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沉吟,她就出声:“明台,不如就让我为你唱一出戏罢。”
“你会唱戏?”明台惊讶。
“那当然,专业水平。”站起来朝同样望过来的明楼暗眨眼,她转身踱步至大厅中央,侧身捻手吟唱道:“山河破絮风飘零……”唱的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
步步为营,不过是为了国成大业的那天。
唱腔婉转而清澈。举手投足间尽是戏。
众人心神被吸引,一时痴了。
唯有那坐在左侧的明家长子——他的目光没有从女子身上移开,眼里闪过一丝动容。
饭桌上的小风波就这么被化解过去。
席后几人各自回房。
二楼书房里,满室漆黑。明楼坐在软皮长凳里,一下一下抽着雪茄,上面点缀着零星火光。
透过外露的窗台,他看见了那个披着外大衣的女子提着桶什么东西往外走。
没有什么考虑地,他突然起身出门跟了出去。
女子出了明家大门,在距离不远的拱桥边停下。弯下身子倒腾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的出声吓了她一跳,见状明楼致歉温言道:“让你受惊了,抱歉。”
“……没事。”
那一桶桶的东西,竟是烟花。
“你想放烟花,只需告诉我和明诚一声,绝对能替你效劳。”在她面前,他仿佛永远都是温和的大哥哥形象。
“好啊,你来吧。”说着她真站得老远,朝他招手,“快点。”理所当然的使唤样。
“小混蛋。”他不禁摇首。
烟花点燃,漆黑的夜幕被照亮,宛如一场盛大的璀璨星光。
她感叹:“好美啊……虽然它只有一瞬间的绽放,可是却永远留在了人们的心里,不是吗?”两人肩并肩抬头遥望着天边,白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孔——明楼侧身低眉凝视感叹的她,突兀问道:“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吓?”
“江疏白只是艺名,我想知道你的真正名字。”
夜幕中,他的神色格外认真。
一瞬间他的身影与另一个人重合。她恍惚重复:“我的……名字?”
江疏白是她的艺名,也是‘他们’的统一代号。
而她本人真正的名字,自从那人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关心过了。
徐徐吁一口气。
——“……罗柔,我叫罗柔。”进入军部特训营前,她的名字。
突然男人将她拥入怀中,“唔……”强忍着反击的本能她僵住不动。头上一只大手温暖地摩挲,半分钟后怀抱的主人才松开她。
她抬眸,只见面前这人薄唇微启——
“你好,罗柔,初次见面。”
男人浅笑,眸子里全是她的倒影,“还有……新年快乐,罗柔。”
呆了好阵子她才回神,随即别扭应:“……嗯,你也是……新年快乐,明楼大哥。”
“这个给你。”口袋里取出个中国结,“新年礼物,我们那边老家的习俗,要送给除夕夜之后第一个相互道喜的人礼物。”
“谢谢。”他收下,很是高兴的样子。
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憋着不说——其实你不用跟宝贝似的放入胸前衣服里,因为那是我上香抽签时白送的……
烟花放完了,两人站在桥廊上聊天,明楼一直处于话题的主导者身份,主动聊起留学巴黎期间那段美好记忆。
看得出女人有些心动的意向,他婉转提议:“等战争结束后,我们可以去巴黎,带你去我去过的地方,浏览各式欧美建筑地标、领略巴黎人的浪漫风情……”只是眼下不止中国,连欧美列强也卷进了战争的漩涡,国土沦陷……
她点头,“好,我们约定。”假若他们真的能活到战争过后,她这把为战争而生的刀刃在失去目标后,也能有所冀望。
时间也差不多了……明楼看着手表。此时的分针已接近零时——
‘嘀、嘀、嘀……’
表针重合。
远处天幕绽现出一簇簇烟花,那是人们在欢庆新的一年的到来。即使民族正遭受苦难当中,人们仍旧不会丧失掉勇气、放弃抗争的希望。
漫天光幕下,身旁的她闭着眼许愿双手合十:“希望天佑我大中华,保我国土之完整、人民之安康,抗击外敌之先锋,早日驱逐鞑虏列强……”
——国家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
仿佛天地间只有她呢喃的声音,明楼的心底很平静。她于他,是劫也是缘。
“会的,光明终将会来临。”他负手望着远边星幕,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股傲然天地的霸气及民族百折不屈之魂。
——真正的伪装者,敢于为国家献出一切。
他们愿意牺牲生命,背负叛徒、汉奸的名声,活在黑暗里直面一切危险,哪怕负了伤了心里最爱的人,也要对得起脚下的这片山河。
……可敬又可佩。
第二天她就向明镜提出请辞,阐明梅园戏班子需要她撑场,不可缺席太久。
没有和其他人道别,她走的时候只带了一个行李箱。怎么来怎么去。
“大哥……”你就这么让她走了?
明诚有点着急,毕竟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见到明楼有了家人外在乎的人。
男人抬手打断他未完的话,“如今国难当头,山河破碎,容不得半点儿女私情。”
作为绝对的领导和策划组织者,明楼要求自己如磐石一般坚定牢固,所有内心的怀疑、矛盾和难以抉择,深藏心底。他是家中‘从来没被人宠过’的大哥,夜深人静独处时,心思也会百转千回。
他是所有人毋庸置疑的支撑,这是他必须承担起来的责任和义务。在大脑千智万计的高速旋转时,他务必要摒弃情感、抛弃犹豫,直达目标。而能够支撑他自己的,只能是强大的内心力量、坚定的信仰、救国救民的责任和必胜的信念。
他,只能继续伪装下去。直到乌云散尽的那天到来。
……
罗柔这趟回去也是为了部署后面的工作。
樱花号爆炸、年三十血案、76号黑色星期五。
日本军部及汪伪政府受挫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他们下令彻查这一系列的主谋党羽究竟潜伏在哪。
期间,罗柔在暗,明楼在明。两人密电来往,每一桩任务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最终,罗柔的暗杀名单上只剩余最后一人——南田洋子。
他们策划着一个大胆而冒进的方案,以明诚为诱饵,计中计引南田洋子入局。
这一次的行动代号为‘狩猎’。
明楼手下有三组人出动配合计划,但作为最后一击执行者的人却是罗柔。
在她隔着数十米一枪打中南田洋子头颅,血花绽放那瞬间,心里却逐渐蔓延上不舍的情绪……
她必须要离开了。北平站那边需要她的支援。
再者,南田洋子一死,日本人这边必定闹得满城风雨,罗柔必须趁乱尽早离开。
戏班子的人早在一个星期前撤离上海回到北平。跟下只有她一人,站在港口码头,她回身久久凝望着不远处停靠在边侧的黑色轿车。
那是他的车子。
车门被推开,一只脚伸了出来,军靴踩在地上。
他与她四目相对。
明楼朝她方向走来,最后停在几步外的距离。
“保重,一路顺风。”他说。
“好,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罗柔难得娴静温柔地微笑,“等战争结束,我们约好一起去巴黎,去看你眼中最美的风景。”所以,你不能死,要活着。
看懂了她的意思,明楼笑得包容而温情:“好,我等你。”然后我们一起。
她提起行李箱转身迈开步伐,走至中段忽然回过头,眸里隐含泪花。
无声说——再见。
一别,便是此生无缘。
居世逢乱离,始辨英雄士。
时光匆匆似流水,他继续潜伏在前线成为党组织一名暗钉。明面上与各路人马周旋着,连环局一个笼罩着一个,‘死间计划’的执行更是将几人转折性的命运推至顶峰——
明台的被迫害与假死;大姐的痛斥与误解……
明楼只能在日本人的怀疑监视和“死间计划”必须完成的双重重压下,强忍下对家人的心疼与内疚。
——情感与伪装,真真假假。当一个人根据自己的信仰,沿着所选择的道路艰难踯躅前行,要摒弃内心的需求,伪装真情实感来掩盖行为和目标时,他内心的强大已然达到极致。
第三战区大捷,黑暗的曙光终于来临。
1945年5月8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抗战胜利,国共两党暂时性达成和平协议的谈判。
明楼的身份从汉奸、前汪伪政府高官转为两党双面特务。明诚依旧在侧辅助,明台转向北平线地下工作者,明家掌舵人明镜则去世了。
为此他又肩负起明家的责任,时刻不忘先辈的教诲,保护家族存亡为首任。
偶尔忙碌的时候他也会想起那个拥有着明亮大眼睛的姑娘,怀念起旧时的明家小楼温馨团聚的画面。
自那日一别,他失去了有关她所有踪影的消息。
后来,国共两党决裂,他再一次负担起重任。
直至他在某次机缘巧合中无意间翻阅到军统牺牲特务的花名册——罗柔的名字赫然在列。
她是在抗战胜利前役战中身殁殉国。最终也没能亲眼目睹黎明的到来。
组织在找到她的尸首时,脸上面目全非。
很难想象一个爱美的人是抱着怎样决绝的心情,往自己的面容重重划上几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她不能暴露‘江疏白’的身份,她一死——组织内自然有人顶上她的位置,继续扮演着‘江疏白’的身份,执行各种秘密任务。
难怪当初那些日本高官死时,她有着近似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戏班子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江疏白’。
“罗柔,我叫罗柔。”女人的音容面貌仿佛犹在眼前。
明楼单手撑脸,低低而笑。谁也看不清他遮掩下面容的真实情绪。
左边衣袋里,一直藏着她给的中国结。褪色也好,陈旧也罢。始终是她赠与的。
只怪,他们生错了时代。
巴黎,这辈子终究是去不成了。
……
作者有话要说:
——
让大家久等了,改了又改,最终是这个版本了~下章开始回归到正文剧情,好吧小天使们你们快回来了,TAT评论区已经冷得受不了了……
恭喜谭总和罗女王又悲剧了一世!鼓掌散花!
谢谢奈何桥畔的的孟小婆打赏的手榴弹一枚!
第89章 前世因,今生果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明灯于窗外旁,点缀星星光芒。
知觉恢复,病床上那人指尖动了一下。
缓缓睁开眼帘,暗黄的光调正好使她阶段性适应眼睛的不适。
醒来之际,男人伏趴在床侧,掌心紧紧包裹着她的。
男人的面容有些憔悴,眼底乌青深深,嘴边依稀有些青色的胡须。
她尝试动了动另一只手,指尖移向男人的面孔,细细磨蹭着他的每一寸面容——
细微的动静惊醒了浅眠中的男人。
他抬眸,在看见朝夕暮想的人儿清醒过来时,眼中的惊喜快要溢满出来。
“……小柔?”
轻轻低唤爱人的名字,也怕仅仅是他的梦境。
下一秒谭宗明就觉得不妥了,只因对方的眼神太过平和与纯净,无辜的眼眸望着他,嘴唇微启:“你,是谁?”
身子一瞬间僵硬,饶是淡定冷静的他也愣住了。
失忆?
是了,那医生说过头部重创会引发后遗症,间歇性为其一。理智上他说服自己,可心理上……
——TMD哪来的一大盆狗血?!
Shock到的呆滞样取悦了罗柔,她低低一笑:“宗明……”嗓音沙哑,在谭宗明耳中却犹如天籁。
她还记得他。
心如蹦极一般上下起伏,好不容易落定。额角的青筋随即蹦起,刚醒来就调皮o( ̄ヘ ̄o#),不乖!
念在她有伤在身,这顿挨屁股只能等到某人完全好了之后再慢慢计较。
“宗明,我渴。”女人浅浅撒娇的小语气。
谭总一听,心里如同被绒毛挠过一般的柔软,哪里想得起惩罚生气的事情。恨不得天上的月亮都给摘下来。
连忙亲自斟水喂她,“慢点儿。”眼神温柔得可滴出水。
清泉入喉,顿觉荒漠的身躯好了许多。她吁气才问:“我睡了多久?”医院什么的就不用问了,记忆中最后的画面便是她驾车撞向前方车子……
如今略一动,身体各处就开始被疼痛占据。
“三天。”他复坐回床侧的凳子,手里紧握她的柔胰,“我很担心你,也很害怕就此失去你……”天知道在听闻她车祸入院时自己脑间空白一片的感受。
那是一种害怕至极到茫然的心情。
巨大的恐惧感一瞬间占据心房。
心爱的人若不在,胸膛里那颗心也将跟着死去。
幸好,她活着回来了。
与死神的一次次搏斗中,他的姑娘终究顽强撑了下来,回到他身边。
为此,从不信神的他愿意成为神的子民,只求上帝保佑他的姑娘,平平安安。
她指尖触上他的脸颊,一寸寸感受着他的容颜。
其实她昏迷的那段时间自己好像脱离了躯体,回到了上辈子死去后的那时。
灵体依附在墓碑附近,看着罗一每年带着丈夫、儿女来探望她。让孩子们叫唤自己为‘姨姨’——挺欣慰的,毕竟临死前的牺牲有了回报,与其两个人一起死去无颜面对泉下的父母,不如她静静离去,摆脱这个对她来说太过残酷的世界。
是的,她对这个原先的世界没有依恋。除了罗一与自己的心理医生,还有谁会在乎自己的死活?
只是她看见了他。
罗一给她办的墓地位置不错,位于沪城面积最贵的墓园里,旁边就是谭家老太夫人的墓——不得不说真是缘分。
而就在老太太忌日那天,她见到了谭宗明,他往她这边方向瞄了一眼,罗柔知道他看的是她的墓碑。
男人仅仅伫立了会儿就走了。
接着她陷入沉睡,因而不知道后来男人回来过,驻足在她墓前站了好久。
等她有了意识睁开眼留意周围的一切时,便有些傻眼了。
这人居然每半个月都来探望她,一留就是一整天。
鲜花、红酒……居然还有戒指。
眼神温柔对她述说着他的日常生活状况,像对着死去的情人絮絮低语。
偶尔坐在她墓碑前向她道出自己的烦恼与工作难题。
……好微妙,明明得不到回应,男人还是热衷且执着地坚持与冷冰冰的墓碑对话。
一坚持,便是八年。
期间,他保持孤家寡人的身份,受到安迪的无数劝说与慰问,多次无果后后者败下阵来。
其实他与她之前只见过一面,不是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执着与毅力才令他如此死心眼不愿作改变?
眼见男人英俊的面容在岁月的摧残下愈发沧桑,罗柔的心似打翻了调味瓶,五味杂陈。
趁着男人倚在墓前沉睡片刻,罗柔飘至他身侧,脸颊相贴,低头——吻上他好看性感的薄唇。
眼角垂落的泪珠顺着下巴也滴落至两人相贴合的唇间。
似有所感地,男人的眉峰轻轻颤动。
然而未有动作,罗柔的身体就感觉被一阵莫名吸力而卷入其中。
真可惜呢……来不及看到男人睁开眼时自己映入他深邃眼眸里的倒影。那一定很美。
意识恢复过来,便是于床上苏醒了。
所以再度见到男人出现在眼前,罗柔的心里止不住乏酸……
前世因,今生果。
这个男人,一直是她的。
“怎么哭了?”谭宗明替她拭去泪水,怎奈爱人眼泪愈流愈多,他只得低头吻上去温柔地舔入唇间。
“呜呜呜……”
病房内,一室温情。
人世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两情相悦。
……
人虽然清醒了,但罗柔身体依旧孱弱的很。医生经过确诊,确认除了脑内有些淤肿未清及内脏器官尚未痊愈外,其他已无大碍。
谭宗明请了个看护,不过只要他抽空在医院的时候,罗柔的大小事都经他手,从不假手于人。
擦身、喂食……
对于她,谭宗明总有无穷无尽的耐心且乐衷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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