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还不行。
“见到你真高兴!”她照例说。那是亲爱的老哈里爵士!他认识所有在场的人。
最奇怪的感觉是当她望着客人们接二连三上楼的时刻:蒙特夫人与西莉亚,赫伯特·埃恩斯蒂,达克斯夫人……哟,还有布鲁顿夫人!
“您光临真是太赏脸啦!”她迎上去说,这可是真心话——不过,她总是觉得怪样,老是站着,望着川流不息的来宾,有些相当老了,有些则……
那位客人叫什么?罗塞特夫人?天哪,罗塞特夫人是谁?
“克拉丽莎!”那客人喊一声。那个声音!原来是萨利·赛顿!萨利·赛顿!真是久违啦!她从迷雾中赫然出现。克拉丽莎搂住这火辣辣的伙伴时,发觉她变了,萨利·赛顿,以前可不是这般模样的。想想看,她竟然在这里出现,在这个屋子里!不可思议!
两人抢着交谈,有点窘,欢笑着,话儿像连珠炮——萨利说她经过伦敦,从克莱拉·海顿那里听到信息,真是跟你见面的好机会呀!所以,就不请而来——不速之客……
以前她那么火爆的性子,现在却可以平静地应付她了。她已失去热烈的光彩。然而,与她重逢毕竟是不寻常的,她见老了,显得比过去幸福,却不那么可爱了。她俩在客厅门口吻着,先吻这边脸颊,再吻那边;然后克拉丽莎握住萨利的手,转过身,只见室内高朋满座,一片谈笑声,烛台晶亮,帷幔飘拂,还有理查德送给她的蔷薇。
“我有五个大胖娃娃啦!”萨利道。
她有一种非常天真的自我中心的作风,十分坦率地企望人们首先关心她,现在仍然如此,克拉丽莎就喜欢她这样。当下克拉丽莎嚷道,“我简直不相信!”她想起昔日的情景,乐不可支。
但是可惜,威尔金斯在喊了,要她去迎接贵宾;威尔金斯以极其威严的声调通报,仿佛在告诫全体来宾,并且把女主人从无聊的闲谈中召回来,他朗声喊道:“首相驾到!”
“首相,”彼得·沃尔什嘀咕。
首相?当真?埃利·亨德森心里纳罕。回去告诉伊迪丝,她一定感到惊奇哩!
他看上去像个普通人。人们无法嘲笑他。你可能把他看作一个站柜台的售货员,向他买饼干呢——可怜的家伙,浑身用金色饰带装扮着。然而,说句公平话,他举止很得体,起先由克拉丽莎、后来由理查德陪伴着,绕场一周。他装出一副大人物的样子。看起来挺有趣。实际上没有人瞧他。大家继续交谈,可是显然每个人都知道,从骨子里感到这位要人在面前走过,他象征着所有在场的人代表的机构:英国社会。布鲁顿老夫人翩然迎上前去,她也用饰带打扮起来,显出仪态万方的气派;两人退入一间斗室,门外立即有人窥探,也有人守护,总之,每个人都毫不掩饰地激动、兴奋:首相驾到嘛!
上帝啊,上帝,英国人委实势利!彼得·沃尔什站在旮旯里,沉思着;他们多喜欢用金色饰带装扮起来,对显贵们毕恭毕敬!瞧那边!那准是——天哪,的确是——休·惠特布雷德,在大人物身边转来转去;他发胖了,头发白些了,可敬佩的休!
彼得瞅着他,心里想:他看上去好像老是公务在身,一副有特权的模样,可又诡秘莫测,宛如他藏着什么机密,死也不肯透露,其实不过是些小道新闻,从一个宫廷侍从那里偶尔听来,明天就会见报的。他玩的就是这种小花样,年复一年,头发都白了,快老了,博得了人们的尊重与好感,他们有幸结识这位英国公学毕业的典型人物。关于休这种人,人们必然会编造诸如此类的轶闻,那是他的作风使然,他在《泰晤士报》上发表的令人钦佩的信也有同样的风格,彼得曾在几千里外的异乡看到那些信;感谢上帝,当时他远在国外,离开了恶毒的喧嚣的伦敦社交界;即使在印度只能听见狒狒啼叫、苦力打老婆的闹声,也比在那个圈子里好。眼下,有一个橄榄色皮肤的大学生站在一边,露出谄媚的神色。休肯定会庇护他,启发他,教他如何爬上去;因为他最爱做好事,经常关怀那些老太太,她们年迈体衰,痛苦不堪,以为自己被人遗忘,却得到休的安慰,不禁喜出望外;亲爱的休,他会驾车而来,陪老太太消磨一个时辰,闲聊往日情景,怀念一些琐事,称赞老太太做的家常糕点十分可口,尽管他可以随时陪一位公爵夫人吃蛋糕哩;瞧他那副架势,真像花了不少时间,惬意地陪伴贵夫人呢。审判众生而大慈大悲的上帝可能宽恕。彼得·沃尔什却不那么仁慈。人间必定有恶棍,可是上帝明鉴,在火车上把一个姑娘打出脑浆而被绞死的歹徒,也比好心肠的休·惠特布雷德少作些孽呐!瞧他此刻踮起了脚尖,雀跃一般迎上前去,对重新出现的首相与布鲁顿夫人鞠躬如仪,然后一脚擦地,后退几步,从而向所有来宾暗示:他有特殊的荣幸,在布鲁顿夫人跟前说几句话,一些体己的话。老夫人停住了,摇晃着端庄的脑袋。大约在向他表示感谢,因为他说了些奉承的话。她身边有几个拍马的人,政府机关里的小官儿,为她奔走,干些小差使;她不时请他们吃顿饭,算是报酬。反正她是十八世纪的老派人,没什么可指摘的。
当下,克拉丽莎陪伴首相在室内走动,步态轻盈,容光焕发,灰白的头发使她更显得庄重。她戴着耳环,穿一袭银白黛绿交织的、美人鱼式的礼服。她好似在波浪之上徜徉,梳着辫子,依然有一股天然的魅力;活着,生存着,行走着,眼观四方,囊括一切;她蓦地转过身,围巾绕在一位女客的衣服上了;她立即解开,朗声笑着,从容不迫,潇洒极了,如鱼得水,好不自在。然而,岁月已在她身上拂过了,恰如在清澈宁谧的薄暮时分,在波平似镜的海面上,美人鱼瞥见了夕阳。如今,她散发出温柔的气息,平素的严峻、拘谨、矜持都融化了,变得温馨了;宴会上有一位用金色饰带装扮的健壮的来宾,跟她尽力周旋;当她向他道别、祝他好运时,看上去雍容华贵,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尊严,优雅而和蔼,仿佛她祝愿普天下人万事如意;而此刻,当她处于红尘的边缘之际,不得不暂时告别了。她给那位先生的印象正是如此(不过他并未陷入情网)。
事实上,克拉丽莎感到,首相光临,不胜荣幸。她陪他在室内盘桓,而且萨利在场,彼得也在场,理查德又分外高兴,或许所有在场的宾客都有些羡慕她呢;此时此刻,她委实飘飘然,陶醉了;内心剧烈地跳动,似乎在颤抖,沉浸于欢乐中,舒畅之极——诚然,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别人的感觉;尽管她热爱这气氛,感到一阵激奋与爽快,然而,所有这些装腔作势、得意扬扬(亲爱的老朋友彼得就认为她锋芒毕露),都有一种空洞之感,好似隔了一层,并非内心真正的感受;或许因为她老起来了,反正这一套不像以前那样使她心满意足;忽然,当她看见首相下楼的时刻,边上乔舒亚爵士画的那帧小女孩的肖像(戴着皮手筒),使她顿时联想起基尔曼,她的敌人基尔曼。这一下她却满意了,因为那是真实的。嚯,她多恨基尔曼呀——火爆、伪善、腐朽,但有那么大的力量,居然能诱惑伊丽莎白;这个女人,偷偷摸摸溜进来,窃掉她的女儿,玷污这少女。(理查德却会说,这是胡言乱语!)她恨那女人,可又爱她。人需要的是仇敌,不是朋友——不要那些杜兰特太太和克拉拉、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及其夫人、特鲁洛克小姐与埃莉诺·吉布森(她瞥见她们正在上楼)。但是,他们却需要她,非找她不可。她是宴会的主人嘛!
瞧,她的老朋友哈里就在那边。
“亲爱的哈里爵士!”她边说边走向那好老头。不过,说实话,在圣·约翰森林画院所有的画师中,他最差劲了,谁都不会画得如此拙劣(他老是画牛——站在落日映照的池塘里饮水,有时还描绘牛跷起一只前腿,晃动双角,表示“牛见陌生人啦”,因为他有一套描姿态以暗示的花样;他的一切活动——到饭店里就餐喽,给赛马下赌注喽,等等,全是靠牛站在黄昏的池塘里饮水而维持的)。
“你们在笑什么?”她问他。此时,威利·蒂特库姆、哈里爵士同赫伯特·埃恩斯蒂正在一起欢笑。哈里爵士却说,不能把这种事告诉克拉丽莎·达洛卫(虽然他很喜欢她,认为在相同的贵夫人中,她最完美,还扬言要为她画像呢),那是关于音乐厂的笑话。不过,他却为这宴会跟她开玩笑,佯言酒宴上没有他爱喝的白兰地;还说,这些绅士淑女高不可攀。然而,他总是喜欢她、尊重她的,尽管她那种上流人士的文雅实在可恶,叫人不可亲近,使他不敢要她坐在自己的膝上哩。当下,希尔伯里老太太走过来了,她像飘渺的鬼火、闪烁的磷火,令人迷惑不解;此刻,她穿过室内,听见哈里爵士嘲笑的闹声(关于公爵及其夫人的笑话),便伸出手臂,表示同感;不过,谈起老公爵,又使她泛起一点儿愁思:有时她清晨醒来,便为此烦恼,甚至不想唤婢女端茶来了:老啦,人总是要死的。
“他们不愿告诉我们那些有趣事儿,”克拉丽莎道。
“亲爱的克拉丽莎!”希尔伯里老太太高声嚷道,并说:今晚你活脱像你妈妈,我初次见到她的那天,她戴着灰色帽子,在花园里漫步呢。
这一下真叫克拉丽莎热泪盈眶。妈妈,在花园里漫步!可惜,她得走开了。
因为,布赖尔利教授正在那边,跟瘦小的吉姆·赫顿(90)交谈;布赖尔利讲授弥尔顿(91),而吉姆连参加如此盛大的宴会都不结领带、不穿背心,依然蓬头乱发;尽管她离他们相当远,也能看出两人在争吵。因为布赖尔利教授端的是怪人一个。他拥有不少学衔,荣获许多褒奖,开过一系列讲座,因而当他和涂鸦的文人(如吉姆之流)相遇时,立刻觉得气氛不对头,同他那古怪的脾性格格不入:他博学而又怯懦,有一种冷峻的魅力,毫不热诚,既天真又势利;如果他觉察一位女士披头散发,或者一个年轻人套着异样的高统鞋,发出黑社会的臭味,便会感到:那无疑是些叛逆者,热情洋溢的青年;还有些家伙,略微昂起头,鼻子里嗤的一声,那可是未来的天才呐——哼!须知中庸之道才有价值,要有点古典文学的修养才能欣赏弥尔顿。克拉丽莎看得出,布赖尔利教授同瘦小的吉姆·赫顿(他穿着红袜子,一双黑袜子还在洗衣间里)谈论弥尔顿,并不投机。她便插嘴了。
她说自己爱听巴赫(92)。赫顿表示同感。这是两人之间的纽带。赫顿(很蹩脚的诗人)始终觉得,在所有对艺术有兴趣的贵夫人中间,达洛卫夫人首屈一指,超过别人一大截。奇怪的是,她多么严格。对于音乐,她完全抱着客观的态度。一个故作正经的女人。可是,看上去多么妩媚!她把家里布置得如此美妙,却喜欢邀请教授们,真是遗憾。克拉丽莎颇想把他拉过去,让他坐在后室内的钢琴边,因为他弹起琴来神乎其神。
“太闹啦!”她嚷道,“太闹啦!”
“宴会顺利的征象嘛,”布赖尔利教授彬彬有礼地颔首,温文尔雅地踅去了。
“他精通弥尔顿呢,”克拉丽莎道。
“真的吗?”赫顿说;他会在汉普斯代特区(93)到处摹仿教授的腔调:主讲弥尔顿的教授,宣扬中庸之道的教授,温文尔雅地踅去的教授。
眼下,克拉丽莎却说,她要去跟那一对谈几句了。她指的是盖顿勋爵和南希·布洛。
那一对可没有明显地增加宴会的噪声。他俩并不(明显地)交谈,只是并肩伫立在黄色的窗帘边。一会儿,他们就要双双躲到别处去了,可是不管在哪儿,两人从来没多少可谈的。他们相互谛视,如此而已。够了。他俩看上去都那么洁净,那么健全。她敷上脂粉,显得分外娇艳。他则目光锐利,像鸟儿,能剥开表层,吃透核心;又像运动员,任何球都不会错过,任何打法都不会叫他惊慌;他跳跃,击球,万无一失,当场大显身手;也像骑手,他勒紧缰绳,赛马的嘴便会战抖。
他有各种荣誉,还有显赫的祖先的纪念碑,家中小教堂里悬挂着世家的旗帜。他办公务,管理佃户;母亲健在,有几个姐妹;那天,赴宴之前,他整天泡在勋爵俱乐部里;当达洛卫夫人走到他俩跟前时,他正在谈俱乐部内的活动——打板球啰,遇见表兄弟啰,看电影啰。盖顿勋爵非常喜爱达洛卫夫人,布洛小姐也对她倾心。她的风度多娴雅呵!
“你们来赴宴真是太赏光了——太美妙了!”达洛卫夫人道。她也喜欢勋爵俱乐部。她热爱青年,尤其是南希,穿着那么漂亮的礼服,准是花了一大笔钱,请巴黎第一流设计师裁制的,看起来仿佛只有绿色褶边缭绕着,自然而熨帖,更显得亭亭玉立。
“本来我想举行舞会的,”克拉丽莎道。
如今的年轻人不会谈恋爱。不过,为什么要谈呢?只要喊叫、拥抱、旋转就行了;他们清晨便起身,给马儿喂糖,抚摸可爱的中国种狗的鼻子,吻它;尔后,浑身一股劲儿,跃跃欲试,跳下水去,游泳。青年就是这样。他们不会领略英语的巨大功能,不会运用这丰富多彩的语言,它实在善于使人们交流感情。(她和彼得年轻的时候,就会整个晚上争论不休哩。)英语的各种手段能充实年轻人。然而,这些青年只会同庄园里的人交际,而且应酬得很好;可是单独的时候,也许乏味些。
“多可惜!”克拉丽莎道,“我本来想举行舞会的。”
不管怎样,他俩来赴宴真是太好啦!谈起跳舞嘛,各个房间都挤满人了。
老姑妈海伦娜也披着围巾来了。抱歉,克拉丽莎得离开他俩了——盖顿勋爵和南希·布洛。她要去照料年迈的帕里小姐,她的姑妈。
海伦娜·帕里小姐没有死,她还活着,高龄八十多了。她拄着拐杖,慢慢地攀上楼。她被安顿在椅子里(这是理查德吩咐的)。主人不断把七十年代去过缅甸的人领来见她。彼得上哪儿去了?老姑妈跟他向来是很亲密的朋友。只要一提起印度,以至锡兰(94),她的眼睛(一只嵌了玻璃)便会徐徐地变得深邃,闪烁出蓝幽幽的目光,仿佛又看见了……不是异乡的人们,那些总督呀、将军呀、叛乱分子呀;对于他们,她毫无温存的怀念或引以为荣的幻想;此刻,她心目中瞥见的是东方的兰花,山间小径,自己驮在苦力背上,翻过孤零零的峰顶(那是在六十年代);间或下来,去摘兰花(令人赞叹的鲜花,从未在别处见过),并且描成水彩画;一个刚强的英国妇女,尽管有时会烦恼,比如战争(一枚炸弹就掉在她家门口)打扰了她的沉思冥想,使忆念中兰花的倩影,自己于六十年代漫游印度的幻象,都破灭了……瞧,彼得在这儿呐。
“过来,跟海伦娜姑妈谈谈缅甸吧,”克拉丽莎说。
可是,在晚会上,他和她尚未谈过一句话呢!
“咱们待会儿再谈,”克拉丽莎道,一面把他领到海伦娜姑妈跟前;她裹着白围巾,握着拐棍儿。
“他就是彼得·沃尔什,”克拉丽莎介绍。
老姑妈茫然,记不起了。
她却说:克拉丽莎请她来的。宴会太闹,使她厌烦,不过,既然克拉丽莎邀请,她不得不来。她俩——克拉丽莎与理查德——住在伦敦实在糟糕。即便为了克拉丽莎的健康,也是住在乡下好。不过,克拉丽莎喜欢交际,要热闹嘛,向来如此。
“他去过缅甸,”克拉丽莎提醒她。
啊!这一下她不禁回想起查尔斯·达尔文(95)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