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赛赶到朱家桥南斜街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他知道杨老榆夫妇一定是说谎,应该是被绑匪用钱堵住了嘴,再加恐吓,自然不会说实话。邱菡母女下午应该是被关在那个场院里,绑匪恐怕是怕被发觉,傍晚才又将她们转走。一路上他恨得连声痛骂自己。
若猜测得没错的话,她们母女应该是被转到吴蒙这里来了。不过走近街口时,他一眼看见街边酒楼的灯笼暗影下蹲着个人,是那个力夫刘石头。他既然还在这里蹲看,邱菡母女和碧拂自然是还没送过来。冯赛没有停留,骑马穿过南斜街,来到吴蒙别宅的那小街口,这巷子小,没有什么店肆,十分幽黑寂静,马蹄踏过,显得异常响重。
他在街这边停住马,觑眼望向吴蒙的别宅,黑幽幽,连灯烛光都没有。要运邱菡母女四人,得用厢车,若是牛拉,更要慢很多,恐怕还在路上。他正在思忖,忽然感到一人走近,低声唤“二哥”,是崔豪。
“二哥,至今没人进那宅子。这里有我,你放心回去。你这马若一直站在这里,别人看着会怪疑。”
“辛苦你们了。若见不着妻女,我回去也难安心,街口那边有家客店,我把马寄放到那里去。”
他重新上马,到街口将马寄放好,重新回来,和崔豪一起站在墙根暗影里,不敢说话,焦急等着……
吴蒙回到家里,什么心思都没有。
他叫使女取来一坛子酒,也不要下酒菜,把人全撵走,自己将酒倾在碗里,大大灌了两口,独自坐在书房那把檀木秦家的大交椅里,心里翻腾个不停。这书房是为了养雅气才专门布置的,使了好些银钱,两大柜子内坊印制的经籍、十来幅名家画卷墨轴、能寻见的最贵的文房四宝:翘轩宝帚笔、陈赡墨、由拳纸、鸲鹆眼端砚。除了坐的这把交椅,书房里这些东西他几乎都没碰过,倒是请的那几位教授先生乐得享用。
他又猛灌了一大口酒,肠胃烧滚滚,心跳重怦怦,忍不住畅吼了一声,猛拍了一掌扶手。
祝德实的仆人阿锡已经收了银子,今晚就毒死柳二郎。臧齐藏的那库炭也派了四个人昼夜轮流监看。只要熬过这一两天,就能同时弄倒祝德实和臧齐。
更加心痒的是,谭力说今晚就把柳碧拂送到朱家桥那院宅子里。他恨不得现在就赶过去,不过得忍住,至少得把这一两天挨过去。想着柳碧拂,他的心不由得就粗猛猛剧跳起来。柳碧拂见了他,一定会惊怕推拒,不过这几天他早已想好,绝不强来,一定耐住性子,慢慢让柳碧拂接纳。从小他就粗生粗长,没被谁善待过,也没善待过谁,但他一定会像爱惜自己眼珠子一般,实心实意善待柳碧拂……
第十一章
鱼行、猪行、杂买务
心苟倾焉,则物以其类应之。
——司马光
古七走后,臧齐又想到那库炭只能堆在自己炭库,这时再另找隐秘场院已经来不及。吴蒙明天发现炭不见了,自然会咬定我。攀扯起来,运炭的人多嘴多,不可能全都封住。到时候必定会查到我的炭库,一万秤炭不是小数目,很难遮掩住。这事还得借祝德实的力做圆它。
于是他带了个随从朱三,骑马去见祝德实。祝德实迎出门来,和和气气请他进到堂屋,分宾主坐下。臧齐隐约觉得祝德实似乎有些心事,不知道是不是和吴蒙有关。
“祝兄,我找见谭力藏的那些炭了。”
“哦?在哪里?”
“新曹门外一个庄院。另外,我从看院人的嘴里问出来,那些炭是谭力和吴蒙、冯赛三人合起来藏的。”
“嗯?没道理啊,宫里紧着要炭,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这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来向你请教。”
“这吴蒙真是胡闹。宫里中旬的炭虽说是该他交,但杂买务和内炭库却只认炭行,先找的总是我。等下恐怕又要来了,这不是让我难处?”
“要不要派人唤吴蒙来问明白?”
“他既然有心藏那些炭,自然不肯认账,来了也白来。他这么做,一定有原因……”
臧齐见祝德实盯着自己,眼神中藏着猜疑,不只是疑心吴蒙,更在疑心自己。他深惮祝德实心机深沉,便将话头抛回去:“上个月我们两个替他垫支了宫里的炭,这回他恐怕又想这样。你是行首,该怎么办就看祝兄你了。”
“哪有这个道理?只沾炭行的光,不担炭行的责。他这样就不只是为难我,而是为难我们两个。我能怎么办?等下内柴炭库的人来,让他们去问吴蒙就是了。”
“他既然藏起炭,自然不会交出来。”
“那就等着吃官司。”
“真吃了官司,他有炭,再交就是了,至多罚些钱。行规却被他踩踏坏了。”
“他那炭库有几个人看守?”
“只有三个人。”
“得惩治他一下,把那些炭运走!”
臧齐终于等到这句:“我跟你想到一处了,不能任由他胡为乱来。我已经找了些力夫候在那里,祝兄既然也有这个意思,我就立即让他们制住那三个看守,把炭都运走。”
“好。只是,要真这样做,就莫让吴蒙知晓。”
“我也是这么想。只是——祝兄,那些炭运到你的炭库里稳便些?”
“你的炭库离得近,就运到你那里吧。”
“好。朱三,你立即骑我的马去新曹门外,让古七立即动手!”
朱三照臧齐吩咐的,假意答应一声,飞快跑出去了。
“幸好臧老弟留心,不然这回咱们就被吴蒙耍了。”
“吴蒙本该惩治惩治了。另外,那个冯赛跟他们合起来欺瞒我们,也得让他尝尝味道。”
“嗯!冯赛——”
祝德实话未说完,仆人阿金跑进来禀报:“相公,杂买务和内柴炭库的两个官儿一起来了!”
祝德实忙起身去迎,臧齐也跟了出去。来的是四个人,前面两个是杂买务和内柴炭库的丞,都是正八品,穿着绿锦官服。两人职虽不高,却是压在炭行正头顶的官。两边分别跟着两个主簿,头一个便是中午见的内柴炭库主簿吴黎,已经大步跨进庭中。臧齐跟着祝德实忙上前躬身拜迎。
宫里所需货物都是由杂买务承办。杂买务向各行采买。采买有两种,一种是科配,另一种是和买。和买是商人自愿卖给宫中,科配则不能拒卖。炭不像其他货品,宫里每天都需用,因此是科配物。听起来并非强征,价格也是按每一旬的时价估定。但毕竟是官买科配,丝毫不能推拒。这两年多宫中的炭钱一直欠着未付,却也只能照旧准时交纳。
“老祝,炭呢?”杂买丞娄辉生得圆圆胖胖,声音却很高亮,嘴又快,“宫里的晚饭等着火,至今等不来。除了官家、皇后和几位贵妃,大伙儿全都继续过寒食呢。你们想明早的御膳也上冰水凉糕?”
“罪过,罪过!”祝德实忙连连作揖,“吴主簿知道的,中旬是该吴蒙纳炭,不才已经安排好,吴蒙也说炭已经备齐,恐怕正在往内柴炭库运送。”
“胡扯!”内柴炭库丞卢晨嚷起来,他身材高大,声音厚实,平日祝德实设宴款待时,他倒也随和,这时却铁冷着脸,“我们就是沿河过来的,哪里有炭船?”
“两位大人请先在敝庐稍坐片刻,不才这就命人去唤吴蒙。”
“我不管你们谁送炭,我只要炭!”
“是,是!不才这就去催问!”
“我们就在内柴炭库等着!今晚亥时之前若还见不到炭,就休怪我们没情面!”
两位丞说着一起拂袖而去,两个主簿紧步跟在后面,祝德实和臧齐也忙陪送出去。四人头也不回,各自上马,杂买丞娄辉抱怨道:“今天是怎么了?四处闹鬼,卢晨兄,你就去柴炭库等着,他们今晚若还不送去,就不必啰嗦了。我还得赶紧去兴国巷问鱼行的事!”两丞作别,各自驱驰而去。
“祝兄,怎么办?”臧齐有些惊惧。
“事已至此,挨过去。”
蒋鱼头骑着驴才走进兴国巷,就见暮色中许多人吵吵嚷嚷,围在鱼行行首张赐的宅门前。走近一看,全是鱼商鱼贩。其中一个扭头见到他,立刻嚷道:“蒋鱼头来了!”其他鱼商听见,全都围了过来。
“蒋总管,有鱼了?”“生意已经白撂了一天了,再这么下去,我们只有跳河喂鱼了!”“不能这么耍弄我们啊!”“你说句话呀,究竟怎么一回事?”
蒋鱼头平素都是被这些鱼商鱼贩拥捧着,这时大家都眼中冒火、话语烧人,他哪里应对得过来?只能下了驴拽着,低着头尽力地躲。正在挤嚷闹腾,后面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闪开!莫挡路!”
大家回头一看,一马一驴,马上绿锦官服,是杂买丞娄辉,驴子上则是杂买务主簿回智。鱼商们赶紧让开一条道,两人驱驰而过,蒋鱼头忙也趁机跟了过去。他见宅门紧闭,忙丢下驴子,赶到门边,用力拍门:“阿尺!是我!快开门,赶紧去告诉老员外,杂买务娄大人来了!”
门打开一道缝,里面探出一个头,是门仆阿尺,见到是蒋鱼头,他才把门打开。这时娄辉已经下了马,蒋鱼头忙过去接过缰绳,恭声道:“大人请进!”
娄辉并不看他,气哼哼进门去了。另一个仆人跑出来拴马和驴,蒋鱼头忙交给他,快步撵上娄辉、回智,进了院子。庭中有几个人也已急步迎了出来,当头是鱼行行首张赐,身后四个人是京城四大鱼商。
“劳动大人亲自过来,不才之罪。”张赐躬身拜问。
“知道就好!今天你们给宫里一共纳了不到二百尾鱼,连喂那几只御猫都不够,我都快被骂成条泥鳅了……”
“让大人担过,实在不该,万死万死!不过这事来得突然,我们几个正在紧急商议……”
“我不管你们商不商议,我只问你,明天能不能足数?!”
“能,能!”
“好!莫要再耍弄我!”
“不敢!不敢!”
娄辉哼了一声,带着主簿转身就走,张赐和四大鱼商忙一起送出门外,蒋鱼头也紧跟在后面。娄辉二人才走,门外那些鱼商又围过来嚷道:“行首!您得给我们一句踏实话啊!”
“大家莫急,都先回去。我们也一样焦急,正在商议……”张赐高声解释。
“都一整天了,这要商议到什么时候?”
“是啊!你们都是大财主,坐得起,我们这些空一天就得饿一天!”
张赐见说不通,赶紧和四大鱼商躲进门里,蒋鱼头稍一迟,后襟就被人扯住,他忙用力挣脱,钻进门去,门仆慌忙把门关死。
“这一整天,你躲到哪里去了?”张赐转身怒问,目光冷劈向蒋鱼头。
“我……”
魏猪倌急急忙忙去见行首魏铮。
天黑后,他带着仆役将那几百头猪押到杀猪巷。今天猪数量不及平日十分之一,他只能照减下来,分给各家屠户。屠户们都是预交了钱的,量少这么多,自然都大不乐意,吵吵嚷嚷了半个多时辰。魏猪倌解释得喉咙都要着火,也没人听得进去,他只得瞅个空子,骑上驴子飞快逃开。
魏猪倌今年四十七岁,他原是蜀地盐矿上的矿工,因是行首魏铮的远房侄子,沾了些亲,才被带携到这汴京城。当年在盐矿,一年最多挣四五十贯。那时他想着若是一年能挣一百贯,那就是活在天上了。可是到了京城一看,一年百贯,在这里只是饿不死的穷汉。像他的叔父魏铮,为叔祖备了一口棺木就是一百贯,添了匹马也是一百贯,今春给妻妾各置了两套春服,每套也是一百多贯。而他,替叔父收猪,每个月八贯钱,一年也近百贯,但能值什么?一家五口,除去赁房钱,也只是每顿都能见荤而已。这还是沾了身在猪行的光。像羊肉,贵一些,一年便吃不上几顿。
到了这个年纪,他也没有多余念头,只想着安安稳稳把这差事做下去。一对儿女眼看要到婚配的年纪,好在已经分别和果行、鞋行的两个经纪定了亲,大家门户都差不多,于奁妆聘资上,私底下已经说好,互不为难。不过就算这样,一个至少也得五十贯,才勉强算像个人样。来京城二十多年,他一共也才积攒了八十贯钱,还少二十贯,一直在为这犯愁。
这种时候,偏偏遇上这样的事。一想到要见叔父,他就满心地怕。叔父虽然是猪行行首,却生得干干瘦瘦,为人又冷利刻薄,丝毫错都容不得。而且脾性越老越凶,连婶娘在他面前都不敢多言一个字。这事该怎么交代?
他来到叔父宅前,下了驴子,拴在门边,犹豫了半晌,才抬腿进门,看门的仆人见是他,小声问候了一句。在这宅里,谁都不敢高声。他点点头,小心走进去。宅子不宽,但很深,有七进院落。这时天已全黑,前庭黑漆漆没点灯,第二层院子正屋里才透出些灯光。他放轻脚步,穿过前堂,来到第二层庭院,扑鼻先闻到一股香气,肉香、油香、菜香,他不禁大大咽了口口水,今天遇到这事,忙乱得一直没顾上吃饭。
正屋里烧着几对高烛,很亮堂,那张黑漆大桌上摆了十几样菜,魏铮独自一人坐在桌前,两个小妾站在他身边静悄悄服侍着。
魏铮正夹了一筷子鹿脯放进嘴里,他一直爱独自慢慢进餐,虽已六十多岁,牙却坚牢,咬得嘎吱嘎吱响。
魏猪倌知道叔父吃饭时最恨有响动,便站在院子里不敢进去。
“大辛吗?”叔父忽然高声问道。
“叔父……是我。”他惊了一跳,黑暗中叔父怎么瞧见的?忙快步走到门边。
“这么大的事,不赶紧来报,瘟死在城外了?”
“叔父,”他一愣,“您已经知道了?”
“找两个人,把那个姓冯的瘟崽子给我绑来!”
“冯宝?”
“还不快去!”
“是!”
邱迁又赶到甕市子街横巷,楚三官躲在街边那棵大柳树下等他。邱迁看他那副轻滑样儿,又有些不放心:“你先等等,我去姐夫那里说一声。”
他骑驴先进巷子来到姐姐家,家里仍只有小茗一个人,其他人一个都没回来,什么信儿也没有。他叹了口气,找人要紧,只得信一回楚三官了。他回到巷口,叫楚三官一起进到旁边一间茶肆,茶肆主人和冯赛往来亲熟,邱迁也常和他打招呼,知道店主为人忠厚,便从袋里取出回家时写好的契书:“崔伯伯,我和这位楚三官人有桩交易,能否请你做个中人证见?”
崔店主一看楚三官,顿时露出犹疑,给邱迁递话:“什么交易?现今人心浮乱,买卖不好做,当心为上。”
“嗯,多谢崔伯伯提醒,不过这事已经说好了。”邱迁将契书递过去。
“寻冯三郎?对啊,我也有几天没见到他了。他怎么了?不过,寻个人要二十贯?”崔店主连声问起来。
“老崔,说那么多做什么?”楚三官不耐烦了,“你愿意就做,不愿做,我们找其他人去!”
“崔伯伯,我有件极紧急的事要寻见三哥,等不得。”邱迁忙解释。
“你当真想好了?”
“嗯。”
“那我也不好多说了。”
邱迁和楚三官分别签了字,崔店主最后才皱着眉签了。邱迁收好契书,这才从驴子上取下两大袋铜钱,一共十六贯。其中六贯是去舅舅那里借的,他舅舅王百祥知道他素来沉稳规矩,不乱使钱,两家也时常互相周转银钱,没多问就取给了他。邱迁又回家谎称找见矾了,将那十贯钱也搬了出来。
“没有假钱吧?”楚三官把钱袋放到地上,欢喜打开查数。
“放心。都是自家用的钱。”
“你在这里等等,我把钱先放回去,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