而收了笑容。盯住她的眼睛。
“你今天都莫名其妙的。八爷您这说的都是什么胡话?”恪宁有点尴尬,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转身慢慢向宫门走去。胤禩跟在她身后,待出了宫门,他上前一步,托了她的手肘,扶她上马车。那一刻,他低低的说:
“你怕吗?”
恪宁一顿。扭头看了他一眼。
“我怕什么?”
胤禩摇摇头。嘴角又一抿,像是笑,又像是苦笑。“你不要怕,无论明日如何,只有你,什么都不用怕。”他松开手。替她掩好车帏。
“我不会让你害怕的。”他隔着那层轻纱,对她说。
这一年夏末康熙皇帝出巡塞外。皇太子同几个阿哥也随着一起去。皇帝和太子俱不在京中。朝政诸事也都疏松。众人都盼着这炎炎夏日赶快过去。不过,等来的却是一个震动朝野的消息。康熙最挚爱的小儿子十八阿哥胤校鋈蝗静」馈S鬃迂餐觯杂谝桓瞿旯氚俚母盖桌此挡秽次钌钪氐拇蚧鳌5且怀「┝业目穹缰栌昙负醢颜馕惶熘咀踊骺辶恕�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停在窗外,恪宁迷迷糊糊的醒过来。抬手抓了一小块珐琅表出来看,正恰在寅时。天色微微有些发白了。只听外面玉景轻声嘀咕的声音。她披衣坐起,胤禛翻了个身,也醒了。
“怎么了。”
玉景听他俩说话。赶忙进来道:“同管家在外边呢。说宫里来了人请四爷进宫。”
胤禛一个激灵,赶忙起身:“莫不是万岁爷他……”
恪宁回身扶住他。迫使他静下来。案上残烛的余光映着他的脸庞。那一瞬间,恪宁都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一丝恐惧。
“不会的。你不要乱想!”她捏住他的手。猛然想起那一日胤禩送自己回来的情景。“这时候叫你去,恐怕,是太子的事。”她帮他穿戴整齐。
“他们可终于动手了!”胤禛发狠道。但声音却隐隐有一些颤抖。他回握住她,攥得紧紧的。
“别怕,无论有什么事,你都不要怕。只是,家里要你多担待一些。他们一个个我都不放心。”说着,他又松开了她。似乎觉得自己语气不妥。他只得再看她一眼。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转身走了出去。
恪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晨光中。忽然升起现在就独自逃走的念头。她觉得自己是被遗弃的婴孩儿。可现实是,她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她哪里也去不了。无论如何。
“同恩,四爷回来之前,府门紧闭,不见外客。府里的人没什么事也别让他们出去走动。知道了吗?”她立时吩咐管家。末了又低声道:“找几个谨慎的,也看着点他们那边。”她用眼光示意了一下。同恩一愣,点点头忙着下去了。
天光大亮,却未有任何消息传回来。恪宁静静的坐着。只听着那西洋钟的走针“滴答滴答”的。仿佛过了很久,日影又将西斜。
“福晋!宫里有信儿了。”阿奇进来附在她耳边说。恪宁听了,面色稍缓和了一些。
“还有才刚侧福晋过来问您来着,我就和她说您身子不好,已经歇了。”
“哦。”恪宁听到这,微微笑了。
“就像您说的,没过一会儿,侧福晋屋里的的倩儿就去找兰贞了。还说什么,几日不见叙叙旧。福晋,”阿奇看恪宁嘴角还有笑意,有点奇怪道:“这个兰贞,会不会是……”
“兰贞的事你不用紧张,就当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吧。”恪宁莞尔,吩咐她去端些点心来。她并不饿,只是觉得心里像烧了一把旺火,热燎燎的,虚的让她不知道拿什么填补。
胤禛捎口信对她说,不要担心自己。可是整整三天,他都没有回来。三天,日升月落。像度过了千年一样漫长。她几乎要像书案上的烛火一样被黑暗淹没了。她不肯睡,只是死死的撑着,想看他完完好好的回来。但等回来的不是他,是让她看了胆战心惊的人。
乾清宫总管魏珠。他出现,并且穿着便装。让恪宁心里不安起来。
“四福晋,您看,今天这是……”他说话的语气也不像平常。“请您进宫一趟。万岁爷说不能张扬。”
“唔。”她木着脸回应。也来不收拾,跟着他出来。一乘轻便小轿。她禁不住哆嗦起来。忽然回身抓住魏珠。
“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魏珠被她吓了一跳。看他也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恪宁几乎要相信自己的猜测。
“您就别问了!到了就知道了。”魏珠并不回答她,吩咐奴才来搀着她上轿。恪宁却执拗的不肯。仍然死死盯着魏珠。
“小主子,这都是万岁爷的意思,您信了奴才,等到了地方,您就都明白了。奴才只是本分做事,其他的,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恐怕是要谙达多担待了。”恪宁明白宫里的规矩。这一句“谙达”叫的魏珠慌的俯下身,扶她上轿。
天色微明,这乘小轿趁着淡淡晨雾进入了紫禁城。
恪宁不敢看,只在心里盘算,这轿子转了几个弯,大概走了多长时间。最后小轿落地。她心里不免一惊。若是心里算得不错,这岂不是,
承乾宫。
当年孝懿皇后辞世,这里的正殿都一直空着。怎么皇帝会在这儿?恪宁有些不信,等下了轿,却不由得不信了。
魏珠躬身请恪宁进去。随即掩上了朱漆大门。空落落的宫苑,仿佛与世隔绝。恪宁怎么也掩不住心里的紧张,期期艾艾的向前走,花盆底扣在那地砖上,发出清晰悲凉的声响。
那窗棂下皇帝的背影遮住了一片光线。不知为什么,竟让恪宁觉得好似时光倒转。
她刚要张口请安。却听皇帝说:“近来,总是想起过去的人。所以就忍不住来了这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苍天罚我,总是让他们先我而去。”皇帝抚着案上一把琴。微一用力,“嘣”的一声,却是哑了。
“我累了一生,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孩子也保不住,也管不了。原来,我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皇阿玛。”恪宁不知道该什么,也不知道皇帝是说十八阿哥,还是说太子。
“宁儿,怎么你就不是,朕的儿子呢。”皇帝转过身来。背着光,恪宁看不清他的样子,只好向前几步,行了个双安。再抬头,正迎上他的眼光。恪宁觉得自己都要不认识这个老人了。衰老竟然能使一个人变得如此陌生。恪宁回想父亲,可是他不像这样。皇帝身上的是一种精神上的衰退。这一刻他褪去了帝王的外衣,成了一个普普通通让人心生怜悯的老人。他慢慢走过来,背后是一株盛开的白山茶。
回家
“胤禛在乾清宫求了朕一夜,现在还在跪着。朕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
恪宁疑心皇帝是故意躲到承乾宫。有什么话还不能和自己的儿子说呢。
皇帝也不再说话。回身将那窗子开了。一道悦目的阳光直突突的泄进来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睛。他就是坐在贵妃榻上,过了一会儿,像是盹着了。
恪宁不知所措的走过来,依偎在他膝头。她甚少离得这么近这么仔细的看着他。很久很久以前,他是她满心崇拜的英雄。如今他竟然成了她的父亲。这握有天下苍生王朝命脉,叱咤风云一辈子的男人,如今就这样的苍老了。
“无论他做错了什么。您能不能原谅他。”
过了一会儿,恪宁已经绝望的认定是胤禛犯了什么弥天大错。皇帝却突然说:“你把他劝回去。告诉他,真不会为难胤祥的。会善待他的。”
“十三……”恪宁惊住了。皇帝心里最挚爱的儿子,即便父子之间有些隔阂,也万万没有到让胤禛替他求情的地步。
“还有这个,你瞧瞧。”他从袖筒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恪宁。恪宁接了,打开一看,不由心底里暗惊。
这是奏太子于军帐中窥探皇帝,擅自调动京防意欲不轨的的密报。这内容并不让她惊讶。让她胆战心惊的是这熟悉的手迹。
“朕不想听他们胡言乱语。朕想听听你的话,朕知道,你不会对朕说谎。”
恪宁不敢搭腔,仔仔细细又看了几个来回。终于下定决心道:“这绝不是十三叔的亲笔。十三叔即使有此心,也不会蠢到自己来写。”
皇帝点点头:“朕想起你额娘最擅模仿朕的笔迹。朕一度还担心她为人所利用。当时朝中名家的真迹,她都能学个七八分的神韵。已经令人赞叹了。真是没想到如今……”
皇帝的话断了。恪宁在心里盘算他的意思。他到底在想什么。
恪宁再低头检视自己是否有所疏漏。造伪书之人运笔娴熟,功力深厚。峰回路转不见半点破绽。但却拘泥于一个“像”字。是在有意学胤祥字体中那种豪放洒脱,天然不羁的气度。但有那么一点气势不足,力道无法一贯到底。乃是持笔者的天性使然。这个人想要借此机会搅浑了这水,使出一箭双雕的妙计。若不是有机会能接触胤祥笔体的人,是做不到如此惟妙惟肖的。
恪宁想了想,抬头看看皇帝。
天性使然。一个人无论如何模仿别人,都无法逃离自我。这些字,通篇勾画细腻,布局行笔用意精巧。及至深处,能看出一丝女子般的谨慎细微。为达到以假乱真的境地,这个人几乎掩盖了自己所有的特点。可是,银钩铁划还是抹不掉那一丝脂粉气。
有如此笔力的女子。那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一两个了。皇帝刚才提及恪宁的母亲,或者就是在说,他已经看出这一点,但是闺阁字迹很难外传,皇帝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这就是阴谋的策划者高明之处。可是,恪宁知道她是谁,当想到这是个女子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她最终选择沉默。她想,皇帝满心等待着她说出答案。可是她不能,她做不到。在长久的静默相对之后。皇帝只有失望的让人送她出去。
她被带去见胤禛,皇帝的意思是要她劝他回去。可是要她和他说什么?说她明知是谁在陷害他的十三弟她却缄默不语,她看着他疲倦之极的躯体孤零零的跪在乾清宫大殿里,那影子拖得老长老长的。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